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家宴

穆玄盯着夭夭流血不止的十指,星眸愈沉,一言不發的撕下片裏衣衣片,替她拭掉血跡,并把她兩只手都嚴嚴實實的包起來,才道:“這兩日,最好不要沾生水。”

語調雖緩了些,臉色卻還是臭臭的。

夭夭一寸寸、小心翼翼的縮回手,有些不安的問:“那你的手……”

她尚有及膝的帷帽可以遮掩,他穿着件束袖的襕袍,行動間,手上的傷卻極容易被人看見。

“我無事。”

穆玄悶聲道了句,就着裏袍仔細擦掉手上血跡,便展袍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夭夭一愣,隔着帷帽上一層輕紗,與他星眸對視片刻,見他眸中冷意已消散不少,才乖乖伸出手,由他扶着站了起來。

趁着穆玄轉身往外走時,夭夭迅速低頭看向腳下,正犯愁怎麽在手指頭被包住的情況下迅速消去通靈符陣,待看清腳下情形,卻大吃一驚。

陰暗潮濕的石頭地面上,空空如也,別說什麽符陣,連一道符文也看不見。

真是見鬼!

夭夭心跳立刻漏了一拍。也不知,是自己深陷幻境、神識震蕩時導致符陣被毀,還是——還是穆玄發現了符陣,并在自己神識歸位前,搶先一步消掉了。

可觀穆玄那泰然自若、波瀾不驚的神色,實在不像是發現了自己的秘密。

夭夭懊喪的敲了敲腦袋,見穆玄已走出牢房,也無暇多想,趕緊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出了獄,那衙兵立刻又領他們回了孫如海的書房。此刻,孫如海并不在,杜阿牛也不知所蹤,只有一個身穿墨綠官袍的年輕官員在整理案宗,正是方才負責記錄證詞的掌簿。

見夭夭和穆玄過來,那人恭施一禮,道:“府尹大人帶證人去宮中面聖了,怕世子等急,特命下官在此等候,并代他向世子致歉。大人還叮囑,世子若還有事,可明日再來,他必掃榻以待。”

穆玄致謝,便帶夭夭出了府衙。此時日頭已然偏西,衙外卻依舊有很多百姓在排隊遞狀子,無不風塵仆仆、滿面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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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進去不過半個時辰,便由小小一件血衣引出那樣一樁驚天大案,這麽多的狀告者身後,不知又背負多少冤魂,隐含多少血淚與冤情。夭夭牽動心事,不禁想起已屍骨無存、連一縷冤魂都未能留下的阿爹阿娘、大哥、二哥、大嫂和阖族族人,忽然難過得厲害,胸口也仿佛堵了塊石頭,又悶又澀。

做鬼這五年,她夜夜游蕩在荒山中,起初還深陷仇恨不可自拔,到處哭喊阿爹阿娘和二哥的名字,到後來饑餓難耐,便和其餘野鬼一樣,為争奪山上稀薄的靈氣鬥得你死我活,時日久了,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忘了阿爹阿娘,忘了二哥,忘了族人仇恨,自認磨砺了不少心性。

重新活過來的這兩日,她為躲避宋引和季侯孫,終日惶惶不安、患得患失,一顆心空落落的,不知該如何安置,也從未認真想過今後的路要怎麽走。可今日看到杜阿牛為餘家村二百三十七條人命喊冤時的滿腔悲憤與熾烈眼神,她身體內冷寂了許久的血液也跟着湧動奔流,好像終于找到了努力活下去的希望與勇氣。

她在這世上,早就了無牽挂,若能好好保命、認真籌謀,拿這條借來的命搏上一搏,說不準還能替族人洗刷冤屈,讓阿爹阿娘不再背負污名。她想讓天下人都知道,公輸一族乃忠義之臣,铮铮良将,絕非謀逆作亂的亂臣。

阿爹阿娘沒有屍骨,沒有墳墓,沒有魂魄,連輪回都入不了。她無處祭拜,無處思念,也無法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他們僅餘的身後之名。

穆玄見夭夭立在階上不動,只顧望着那些百姓發呆,星眸一動,問:“郡主在看什麽?”

夭夭回過神,展顏笑道:“沒什麽,就是希望他們都能沉冤昭雪,達成所願。”

聞言,穆玄嘴角微揚,道:“我相信,只要肯用心,這世上所有冤屈都必有昭雪之日。”

馬車就停靠在斜對角的街上,穆玄依舊先扶夭夭上了車,自己随後登上,命車夫趕去鳳儀樓。

榮嬷嬷和海雪已經醒來,正在雅廂裏急得團團轉。榮嬷嬷堅持認為是有人故意在茶水裏下藥,迷倒她們後,綁走了自家郡主,心急火燎的就要到京兆府報案去。幾個堂倌要攔,都被她罵得狗血淋頭,不敢靠近半步,最後不得不搬出鳳掌櫃出來震場。鳳掌櫃出面安撫一番,不知說了些什麽,榮嬷嬷果然不再鬧了。

等夭夭一回來,榮嬷嬷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長舒一口氣,急拉着她問:“乖乖,可吓死奴婢了!到底怎麽回事?好端端的怎麽惹上京兆府的人了?”

夭夭故作煩憂道:“還不是京兆府這兩日新抓到一個邪祟,懷疑是之前襲擊聖上的那個,故請我去辨認。”

“請?”榮嬷嬷聽得氣不打一處來:“這哪裏是請?分明就是強搶!郡主一個未出閣的貴女,哪裏能去那種晦氣肮髒的地方。他們京兆府養的一群糙老爺們兒都是吃閑飯的麽!抓個邪祟還要郡主去辨認!聽說,那些邪祟陰氣極重,最愛纏着女孩兒,若不小心沾上邪氣,日後可要倒大黴。快給嬷嬷看看,可有磕着傷着?”

夭夭順從的由她擺弄。榮嬷嬷探着鼻子聞了一圈,确定自家郡主完好無缺,也沒沾上什麽怪味兒,才又念了聲阿彌陀佛,道:“佛祖保佑,總算平平安安。”又同夭夭抱怨:“這鳳儀樓的茶水也太古怪,奴婢就喝了一碗,怎麽就睡過去了?一定又是京兆府那幫人搞的鬼!

夭夭含糊應了聲,便轉移話題,說自己困倦了,想盡快回府。

榮嬷嬷立刻将京兆府抛到了九霄雲外,見暮色将至,便命海雪取來披風,給夭夭系上,扶着她下樓往馬車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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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剛回到爾雅院,顧長福便過來了,笑着道:“姝夫人在琴瑟亭設了家宴,說昨夜沒趕巧,今日一定要為世子接風洗塵呢。”

見那少年眉心明顯一皺,顧長福感慨道:“姝夫人為這家宴忙活了兩日,還特地向膳房的師傅學做了幾道世子愛吃的菜式,也算用心良苦。老奴來時,王爺和大公子皆已到了,世子可別讓他們等太久。”

家宴?

穆玄心中冷笑,看來,這頓飯,自己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去了。

他先回房換回常穿的月白錦袍,又仔細處理了一下指上新凝的血跡,才出院往琴瑟亭走去。

因靈櫻長公主喜歡采蓮子做苦茶,當年公主初嫁,穆王特地命人在府中後花園挖造了一塊人工湖,在湖上種滿荷花,供公主賞用,取名「凝碧湖」。凝碧湖中心建有一小亭,春可賞花,夏可賞風,秋可賞月,冬可賞雪,就是琴瑟亭。

若要入亭賞景,需得劃舟過去。以前靈櫻長公主還在時,除了穆王和穆玄、雲煦姐弟,若無公主允許,其餘人是不能随便進亭的。自從公主搬出穆王府,這規矩也随之廢止。

穆玄到了湖邊,遙遙便望見幾點燈火綴在湖心之上,正是琴瑟亭四角懸挂的明燈,腦中不由浮起許多幼時和母親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如今物是人非,再看眼前這一片湖水,只覺冰冷死寂,毫無生氣,正如此刻自己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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