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爛攤子

須知人死之後,魂魄并不會立刻離體,待過十二個時辰之後,神識才會完全消失。同樣的道理,借屍還魂者,魂魄與所借“軀殼”也不會立刻融為一體,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五載,神識才能完全穩定下來。

畢竟,與抽出一樣東西相比,把一樣東西強塞進另一樣東西裏花費的時間要長得多。

這也意味着,對于很多野鬼來說,還魂成功并不意味着高枕無憂,第一年将是他們最危險也最難熬的時日。若運氣好,一世順遂,用漫長的時間一點點侵占所借軀殼,直至魂魄完全融入那一身血肉中,待壽盡之後魂魄重入輪回投胎轉世,自然是最最完美的結局。可若運氣不好,碰到了修為高深的厲害人物或能感應游魂的厲害法寶,魂魄被強行抽離軀殼,是既入不了輪回,也做不成鬼的,只能像破碎的瓷片一樣七零八碎的散落世間,千萬年都不一定有機會聚齊成完整魂魄。

季侯孫所提到的那把“辟邪劍”,就是能感應到游魂、邪祟等異靈的上古法寶。

今夜起起落落,一顆心也跟着大起大伏,這條命像是從夾縫中撿來的一樣,随時都可能丢掉,夭夭再聽到這樣惡劣的消息,已不如之前那般慌張惶恐。

只是宋引卻不如她輕松。即使不回頭看,她也能想象出宋引此刻的臉色是如何的僵硬蒼白。正如五年前他坐在觀刑臺上一般。

夭夭心中突然萌生一個強烈的念頭。宋引應該知道菖蘭郡主是葬在這片亂墳堆裏的,并且還知道丢的那具屍體就是他的未婚妻,菖蘭郡主。所以季侯孫的威脅才對他起了作用。

他究竟察覺了多少,夭夭不得而知,但他必然是知道些什麽的。

否則,這菖蘭郡主既是侯門貴女,又是他宋引的未婚妻子,他再懦弱窩囊,也不至于忌憚季侯孫到如此程度。

夭夭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五年前,宋引将她這個餘孽送上祭臺,想必為自己換取了不少富貴榮華,才能搖身一變,高居夔龍衛副使之位。

若五年之後,他又一次……夭夭不敢再深想下去。

這時,一名夔龍衛奔至季侯孫馬前,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季侯孫臉色一變,不甘心的盯了夭夭一眼,調轉馬頭道:“走!”

只留了一部分人馬在此地繼續刨墳捉鬼,便帶着一群夔龍衛縱馬消失在林間。

季侯孫一離開,那小郡王才得以掙開護衛,沖着他離開方向破口大罵,并憤憤不平的問宋引:“姐夫,這孫子到底是哪兒來的,改日我定要狠揍他一頓,給他些顏色瞧瞧。”

宋引搖頭,神色凝重道:“阿羽,此人陰險歹毒,極其危險,你日後要離他遠些,萬萬不可得罪他。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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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聲,沒說後文。

那小郡王孟菖羽顯然沒把這話當回事,依舊摩拳擦掌的大罵季侯孫無恥下流。

“菖蘭,讓你受驚了。”宋引語氣有些愧疚,還夾雜着一絲微不可察的疲倦。頓了頓,他動了動嘴唇,似還想說什麽,嘴巴張了一半,卻又閉住了。提起缰繩欲繼續前行。

“你不奇怪,我為什麽又活了過來?”夭夭忽道。

一路行來,這還是夭夭第一次主動開口。宋引微微一震,握缰的手抖了抖,喜道:“菖蘭,你終于肯理會我了。”

他面上的頹喪一掃而光,雙目灼灼的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舍得離開我的。昨夜你還給我托夢,說你還剩一口氣,卻被他們活活釘入了棺中,盼我快去救你。沒想到竟是真的。你那麽善良,閻王爺如何忍心收走你的命?”

夭夭一怔,倒不知如何回應他了。

下山的路上,夭夭思緒飄飛,滿腦子都是宋引向季侯孫介紹菖蘭郡主時說的那四個字,“未婚妻子”。

原來,這菖蘭郡主還并未正式嫁給宋引。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她心頭登時如卸掉了一塊千斤大石般,前所未有的輕松,也重燃起了一股熾烈的希望,連帶着季侯孫那張曾令她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的臉,以及那把傳說中的辟邪神劍,也似乎沒那麽可怕了。

又沿着山道行了大半個時辰,出了一道谷口時,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大片雪白營帳。帳門卻是赤色的蜀錦制成,上繡一團金色夔龍獸。

宋引将夭夭安置在一處整潔寬闊的營帳裏,留下吳剛守着帳門,便帶着手下夔龍衛上山獵鬼去了。那小郡王孟菖羽也想跟着去,卻被夭夭留下作伴。

等宋引回來,就該送她去見西平侯了,她必須趁這個時間盡快搞清楚關于菖蘭郡主的事情,以免露出破綻。孟菖羽無疑是最好的突破口。

孟菖羽少年心性,抓心撓癢的想去山上試試身手,哪裏能在帳中呆得住,幾次想溜出去都被吳剛給堵了回來,只能暴躁的在帳中踱來踱去。

“咕咕。”

折騰一夜,腹中已餓的火燒火燎。夭夭見帳中的長案上還擺放着幾盤新鮮的糕點,便端了一碟牛乳餅,揀了一塊丢到自己嘴裏,又遞到孟菖羽跟前一塊,和他搭話:“你姐姐又沒跟宋引成親,你幹嘛喚他姐夫?”

“還不都是為了你。”孟菖羽火氣正大,恨鐵不成鋼的白她一眼:“連個男人都不搞定,就知道上吊,窩囊死了。”

“我替你毀了他清白,看誰還敢在背後嚼舌根子。”

他氣憤的哼哼道,難掩得意。

夭夭驚得險些摔了手中牛乳餅,深吸了口氣,強自鎮定道:“你是說,我為了宋引上吊?”

孟菖羽瞧智障似的瞧着她,一臉沉痛:“姐,你該不會連自己怎麽死的都忘了吧?”

夭夭直覺那不會是什麽光彩之事,硬着頭皮道:“醒來後,我的确忘了很多以前的事。”

孟菖羽看她的眼神,俨然已篤定她是個智障,用一種十分羞恥兼嫌棄的口氣道:“你大婚當日,從花轎裏逃走了,沖到東平侯府去找宋引,要和他私奔,宋引卻不肯見你。你一時想不開,就跑到山上上吊了。”

末了,又補了一刀:“這事兒鬧得滿城風雨,咱們的爹嫌你丢了西平侯府的臉,才聽那妖婦的話,把你草草埋到了山上。”

“……”

方才在散發着誘人香甜的牛乳餅,瞬間味同嚼蠟,夭夭機械的咽下最後一口,再也沒心情吃了。

原來,這菖蘭郡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新婚當日,竟抛下新郎,逃婚去找別的男人,用腳趾頭想想都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夭夭總算明白,為何方才在山上遇見時,宋引握着她的手不停忏悔,還說了那麽一番信誓旦旦的話。

剛才在山上黑燈瞎火的,夭夭看不真切,只覺得這菖蘭郡主衣裳穿得裏三層外三層的,格外繁複,不便行動。如今就着帳內油燈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菖蘭郡主身上穿的竟不是普通衣裳,而是一身描金繡鳳的大紅嫁衣,裙裾和袖口處則用金線繡滿鴛鴦。

看來,孟菖羽沒有騙她,這菖蘭郡主的确是在大婚當日死去的。

見夭夭神色恍惚,魂不守舍,孟菖羽只當自家阿姐被吓住了,甚是老成的擺手道:“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反正現在整個大邺朝都知道你為宋引上吊了。要想挽回名聲,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死纏着我那「姐夫」,讓他把你娶進門。看那時誰還敢說閑話。”

夭夭心裏沉甸甸的。菖蘭郡主死前留下的那個爛攤子,似乎比她想象的要複雜。

這時,孟菖羽忽然探過來一只腦袋,繃着小臉問:“阿姐,你真是被那妖婦活活釘進棺材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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