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小番外

棺中人,生得極美。

眉如遠黛,膚如凝脂,烏雲般濃密光滑的青絲,在發頂結成了時下長安城最流行的飛仙髻。

尤其是那兩片鮮豔欲滴的紅唇,如同塗了丹一般,散發着誘人的香蜜氣息。

若不是躺在棺材裏,任誰都看不出,這是一個已經死去了三日的女子。

夭夭探頭在棺內嗅了一圈,甚是陶醉的嘆道:“好香。”

兩道刀子般冷厲的目光,立刻朝這年輕的捉妖師剜來,正是那位負責接引他們的尚書府管家。

夭夭連忙賠笑:“我是說,這棺木好香。”

說完才意識到,此情此景,就算是賠笑,也顯得極不合時宜,連忙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管家壓下心中不快,把眼睛從夭夭身上挪開,轉投向另一位看起來風度翩翩的青年道士身上,愁眉不展的道:“自從如夫人投水而亡後,我家老爺就無端染上了惡疾,一到夜裏便四肢抽搐,胡言亂語。昨日夜裏,趁着下人們不注意,老爺竟獨自走到如夫人投水的地方,徘徊不止,口中還不停喚着如夫人的名字,若不是馬房的老吳恰巧路過,喊了人過去,只怕要出大事。”

“下人們都說,是如夫人的冤魂在作祟。仙長既是玄鏡大師的高徒,定有辦法替我家如夫人超度亡魂,讓她早日投胎轉世吧?”

“好說好說。”青年道士笑眯眯的應道,下一刻,亦探下頭,在棺木中嗅了一圈。

老管家一雙略昏花的眼緊張的跟着他動作移動,期待能得到答案。

半晌,那青年道士才直起身,甚是陶醉的感嘆:“甚香。”

夭夭觑見,那位老管家的臉,由白變青,又由青變白,幾乎要發綠了。大約是在懷疑人生。

“在下是說,這棺木甚香。”她師兄甚是厚臉皮的道。

老管家胡子抖了幾下,沒接話。看向他二人的眼神,已變得奇怪。怎麽說呢,有些像是在看兩個江湖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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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推了推白行簡,示意他正經一些。

再這樣下去,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遲早要被他這兩個不成器的徒弟給敗光。

于是,他師兄立刻又變得風度翩翩起來。只見他沉吟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塊兩面都磨平了的古樸銅鏡,一面朝着棺中,在那女子屍身上緩緩掃動起來。夭夭探頭一看,那屍身起初無甚變化,待銅鏡掃到女子雙唇時,一縷縷血絲狀的物什,慢慢凝了起來,呈煙狀,籠在女子面上。

夭夭屏住呼吸,不由捏緊了手中的碧血劍,再看師兄白行簡,卻是神色格外沉穩,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不緊不慢的收起銅鏡,問:“這位如夫人投水的緣由,你們可知曉?”

管家見這青年似乎又變得靠譜起來,才收拾好臉色,搖頭:“如夫人性情柔善,平日從不與人交惡,待下人們也很寬厚,與我家老爺更是恩愛有加。誰能想到,好端端的人,忽然就投水了呢。”

白行簡若有所思,又傾身棺前,盯着那死去的女子看了片刻,才道:“似如夫人這等,死後魂魄流連世間,不肯離去,多半是在這世上還有牽挂之人。我須得用招魂之術,招出她魂魄問上一問,才能除去她怨念,送她安心投胎。”

管家聽得頭皮發麻,起了一身雞婆疙瘩,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不、不知道長要何時施法?可需府裏的人出去避避?”

夭夭眨了眨眼睛,道:“老人家,這招魂之時,府裏的人都必須在場,才能找出亡者最牽挂的那個人。”

說話間,白行簡已提筆在紙上寫下需要準備的一應物品,交給管家,并囑咐道:“明日亥時,務必讓府上所有人到靈堂集合。”

管家擦了擦汗,謹慎應下,忙讓人取來一大盤紋銀,奉于二人,口中連道:“一切拜托兩位道長了。”并一路殷勤的把人送到府門口。

白行簡也不客氣,把銀子往寬大的道袍裏一揣,與管家作別,便帶着夭夭告辭離開了。

出了府門,夭夭急道:“師兄,那如夫人分明是中了「相思引」,咱們為何不替她将蠱蟲驅出體內?”

白行簡伸指彈了彈夭夭額頭,寵溺笑道:“丫頭莫急。一來,這蠱蟲還未修煉成形,尋常法寶根本無法将其收服,貿然驅蠱,只會打掃驚蛇。若讓這邪物逃竄出去,再去禍害他人,事情就麻煩了。二來,這相思引都是雙生蠱,雌蠱寄生在女子體內,雄蠱寄生在男子體內,咱們須得用雌蠱引出雄蠱所在的宿體才好。”

見夭夭依舊戀戀不舍的回頭往尚書府的方向看,白行簡慢悠悠道:“這邪物最是狡詐,咱們萬不可魯莽行事,功虧一篑。我也須回寺裏問師父借些法寶。”

夭夭這才點頭,走了段路,又忍不住感嘆:“尋常棺材,多用楠木制成,那劉尚書竟舍得拿檀木給自己的如夫人做棺材,真真是財大氣粗。平日裏,還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呢。”

這話,不知勾起了白行簡什麽心事,只聽他冷笑一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高門顯貴,表面富麗堂皇,內裏還不知藏着多少肮髒。”

夭夭見向來玩世不恭的師兄,突然變得一本正經起來,言語間也是她從未見過的刻薄,聯想起自己的家世,有些心虛的低下了腦袋。

白行簡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滿含歉意道:“對不起,阿夭,是我失言了。”眼眸深處,卻依舊是散不去的悵惘。

知曉師兄是個沒心沒肺的,夭夭怕他真的自責,仰起頭,明麗一笑:“師兄罵得一點不差,做官的,沒一個好東西!”

兩人一路出了尚書府所在的安康坊,拐過路口,便是熱鬧的街市,才覺陰冷氣息一掃而光。夭夭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厚臉皮的同白行簡讨來了尚書府贈的那盤銀兩,道:“今日我有事回家一趟,就不跟師兄回觀裏了。”

一眨眼,已溜進了人群裏,不見蹤跡。

白行簡笑着搖了搖頭,駐足片刻,卻也沒往神仙觀的方向走。

南市的濟安堂,是長安城最大的藥材鋪,裏面收納着天下間無數珍稀藥材,尤其是店主自制的駐顏膏,據說能美白祛斑,使女子容顏不老,自面市以來,廣受長安城貴女的追捧。就連宮裏的皇後和妃嫔們,也是這裏的大主顧,每月都要遣宮人來購置些許,帶回宮中,以養護嬌美的容顏,維系帝寵。

正是午膳時間,濟安堂門前已是車馬如雲。若仔細觀察馬車的制式,就不難發現,這些客人裏有一多半都是長安城內的勳貴之家。

夭夭在附近的衣裳鋪裏換了身幹淨的女裝,又戴上垂紗帷帽,才穿過擁擠的車馬,往濟安堂裏走去。邁進堂內,立刻有堂倌迎上來,殷勤的問:“小娘子是取藥還是上樓瞧瞧?本月咱們店裏新制成了不少養顏的膏藥,有外敷的,有內服的。”

原來,濟安堂分為兩層,一樓賣藥,二樓則專設了雅閣,用來賣駐顏膏等養顏聖品。這個時辰,相比于貴女雲集的二樓,一樓要冷清許多。

夭夭此刻心思不在那些胭脂水粉上,把沉甸甸兩袋銀錢擱在櫃上,道:“我要前幾日新進的赤靈芝。”

赤靈芝乃藥中極品,十分罕有,除了禦貢入司藥局的,也只有濟安堂能買到,價錢自然也十分不菲。堂倌見這小娘子衣着雖樸素,消息倒靈通,出手也闊綽,立刻又多了幾分殷勤。

“小娘子在此休息片刻,小的已命夥計去庫房取東西。”堂倌清點了銀兩,交給結賬的夥計,便引着夭夭在專供客人休息的胡床邊坐下,給她倒上一杯新烹的茶水。

夭夭奔波了一日,的确口渴難耐,大方的道了聲謝,便端起茶杯,大口喝了起來。

堂倌難得遇見這麽豪爽又沒架子的小娘子,與那些嬌滴滴、難伺候的貴女們全然不同,不由跟着笑了。

很快,夥計小心的捧着一個精致小巧、并繪着繁複花紋的盒子從後面的庫房出來了,想來,裏面裝的就是赤靈芝。那堂倌接過來,打開盒子,讓夭夭驗了貨,道:“只剩這最後一只了,小娘子來得巧,若再晚些,只怕就要等到下月了。”

夭夭大喜,如捧珍寶般抱緊那盒子,燦然笑道:“多謝大哥,下月我還來買,定要給我留一只。”

堂倌聽得極受用,滿口應下,正要引着夭夭出店,頭頂忽然傳來一個張揚的女子聲音:“店家,聽說你們店裏有新進的赤靈芝,還不拿出來給我們瞧瞧。”

聽到“赤靈芝”三字,夭夭耳朵尖一動,忍不住循聲看去。只見三個衣着華麗的少女,正由仆婢簇擁着從二樓往下面走過來。

中間的少女握着一柄纨扇,體态豐腴,肌膚雪白,容貌最出衆,妝容也最精致。一舉一動,都說不出的端莊優雅,顯然是受過嚴格教養的高門貴女。左邊的少女身着豔紅的齊胸襦裙,披着紫色半臂,發髻間插着一根閃閃發光的金步搖,鳳眸奕奕有神,正是方才說話的女子。與這兩人相比,右邊的少女便顯得有些瘦弱,似有不足之症,無論衣着打扮還是容貌都要略輸一籌,只眼角一顆淚痣,格外引人注目。

堂倌顯然是認識這三人的,一聞聲兒,也顧不上夭夭,疾步迎到樓梯口,打了個揖,谄媚笑道:“小的見過瓊華郡主。郡主有何需要,直接派下人來取便是,或者知會一聲,我派個夥計送到永安侯府去,何必勞心勞力的親自過來?”

他口中的“瓊華郡主”,想必就是中間那位始終一臉端莊的少女。

只見那位瓊華郡主搖着纨扇,依舊端莊一笑,道:“你店裏既有赤靈芝這樣的寶貝,為何不早說,真真是該打。幸而阿櫻提醒,才沒讓我白白錯過。早聞這赤靈芝乃藥中極品,補血養顏,于女子最好,還不帶我去瞧瞧。”

那堂倌頓時如吞了一把黃連般,暗暗叫苦。左邊那穿紅色襦裙的豔麗女子見他站着不動,催促道:“磨蹭什麽?還不前面帶路?”

堂倌見隐瞞不住,只得躬身告罪道:“郡主見諒,那赤靈芝貨源緊缺,最後一只,剛剛被這位小娘子買走了。”

一時間,十數道目光,齊刷刷都投射到了夭夭身上。

瓊華郡主隔扇望去,只見大堂出口處,俏生生站在一個身着淺碧衫子的窈窕少女。因對方戴着及膝的垂紗帷帽,她并看不清那少女長相,只盯着少女露在外面的一截雪白皓腕看了片刻,遺憾的道:“怪我來晚了一步,阿櫻,我們去別處逛逛罷。”

那喚作“阿櫻”的紅衣少女卻不依不饒,道:“華姐姐,東西咱們既瞧見了,豈能拱手讓人?下月就到你的及笄日了,服了這赤靈芝,定能讓你容色無雙,驚豔了全長安的兒郎。你且等着,我去替你讨來。”

瓊華郡主粉面之上登時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口中卻嗔怪道:“阿櫻,這位娘子畢竟已付過銀錢,這樣不好罷……你休要惹是生非。”

“姐姐放心,我自有主意。”

只見那“阿櫻”噔噔幾步走下樓梯,沖到堂口,将夭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丹鳳眼一挑,氣焰甚是嚣張的道:“這赤靈芝賣價極高,你一個市井小民,哪裏來的那麽多銀錢,該不會是偷的吧?”

見夭夭不說話,阿櫻以為被自己說中,愈發得意的道:“實話告訴你,我爹爹乃是當朝大理寺卿,專懲辦你們這些偷奸耍滑的刁民。你若識趣,便把東西放下,若不識趣,休怪我抓你去見官!”

她初出惡語,夭夭還告誡自己要忍着,莫要惹是生非,待聽到此處,卻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呵,她崔夭夭行走江湖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搶東西還搶得如此理直氣壯、甚至是厚顏無恥的人!若非牢記着師兄的囑托,她早就将這嚣張跋扈的惡女狠狠教訓一番!

正待發作,先前那堂倌卻是搶先一步攔在了兩人中間,左賠一個不是,右賠一個不是,央求道:“兩位娘子都消消氣,來這兒不就圖個消遣開心麽,傷了和氣就不好了。”

站在瓊華郡主右側那位看起甚是瘦弱的小娘子也怯生生的插嘴:“司徒姐姐,我看這位小娘子不像是什麽盜賊,不如就放她走吧……”

“你閉嘴!”司徒櫻狠狠剜了那小娘子一眼,撇嘴道:“總算這般懦弱怕事,難怪你堂堂一個嫡女,總被繼母和庶妹騎在頭上。”

那小娘子臉色唰的慘白,連帶着眼角那顆淚痣,都跟着顫了顫,一雙盈盈美目,立刻湧出了水澤。

夭夭忍無可忍,暗自翻了個白眼,哼道:“我那些銀錢下面都刻着标記。你既懷疑我的銀錢是偷的,不如,我們就一起到京兆府衙門,讓那些官爺查查,我這些銀錢到底是怎麽得來的?你只惦記着要抓我見官,只怕忘了,身為官府千金,随意誣告百姓,乃是大罪,輕則坐牢,重則流刑!”

司徒櫻張大嘴巴,眼睛瞪得滾圓,一時語塞了!她本意只是想吓唬吓唬夭夭,讓她知難而退,也沒想真抓她見官。卻沒想到,夭夭如此伶牙俐齒,且熟通本朝律令,一番話下來,有理有據,竟反将了她一軍。

堂倌只道那司徒家的娘子難伺候,沒想到夭夭也是個不好惹的,眼瞅着兩人已勢如水火,只怕下一步就要大打出手,忙哀求的看向始終靜靜看戲的瓊華郡主:“郡主仁慈,快勸勸兩位小娘子罷。再鬧下去,小店生意事小,只怕……只怕于郡主名聲也不好。”

這話倒是提醒了瓊華。這間隙,已有不少貴女從二樓探頭往下看熱鬧。事情傳出去,大家不會說司徒櫻如何如何,只會說她永安侯府仗勢欺人,她堂堂一個郡主,竟不顧臉面的同一個市井小民搶奪東西。

只見她輕搖了下纨扇,維持着弧度恰好的笑,不緊不慢的道:“罷了阿櫻,君子不奪人所好。這赤靈芝,便讓給這位小娘子罷。”

那堂倌忙跟着幫腔:“郡主說得極是。等下月進了新貨,小的一定第一時間派人給永安侯府送去。”

司徒櫻也不傻,知道争下去對自己沒什麽好處,更何況今日還是替他人出風頭,便道:“看在華姐姐面上,我不與你計較。”

夭夭抱緊裝着赤靈芝的錦盒,揚起下巴,道:“這赤靈芝本就是我花錢買來的,何須旁人相讓?”

語罷,也不理會呆若木雞的衆人,自顧揚長而去。

司徒櫻氣得咬牙跺腳:“這個小賤人,下次再讓我遇見,我定撕了她的皮。”

便是教養最好的瓊華郡主,芙蓉般嬌美的玉面上,也籠起一層淡淡的陰霾。

右邊那瘦弱的少女望着夭夭消失的方向,心中又是失落,又是豔羨,又有幾分欽佩。看那小娘子衣着打扮,也不是什麽勳貴人家的女兒,可言行舉止,卻落落大方,絲毫不畏懼這些貴女,不知比她強了多少倍。若自己也有那樣的勇氣,該多好。

夭夭又用剩餘的碎銀買了些顏色鮮亮的布料和胭脂水粉等物,臨近日暮時,才回到位于安慶坊的崔府。

守門的家丁見夭夭回來,跟看見救命稻草似的,掉頭就往府裏跑,一邊跑一邊激動的大呼:“小娘子回來了!”

崔府宅院不大,這一喊,各院如聞驚雷,都起了動靜。夭夭一只腳剛踏進府門,六個滿頭珠翠的婦人便将她嚴嚴實實的圍了起來。

“我的兒,你終于回來了,可想死二娘了。”第一個撲過來的,是她英姿飒爽的二姨娘、将門虎女蒙氏。

夭夭來不及回應,另一個豐乳肥臀的婦人,已肉盾般飛撲過來,擠開蒙氏,一把将她糅在懷裏,用力揉搓:“我的小心肝肝,這才出去幾日,怎得瘦成了這般模樣!那個殺千刀的臭老道,若讓我碰見,看我怎麽收拾他!”

“老三,你手輕點,別弄疼小夭夭了。”後面兩個婦人,蹙眉埋怨着,皆使出吃奶的架勢,合力拉開體态肥碩的三姨娘,趕緊一左一右攬住夭夭。

一個感嘆:“我們阿夭,真的越長越漂亮,都快趕上四娘年輕的時候了。”

一個自憐:“小夭夭,你好狠的心,出門這麽久,都不回來看看五娘。”

語罷,同時捏起來她的臉蛋。

“哎喲喲,小夭夭,你這衣裳從哪裏買的?”一聲誇張的驚呼,夭夭低頭一看,她年輕貌美的七姨娘正扯着她半邊衣袖,滿臉嫌棄兼挑剔的道:“女孩子家家,哪裏能穿這麽粗鄙的衣料,還有這顏色,太俗氣了。改日,七娘帶你去蜀九居重新裁幾身漂亮的襦裙和衫子。”

“光有衣裳管什麽用,好葉需有好花配,首飾也萬萬缺不得。”七娘嫌棄她衣裳的間隙,六娘也晃過來,嫌她戴的釵環太過素淡:“我早說過,那臭老道不靠譜,好好的小娘子,搞不好要被他養成半個姑子,你那倔驢爹偏不信。怎麽樣,被我說中了吧!”

六姨娘拉着夭夭的手,氣得咬牙切齒,滿頭珠翠随着她動作劇烈搖晃着,直閃的人眼睛發疼。

“阿夭莫怕,明日六娘就帶你去置辦頭面和首飾,保準把你打扮成長安城裏最漂亮的小娘子。”

夭夭鼓起嘴巴,道:“你們回回摸牌都輸得精光,哪裏來的閑錢給我買衣裳首飾?”

心底裏,卻是暖融融的。

她娘親早逝,留下嗷嗷待哺的她,無人喂養。爹爹崔文軒看着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幼女,整日愁眉不展,這才聽從祖母意願,續娶了幾房妾室,一來是想找個體貼細心的人幫着撫養女兒,二來也為了傳宗接代,讓祖母早日抱上孫子,在祖宗面前有個交代。

可萬萬沒料到,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爹先後續娶的六房妾室,肚子一個比一個沉得住氣,別說兒子,連個丫頭也沒生出來。用她二娘蒙氏的話說,有這些年頭,她就是孵個蛋,也早孵出只老母雞了,何至于白搭在他崔文軒身上。

盼孫心切的祖母也不得不懷疑,是兒子常年操勞朝堂上的事,身體出了問題。暗地裏,不知悄悄問了多少名醫,拜了多少神仙菩薩。

而另一邊,她那六個無所出的姨娘,便皆把一腔無處釋放的母愛都傾注到了自己這個幺女身上,以填補內心的空虛。

六姨娘一聽這話,伸指戳了戳夭夭額頭,嗔道:“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六娘哪次贏了錢,不是先到聚德樓給你買桃花酥和鮮花餅。”

夭夭吐了吐舌頭,挽住六姨娘手臂,撒嬌道:“阿夭知道,六娘最好了。這次回來,阿夭特地給六娘買了上好的螺子黛呢。”又向其餘五人道:“阿夭也給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和七娘帶了上好的緞子和胭脂水粉。”

待把買的禮物分送給各位姨娘,把她們哄回院裏,夭夭才抱起裝着赤靈芝的錦盒,朝府中最幽靜的沉香院走去。

沉香院植滿木槿,剛靠近院門,便有陣陣暗香撲鼻而來。

院中,一美貌女子,雲鬓低挽,正坐在藤椅上逗弄懷中小兒。小兒生得極瘦弱,皮膚也皺巴巴的,微微泛着黃,絲毫沒有嬰兒該有的白嫩與紅潤。無論女子如何逗弄,小兒都是不哭不鬧也不笑,小小的嘴巴緊抿着。

“夫人,您快看誰回來了?”

向來辦事穩住的貼身侍婢阿竹,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女子不經意擡首,乍看見院中風塵仆仆的嬌俏少女,一怔,大喜過望的道:“阿夭?你何時回來的?”

說着,便把懷中小兒交給一旁的乳娘,疾步走過去,握住夭夭雙手将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着,滿目歡喜。

“好阿姊,你就別盯着我瞧了。”夭夭眼睛在院中掃了圈,見阿竹和乳娘都陪着阿姊崔愛愛在院中納涼,屋子裏燈光甚暗,不像有人,奇道:“怎麽不見姐夫?”

崔愛愛嫁的是京兆府的總捕頭黎明,天子腳下當差,為人機警幹練,又忠厚老實,深受現任京兆府尹劉敏器重。只是,黎明出身貧寒,平日裏都是住在府衙裏,當捕頭的那點俸祿,維持生計已是左支右绌,就算押上家傳的那把寶刀,也根本不夠在長安城買處宅院。黎明父親早逝,家裏只剩一個老母和一個未出嫁的妹妹,待升到總捕頭,便在永安坊賃了一個幹淨的獨門小院,把母親和妹妹從老家接到了長安來住。

那宅子共有三間卧房,一個小庫房,平日裏他們母子三人住着不松不緊,倒也舒适。可等崔愛愛嫁過去,四人同住,空間便顯得有些吃緊。

崔家只有這兩個女兒,自然不願崔愛愛在外面受苦,崔文軒便做主在崔府辟出一個院子,供大女兒和女婿長住,就是這沉香院。

一來,女兒性情柔善,不會與人相争,住在崔府,不至于受婆婆和小姑的磨蹉。二來,黎明擔着總捕頭的差事,時常要在夜裏緝賊,甚至出外差,十天半月的不回家。若遇緊急案子,半夜正睡着突然被傳喚也是常有的事。崔愛愛難免會擔驚受怕。考慮到這些,崔文軒覺得,讓女兒住在崔府是再正确不過的決定。

提起黎明,崔愛愛輕嘆了口氣,命阿竹掌燈,引着妹妹一道進了屋裏坐了,才道:“聽說,是城中出了命案,飯還沒吃,就匆匆趕去衙門了。”

柳眉微鎖,掩飾不住的擔憂。

這類事崔家人早習以為常,夭夭寬慰:“姐夫武功高強,又行事穩妥,什麽樣的大案沒辦過,那兇手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倒是阿姊,總這麽擔驚受怕的,身體怎能吃得消。”

崔愛愛眉眼微松,笑了笑:“這些我都明白,可事到臨頭,這心便不聽使喚。”忽想起什麽,忙囑咐道:“這裏的事,你切莫和二娘她們提起,否則,你姐夫又該挨埋怨了。等以後你嫁了人,就能體會到阿姊這番心緒了。”

夭夭撅起嘴巴,只當沒聽見最後一句,從背後獻寶似的拿出一個錦盒,笑眯眯問:“阿姊猜猜,我帶了什麽回來?”

崔愛愛一頭霧水,待盯着錦盒上的雲紋想了會兒,驀然睜大眼睛:“莫非是……赤靈芝!”

夭夭重重點頭,一邊笑一邊打開盒子:“有了它,春郎的病便能治好了。”

崔愛愛激動的眼眶發紅。春郎是她和黎明唯一的兒子,甫一出生,便被郎中斷言活不過十八。一想到如今已五個月大,卻瘦的跟皮包骨似的春郎,崔愛愛便自責不已。去歲,她快要臨盆那兩月,黎明被派去千裏之外的黃州出外差,音訊斷絕,她日日擔驚受怕,食不下咽,動了胎氣,才禍及了腹中胎兒,讓春郎落下這氣血不足之病。

這赤靈芝乃藥中極品,十分稀缺,大部分都被當做貢品送入了宮中,偶有散落到民間的,也大多被權貴們以各種方式搜刮了去。上月,她和黎明聽說濟安堂新進了幾株赤靈芝時,高興的一晚上沒睡着覺,可第二日一早去店裏打聽了價格後,便再也笑不起來了。

最小的一株赤靈芝,也要三千兩銀子,而丈夫一年的俸祿加起來,還不到五兩銀子。那等名貴的東西,根本不是他們能買得起的。阿爹為官清廉,這些年當官攢的積蓄,光供養幾位姨娘日常開銷已是左支右绌,也根本無法在銀錢方面給她幫襯一二。

看着妹妹變戲法似的把赤靈芝擺到了眼前,崔愛愛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許久,才敢伸出手,輕輕摸向躺在盒子裏半卷着的傘狀物什,淚水,不覺就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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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