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墳
“咚、咚、咚”
這是一片極荒涼的墳地,地上長滿雜草,一顆半死不活的老樹,歪歪的插在中間,枝幹上落着幾只烏鴉。
正值月黑風高,三聲詭異的敲擊聲,兀得從某個黃土包裏傳了出來。
烏鴉們爪子一滑,嘎嘎怪叫了幾聲,撲騰着翅膀撞作一團,逃命似的飛遠了。
“鬼、鬼!有鬼啊!”
兩個走夜路的賣貨郎恰巧路過,兀得聽到這聲音,臉色登時變得比鬼還猙獰可怕,扔下貨擔,撒起兩條腿,一路慘嚎着往山下跑了。
過了很久,那撕心裂肺、肝膽俱裂的慘嚎聲還回蕩在山間,驚得山裏的飛禽走獸都騷動了起來。
“喂喂,你們別跑啊。”墳包下,傳來一個懊惱的聲音。
夭夭躺在黑黢黢的棺材裏,忍不住罵了聲娘。這究竟是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人都這麽沒見識,怕鬼怕成這樣。
自打醒來之後,她便被困在這方黑暗狹小的空間裏,既不能站,也不能坐,除了躺着,還是躺着。若非靠一縷鬼氣撐着,她只怕早被悶死了。
這棺材板也不知道是什麽做的,比鐵板還硬,她砸了一天,又累又餓,手都快磕出血了,竟是未能撼動分毫。更令她感到喪氣的是,她現在的這副軀殼,嬌弱不堪,柔若無骨,體內半點殘餘的靈力也沒有,連擡個手擡久了都胳膊直泛酸,更別提砸棺材了。
“咚——!”
正絕望,突得,一聲沉悶的鈍響,穿透幾近石化的黃土堆,磕在了棺材板上,整個棺材都跟着顫了顫。緊接着,又是一聲。
夭夭一顆心狂跳起來。
“大哥,就這鳥不拉屎的荒墳,你确定藏着寶貝?那幫龜孫子該不會故意耍咱們吧?”外面人一邊砸,一邊罵罵咧咧的道。聽聲音,大約是一群來掘墳偷寶的盜墓賊。
另一人罵道:“少廢話,你出門沒看黃歷嗎?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官兵馬上就來了,手腳麻溜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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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人不再說話,悶頭幹起活來。時間一點點流逝,榔頭砸下的鈍響漸漸變成刺耳的砸擊聲。又過了會兒,砸擊聲停,棺材四角傳來撬動聲。
夭夭在棺材裏胡亂摸了一通,裏面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什麽陪葬的珠寶。倒是她這具“屍體”的頭上戴了不少釵環首飾,衣裳上也挂着塊環珮。按理,死後會埋在這荒山亂墳堆裏的,多半都是住在附近的窮苦人家,或犯了重罪的罪人,用腳趾頭想想都不可能有什麽陪葬品。
而她現在的這具身體,手如柔荑,肌膚細膩,又珠翠滿頭,顯然不可能是貧苦人家出來的女子,又不像是個罪人,難道是被人謀害、抛屍荒野的富貴人家小姐,或是地位低賤的娼妓之類?
這群盜墓賊難道是盯上了她這具屍體?
夭夭生生被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
不斷有黃土從松動的棺材縫裏落進來,又腥又臭,還摻雜着一股墳地裏特産的腐朽味兒,落得她滿身都是。
夭夭一顆心幾乎要破膛而出,手心裏攥得全是冷汗。在這黑暗的密閉空間裏,所有聲音都被無限放大,她幾乎能清晰的聽見釘子被一顆顆從棺木裏艱難抽離的聲音,心裏又是興奮,又控制不住的籠罩着一層前途未名的恐懼。
自從死後,她的魂魄便游蕩到了這座不知名的荒山裏,和其他游蕩在此地的孤魂野鬼一樣,白天躲在墳裏,晚上才敢出來透透氣。這荒山周圍不知布下了什麽禁制,衆鬼只能進不能出,只要越界一步,便會被烈焰燒成飛灰。
想要逃離這裏,唯一的出路就是借屍還魂,從鬼重新變成人。這等逆天之行,實施起來自然難之又難,首先,所借的“屍體”就大有講究。一要新鮮,最好不超過二十四個時辰,二要完整,若完整的魂魄附在不完整的屍身上,魂魄和肉體便無法融為一體。第三點最重要,借屍者與被借屍者的生辰八字必須完全一致。
其次,借屍者,鬼齡不能超過十年。這些條件缺一不可。
人死後,怨念太深不肯投胎才會化為野鬼。野鬼的壽命并非是無限長的,随着時間越來越久,怨念随着記憶一點點淡去,野鬼失去了凝聚力,便會一點點魂飛魄散,失去本形,徹底消失在這世間。
夭夭能在第五個年頭就等到了合适的軀殼,已是踩了狗屎運中的狗屎運。由于借屍還魂的條件太過苛刻,山下又設了禁制,大部分野鬼終其一生都等不到合适的屍體,只能在這荒山裏等着魂魄消散的那一日。
五年時間,人間只怕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人間,人間裏也再沒有疼她護她愛她的親人,借着這副軀殼,她能走多遠,能彌補多少遺憾,不得而知。最初的興奮過後,她難免心有戚戚,開始惶恐不安。
而另一處惶恐的源頭,便是這群來路不明的盜墓賊。她自然應該感謝他們的搭救之恩,可他們若是只為財還好,若是喪心病狂,對她這具“屍體”起了什麽歹念,以她現在這副軀殼的戰鬥力,只怕還沒從墳裏爬出去,就要再被扔進來一次。
正心跳如鼓,突然感覺到一股新鮮的氣流湧入鼻尖,說不出的舒爽,夭夭睜眼一看,才發現那面沉重的棺材蓋不知何時已被掀開了。
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呼吸過人間的新鮮空氣了。
這一瞬,恐懼煙消雲散,她竟又恢複了最初的興奮,迫不及待的伸出一只手,想扒着棺材邊緣,立刻從這具黑黢黢處處籠罩着死亡陰影的棺材裏逃出去。
要動時,才發現墳裏墳外,都突然陷入了一種堪稱詭異的死寂。
棺材外,四雙瞳孔圓睜、透露着極大驚恐的眼睛,正俯視而下,和她大眼對小眼,仿佛被什麽東西定住一般。
“大哥,手、手!眼、還有眼睛,你看到了嗎?”
一人哆哆嗦嗦的道,牙關直打顫,一副活見鬼的樣子。是個面皮粗糙的中年漢子。
另一人咆哮:“廢話!我他娘又不是瞎子!”
先前那漢子幾乎要哭了:“大、大哥,咋辦啊?我害怕!”
大哥繼續咆哮:“怕你個龜孫王八蛋!跑!”
呼啦啦,一群人腿上帶風,瞬間作鳥獸散。有的跑的太急,直接把榔頭仍在了棺材邊上。
“……”
穹廬似的天頂,毫無遮掩的映入眼簾,夭夭貪婪的呼吸着外面的新鮮空氣,雖然不大好聞,有股子尿騷味,但也足夠令她神清氣爽,祛除一身屍氣。
隔着棺木圍成的四方空間,恰好能看見挂在天空的一輪明月。又大又圓,像玉盤一樣。她從未覺得,月亮可以這麽好看。
夭夭深吸了一口氣,只覺渾身舒爽,心頭積壓的陰霾也一掃而光。當下再不猶豫,先兩手扒着棺材邊緣坐起來,而後提起繁複的裙裾,慢慢爬了出去。
周圍都是長滿荒草的亂墳,靜悄悄的,連只烏鴉的叫聲也聽不見。還好在此處飄蕩了五年,夭夭對這座山的地形還算熟悉,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強辨認了一下下山的方向,正要走,腳下的地面忽然劇烈的震蕩了起來。
更準确的說,是整座山都劇烈的晃了起來。與之伴随的,是沖天的喊殺聲與沉悶如雷的馬蹄聲。
遠處,無數攢動的火光,密密麻麻,連成一線,将群山縛住。
這是——!
夭夭身形一僵,陡然想起方才那兩個盜墓賊的談話,又呆呆的望了眼天上的月亮。與方才的賞心悅目不同,此時再看,只覺那月亮森森冷冷的,仿佛一只巨大的瞳孔在盯着這座荒山上的一草一木。
原本寂靜的亂墳堆,也忽然刮起陣陣陰風,無數點飄動的鬼火,從漆黑的樹林裏冒了出來,正迅速的朝這裏聚集,争着搶着往墳裏鑽。
這些鬼火不是旁物,正是被困在這座荒山裏的野鬼,只因自己已成功借屍還魂變成了人,才看不到他們的本形。
今日竟是中元。原本應是群鬼狂歡之日,從她五年前飄到這裏開始,這日子便成了群鬼的噩夢。
每年的這一日,入夜之後,山上便會突然湧來大批的官兵,像捕殺獵物一樣,捕殺山裏的孤魂野鬼。那些被捉住的野鬼的下場,她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難怪方才那個盜墓賊說“官兵馬上就來了”。
火光從山腳下開始,迅速往山上逼近,伴随着奔騰如雷的馬蹄聲和尖銳的唿哨聲。畢竟經歷過五年的噩夢,夭夭腿腳控制不住的發軟,手忙腳亂的把拖得長長的裙裾胡亂掖到腰間,便往山下狂奔而去。
陰冷的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她絲毫不覺的冷,反而出了一身黏黏糊糊的汗。一路上,到處都是橫沖亂飄的鬼火,有的孤零零的,有的成群結伴。夭夭幾乎可以聽見他們惶恐絕望的叫聲,正如她此刻的無助和惶恐。
又不知跑了多久,她滿頭大汗,胸中已悶痛得透不過氣,一雙腳也如同灌鉛。混沌間,隐約看到前方一大片鬼火忽然調轉方向,往回湧來,原本整齊的隊伍也七零八散,顯然是感知到了極大的危險。
夭夭不及多想,立刻跟着他們一起掉頭往回跑,誰知沒跑幾步,掖在腰間的裙裾忽然掉了下來。
她猝不及防,直接被絆倒在地,狼狽的滾了幾圈,最後撞在了一顆大樹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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