57 天地寂寥，山雨未歇

高珣記不清是第幾次做這個夢了。

夢裏況淮夜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穿着小學生的校服，個子小小的，仰起一張天真的臉，眼裏蒙着傷心的霧氣，拉着高珣的衣服問，高珣，你為什麽不要我？

高珣想開口說我沒有不要你，嘴巴卻像被封住了一樣，怎麽都張不開。

況淮夜眼裏的霧氣于是變成了眼淚，一點點蜿蜒地流了下來，流過他軟軟的下巴，流到了他身前的地上，不一會兒就積滿了一個小水坑。

高珣一直沒有說話顯然讓他很不高興，他擡腳踩了踩那個小水坑，讓眼淚濺起來落到高珣手上，高珣要伸手去拉住他，他卻靈活地跑開了。

高珣就這樣滿身黏膩從夢裏醒過來。

外頭的天已逐漸亮了，他暗嘆一聲，坐在床上細細想着況淮夜的臉，足有十分鐘，才伸手撈過毛衣套上。

他被分配到X村XX小學快有半年了。剛來那天，他是在一片暮色中下的車。

連綿不絕，接天而立的重疊山巒，映在他的眼前。

他單手緊了緊懷裏的，從況淮夜房間裏順來的那個枕頭，歇了一小會兒，然後又提起擺在腳邊的繡球，深吸一口氣，往村裏走去。

這裏早晚溫差極大，又因為是處在地殼運動相對活躍的板塊，時常會有地震發生。

他到時XX小學一共只有八個學生，而且年紀跨度很大，最小的只有六歲，最大的卻有十三歲，孩子們不分年級，通通擠在一間教室裏。而這間連燈都沒有的四處透風的教室，其實也是這所學校唯一的教室。

帶他過來的村幹部一邊觀察着他的神色，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說，高、高老師哈，學校的條件是比較艱苦，但娃娃們都是好娃娃……您要是有啥要求就和村裏提，我們都會盡量想辦法的……

後來高珣才知道，因為條件實在太差，好幾個原本定了來支教兩年的老師，中途都提出了各種理由的申請，從這裏調離了。

據孩子們說，城裏來教他們的老師基本都是一個學期換一個，往往剛和這個老師熟悉了，下個學期一開學，就又換了一張陌生的臉。

高老師，您下學期還會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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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珣看着問這個問題的孩子小心翼翼的表情，還有下面另外七張怯怯的臉，答道，會的，我會在這裏待四個學期。

孩子們松了一口氣，然後開心地笑起來。

“高老師，大早上起來就看花哪？快，上我們家吃早飯去！”

高珣轉過頭看見住在不遠處的王家大爺正提着旱煙吆喝了一聲，高珣笑着和他點了點頭：“您和家裏先吃吧，我一會兒就來。”

“那哪行！那哪行！我們等你！”

高珣這小半年以來都是這樣，東家一頓西家一頓地輪着吃飯。

住的簡陋倒是沒有什麽，但沒有開火的地方，高珣就是想自力更生也總不可能造個廚房出來。不過就他那點手藝，就是有廚房也做不出什麽像樣的飯。因此當村幹部和他商量說，村裏人都挺感謝他能來教娃娃們學習的，以後高老師就在村裏吃飯吧，大家都排好班表了，高老師不嫌棄的話，按遠近輪着吃就行，高珣也沒有推辭。

吃完早飯從王大爺家出來時外頭已經變了天，看樣子是有一場大雨要下。

和來之前預想的不同，高珣原是打算逃到一個陽光充沛的地方去的，然而被分配過來了才發現這裏經常下雨。并且一下就是一整天。

不過雖然如此，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的自由卻能驅散降雨的潮濕，高珣沒有太失望。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等一會兒雨開始下了村裏這條唯一的土路會更加難走，他得馬上回學校，今天要讓孩子們提早回去，不然要是到了晚上，他們根本回不了家了。

“今天不上課了，大家快回去吧，要下大雨了。明天如果路上積水到了腿，也不要來學校，等退一些了再來上課。”高珣等在教室門口，看到他們小跑着過來，趕緊讓他們原路回家去。

“老師你昨天布置的作文我寫完了！”

“我也寫完了！”

“我也是我也是！”

高珣收下了一張張作文紙，承諾今天一定會看完還會每篇都寫上評語，他們這才作罷，老大不高興地推擠着往回走了。

孩子們都喜歡上學，要勸回去待一天可不容易。高珣看着他們往回走的背影松了口氣，抓緊時間在教室的窗戶上用膠帶做好加固，免得這幾扇今年才剛安上的，來之不易的玻璃被一會兒大作的狂風吹落下來。又把娃娃們上課坐的凳子全部放在了桌子上，并把桌子腿綁在一起，這才算完。

高珣直起腰扇了扇汗，忽然想起出門時放在外頭的那盆繡球，忙折回宿舍把它抱起來放回屋內。剛要坐下休息又發現沒把那疊作文紙一起帶回來，他可是答應了要批完的……只好再跑趟學校。

不料這趟要回來時卻正好趕在了雨上。

高珣在教室屋檐下的大石頭上坐下來，算算時間，幸好把孩子們趕回去了，這會兒應該都差不多要到家了，就是還在路上的也不會太遠了。

他托着下巴看着眼前的滂沱大雨出神。

一百二十幾天沒有況淮夜的消息了。

況淮夜回國了嗎？還是還在外面？如果回國了他應該會看見自己留的東西和上幾個月寄的信吧……

這裏信號很弱，基本只有一格半格，手機像個擺設一樣，有也沒用。

自從第一天進山的時候不小心摔壞手機之後高珣就是這麽自我安慰的。

還好雖然地方偏遠，但是郵遞員半個多月都會來一次，高珣給他媽媽和況淮夜都寫了信。

但他始終沒收到過回信，媽媽估計是還在生他的氣，況淮夜的話，大概是還沒回來？

這裏也沒個地方能修，手機摔壞直接黑屏了，不要說發信息打電話，連開機都不行，所以況淮夜的照片也一張都看不到了。

高珣不是想用那些照片做奇怪的事情……說起來，來了這裏兩個禮拜之後，高珣才發現他幾乎已經沒有想要靠自我釋放來緩解沮喪或者焦躁的感覺了。可能是這裏的生活艱難但充實，也可能是他終于不再需要和媽媽隐瞞什麽。

他沒有靠性，也沒有靠運動，閉上眼睛，就能簡單而自然地睡過去了。在他從況淮夜家偷偷帶來的，況淮夜的枕頭上睡過去。

他想，他的性依存似乎是可以翻篇了。

因此況淮夜的照片現在對他來說，就真的只是況淮夜的照片而已。

除了帶走了況淮夜的枕頭和半包潮了的煙，高珣還帶走了況淮夜送自己的繡球以及現在戴在他手腕上的這塊表。

可是這些都不夠。這些都不夠組成一個真正的況淮夜。

他很想念況淮夜。

成片的螢火蟲結伴飛舞，高珣覺得很想他。星鬥漫天銀河初現，高珣覺得很想他。繡球的顏色被這裏粗糙的風吹得更深了，高珣覺得很想他……

秒針每走六十下，就是我又想你一分鐘。

高珣想，他終于明白況淮夜寫這句話時的感受。

高珣又開始畫畫了，畫況淮夜，也畫每一個能讓他想起況淮夜，或者他想給況淮夜看的東西。

有一次他的畫被班上年紀最小的孩子瞧見了，他也纏着他要學。于是高珣除了語文英語數學體育外，又兼開了個美術課。他自己花錢請村裏經常上鎮裏幹小生意的村民買了一些彩鉛回來，孩子們都很熱愛美術課，高珣幹脆把它變成了獎勵課，如果這個月孩子們表現的好，美術課就可以從原來的四節變成六節。

等一年半後，他要走的時候，他可以多留一些畫畫的東西給後面來支援的老師，畢竟娃娃們很喜歡這個……

他回去時，況淮夜就二十一歲了吧。

二十一歲的況淮夜是什麽樣子呢？

“高老師！老師！”

高珣被這個聲音叫得回了神。好像是班裏最皮的小亮。

怎麽回事，難道他剛才沒有回家嗎？

高珣有些着急地站起來向前跑了幾步，然後他停住了。

“這個哥哥摔在路上了，他說他是來找你的，我就把他帶過來了！”

天地寂寥，山雨未歇。

二十一歲的況淮夜高珣或許要晚一點再見了。

因為十九歲的況淮夜已經趕在前面，趕在這個雨天，又一次從天而降地，出現在他的生命裏。

-END-

作者有話說

其實我在剛開始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心裏想到的結尾，就是這樣，在另一個雨天裏，高珣回首，又見阿夜。

但是後來跟着他們倆感情的發展和起伏，漸漸又不舍得他們只是這樣就結束了，所以想通過番外的延續變成一個長結尾。

于是有了山中歲月這個系列的番外?(? ???ω??? ?)?

如果你也和我一樣舍不得，就趕緊往下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