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皓腕

夭夭如被兜頭潑了盆冷水,心中僅存的那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

當今坐在龍座上的那位,果然比她想象的更加冷酷無情。這也告誡她,日後行事要慎之又慎,萬不可露出馬腳。

想到這兒,夭夭一敲腦袋,不由有些懊喪今日太過疏忽大意,在海雪和阿壽面前使用術法。回去後,須得好好想個理由将他們糊弄過去才好。

收拾完殘局,穆玄只留了一小隊人馬駐守此處,便命阮筝帶人将那二十一具幹屍悉數裝車,押送到京兆府去,由京兆府逐一核對這些遇害者的身份,組織其親族認領。

早有士兵幫着把昏迷不醒的海雪和阿壽擡到了馬車上,夭夭道過謝,自己也鑽進了車裏,見穆玄還按劍立在車旁,便朝他露出一抹明麗笑容,道:“今日多謝世子出手相救。改天我做東,請世子到鳳來儀吃墨魚餃子。”

其實她心底好像有一肚子的話想跟他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就像今日得知宋引來府中拜訪,并與孟老夫人相談甚歡,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魔怔一般,一刻都等不下去,想要立刻沖到玄牧軍的駐地找他。

來的路上,她的确想過要不顧一切的賴上他,躲開宋引,躲開季侯孫,躲開一切潛藏的危險。可方才聽說了純陽煉獄、典獄司以及那些野鬼的悲慘下場後,她忽然打消了這個念頭。

穆玄是何人?天之驕子,年少有為,集萬千榮寵于一身,未來前途不可限量。而她,卻是個朝不保夕、早被人挫骨揚灰的亂臣之女。她憑什麽為了一己之私,毀他前程,将他拖入這潭泥淖中。

因阿壽昏迷,無法再趕車,穆玄便專門安排了一路人馬護送夭夭回城。夭夭實在過意不去,也不想太麻煩他,正要開口推辭,卻見穆玄也跟着鑽進了車裏,大吃一驚,奇道:“世子不回玄牧軍駐地麽?”

穆玄極自然的在她對面坐下,面不改色道:“恰好有事要回趟城裏。郡主可介再多載我一個?”

夭夭立刻搖頭:“不介意不介意。只是我這馬車破舊了些,恐怕要委屈世子了。”

穆玄極輕一笑,沒再說話。

阮筝策馬緊跟在馬車旁,耳聽着自家将軍又在睜着眼說瞎話,老實如他,也不由咂舌感慨,紅顏禍水,果真不假。

路上兩人談論起今日遇到的邪祟,夭夭道:“那團黑霧極是腥臭,似乎比襲擊聖駕的那只邪物身上的味道更重些,也不知他們之間是否有關聯。”

穆玄贊許的望了她一眼,道:“郡主所言不差。能盤踞南郊整片密林,并連續吸幹二十一人精血,單靠那老妪,恐怕還制造不出如此深重的戾氣。若我所料不差,今日襲擊郡主的那團黑霧,極可能是那邪物的另一個分.身。”

“你的意思是,那老妪是被那邪物驅使利用,才造下如此殺孽?”夭夭眼睛一亮,一只手激動的攥住他箭袖,道:“如果向京兆府禀明內情,那老妪是不是就不會被投入煉獄、打散魂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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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夭夭穿了件淺碧色的束胸襦裙,外罩緋色軟羅衫,粉胸半掩,蜜唇如櫻。她一伸手過來,寬大的蓮紋衣袖立刻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穆玄只用餘光掃了眼,便迅速移開視線。可腦中揮之不去的,都是她明媚的笑顏、蔥白柔嫩的手指,以及突然滑落出來的那段如雪皓腕。

他忽覺車中悶熱的厲害,根本沒聽到她都說了些什麽。直到夭夭奇怪的問道:“世子怎麽了?可是我又異想天開了?”穆玄才驟然回神,驅散心中那些不合時宜的雜念,冷靜道:“今上對鬼物痛恨至極,上行下效,有過之,無不及,即使那老妪是受邪物驅使,也難逃其罪。”

夭夭知他既如此說,便是斷無半分轉圜餘地了。

穆玄看她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斟酌道:“京兆府結案尚需些時日,我與那府尹孫大人還算相熟。郡主若有辦法渡化這老妪的冤魂,讓她無憾而去,也不失為一樁功德。到時郡主若需我相助,可到鳳來儀找鳳掌櫃,他自會向我傳達消息。”

頓了頓,他坦然道:“我能力有限,最多只能幫郡主到這裏了。”

這份驚喜實在來的太過突然,夭夭展顏一笑,愈加用力的攥緊他箭袖,喜道:“這樣已經足夠。世子真是個好人,将來必有福報!”

穆玄咳了聲,避開她炙熱目光。

進城後,阮筝徑自帶了一隊人去京兆府,移交那二十一具幹屍和裝在符紙燈籠裏的邪物。夭夭本以為穆玄會很快下車,沒想到一直等馬車駛進西平侯府所在的延康坊時,穆玄才命停車。

玄牧軍負責整個京畿的安危,若無召令,是不能擅離駐地的,因而大部分随行将士都留在了城外。穆玄下車後,又同那趕車的士兵低聲囑咐了幾句,才與夭夭告辭。

夭夭知他有意護送,又不想被旁人看到自己深夜和男子同車,以免再壞名聲,故如此行事。感動之餘,也誠摯同他道謝。

穆玄立在原地,一直目送馬車拐過巷口,消失在視線中,才轉身往穆王府的方向而去。

女兒外出散心,至深夜未歸,姜氏心急如焚,擔憂的連晚飯都沒吃下,若非怕驚動了病體初愈的孟老夫人,險些就要去京兆府報案了。

因而正當姜氏坐立難安時,聽守門的小厮報“郡主回來了”,連外衫都顧不上穿,半趿着鞋子就帶人奔了出來。往常在閨中修習的那一套端莊冷靜,早被抛到九霄雲外。

“小孽障!你是要吓死娘麽!”見夭夭完好無缺的從車上下來,姜氏罵了句,眼圈一紅,立刻把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自從女兒經歷過那番劫難,姜氏近來總做噩夢,生怕哪一天再有人将女兒從自己身邊奪走。只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将她拴在身邊才放心。

夭夭心裏過意不去,又是認錯又是哄勸,并保證以後出門一定在晚飯前回來,姜氏才止住了淚。

“怎麽不見海雪和阿壽?”姜氏發現不對,又望着駕車的陌生少年,驚訝的問:“他又是誰?”

一時間,她腦中已不受控制的冒出一堆危險的念頭,急切的問夭夭:“快告訴娘,到底發生了何事?”

夭夭讪讪撓了撓耳朵尖,故作輕松的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路上遇到一夥山賊,假扮成鬼怪出來打劫,把海雪和阿壽都給打暈了。幸而這位恩公出手相救,打跑了山賊,女兒才能平安回來。”

姜氏聽得大驚失色,沒料到女兒出趟門竟遇到這麽兇險的事,又是後怕又是慶幸,對那趕車的少年更是千恩萬謝,并讓人取了厚厚一疊銀票,作為回報。

那士兵哪裏敢收,遵照穆玄囑咐,義正言辭的推拒後,便腳底生風般逃走了。

姜氏感嘆:“沒想到,如今這世上還有這等高風亮節、不慕名利的俠義之士。”

狠戳了戳女兒額頭,告誡道:“這次虧得你命大,遇上了好人,以後再不可随便往郊外跑了。”

夭夭乖巧應下,扶姜氏回府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雖知不可能看到那道清俊身影,但心裏依舊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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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一路走回穆王府所在的靖安坊,遙遙便望見府門前立着道人影,籠在昏暗的幽光中,正焦急的踱來踱去。

走近一看,果然是顧長福。

身為穆王府資歷極深的老管家,顧長福已在穆王身邊伺候了二十多年,素來持重老成,就是天塌下來也能泰然應對。倒極少如此一般将急色露在面上。

見穆玄回來,他終于定住身子,快步迎了上去,急問:“世子去哪裏了?這麽晚連個音信都沒有,王爺都急壞了。”

說完,朝府中努了努嘴,一臉擔憂的道:“王爺在爾雅院等着呢,待會兒世子要好好解釋,萬不可再激怒王爺。”

穆玄擰了擰眉,冷冷盯他一眼,當先往府中走去。顧長福搖了搖頭,連忙跟上。

爾雅院果然燈火通明,侍婢仆從跪了一地,皆伏地屏息,不敢發出半點聲響,院中則負袖立着道英武挺拔的身影,正是穆王。

兩個身穿穆氏武服的管事,束手恭立一旁,手中各握着一根狀如盤龍的金鞭,鞭柄上刻着穆氏家徽。

穆玄在心中冷笑一聲。果然,自己回府不滿一日,他便要迫不及待的立威了麽?

顧長福在一旁拼命同他使眼色,穆玄壓下心頭泛起的那陣厭惡,撩袍跪落,語氣淡漠的道:“孩兒晚歸,令父王擔憂了。”

穆王轉身,沉沉盯他一眼,道:“你身為玄牧軍統領,為聖上當差,說什麽做什麽,自然不必告于我知曉。只是既搬回了府中,便要遵守府中的規矩,無論早出晚歸,都要遣個人來報一聲。免得長輩擔憂。”

頓了頓,方道:“今夜,你靜姨親自下廚設宴,要給你接風洗塵。為了等你回來,一桌子菜都涼透了,她都不肯先吃一口。你兄長為騰出時間,還專門推了別人的拜帖。身為晚輩,令長輩如此憂心勞神,可該?”

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

穆玄幾不可察的扯了扯嘴角,只覺周身血液都是寒的,道:“孩兒知錯。日後定恪守規矩,不讓——長輩憂心。”

穆王點頭,道:“今日你剛回府,我本不欲罰你。只是這規矩一旦廢了,想再撿起來就難了。”便吩咐那兩名管事:“帶世子去耳房。”

兩名管事領命,恭敬的請穆玄移步。

穆玄冷冷一挑嘴角,剛展袍起身,便聞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院門處傳了過來:“這地上有什麽寶貝嗎?大半夜的都不睡覺,在地上跪着做什麽?”

那身影風風火火的,轉瞬已至院中,見穆王也在,身邊還有兩個捧着金鞭的管事,驚訝的“咦”了一聲,問:“大半夜的,父王你不睡覺,要打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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