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黑箭

牙郎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前, 看着閣子裏四人青紅白黑的臉色,結結巴巴地解釋道:“這大缽炖肉本來就是人肉,是厲城獨有的特色菜肴, 很多外城人來這裏就是為了吃這道菜。”

“又不是所有的外城人都要吃人肉!你怎麽不提醒一聲!”顏沉火冒三丈, 臉都吐成了菜色。

牙郎立刻賠不是,“一般外城人點了此菜我們都會告知, 但小人看少爺以前來過,以為知道所以才沒說的。”

“這家店我分明是第一次進!你就是忘了講, 想賺這道菜錢!”

“小人的意思是少爺以前來過厲城, 那次在城中空地上——”

“閉嘴!”

顏沉起身怒喝。這件破事就夠氣人了, 他還敢提以前那件大破事!

“這桌腌臜腐餘我們不要了!錢也不會給你!”

“惹得四位尊客不開心是小人的責任,這桌錢肯定不能收。”

厲城人戾氣重,生氣起來好打好砸, 外城人一來也會入鄉随俗染上這個壞毛病,牙郎以為他們也是如此,沒想到只是不要飯錢,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少主, 別跟這黑心店廢話了,我已經惡心得待不下去了。”玉姐說着站了起來。

牙郎連忙讓到一邊,嘴裏還在不住道歉:“要不小人送壇美酒予四位?”

“不要!肯定又是什麽鬼東西釀的!”顏沉沒好氣地說, 牽着林琅從他身邊走過。

寄生一直沒說話,走到牙郎跟前把他瞪着,問:“是什麽人肉?小孩子的?”

牙郎以為這個少年要和自己探讨這道名菜,手舞足蹈道:“這大缽炖肉需用火炖好長時間, 小孩子的肉太嫩太稀,經不住,所以大缽炖肉一般是長成後的人肉。其中最佳的是二八歲的肉人,但是這種年紀的肉人少又貴,所以大多是用二十冒尖的,味道上有所差別,但是鄙店庖夫經驗老道手段高明,好些尊客嘗過後都以為是二八歲的呢。”

看着牙郎聊起這種事神采奕奕的模樣,四人又有了吐意,連罵人都覺得惡心,片刻都不想停留,步履匆匆地出了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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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面色晦暗,搶過玉姐的馬鞭,跳到駕席坐好,等另外三人上車了,甩開馬鞭跑起來。因為是城裏,不能跑太快,但已算是飛馳了,朝着厲城南門的方面直奔而去。

車上的人默不吭聲,都知道寄生鐵了心要離開這個地方。玉姐自然是開心的,淩厲的眼神一直注在林琅臉上,很得意很勝利。顏沉也不反對寄生的做法,只是擔心林琅還想留下玩兩天,所以也看着她,等她說話。

林琅木板臉,愣愣地盯着地,被風吹亂的頭發在臉上掃來掃去。顏沉舉起袖子幫她擋風,避開玉姐的眼色,小聲問:“林琅,你還想留下嗎?”

林琅當然想留下,可是其他人相左的态度這般明晰了,和他們都鬧翻臉只會寸步難行。但是她必須留下,黑羽箭已幫自己破開一道口子,就這樣離去簡直就像臨陣逃脫的弱者。

“林琅我問你,”寄生忽然說話了,沒有回頭,“你怎麽知道那是人肉,難道你以前吃過人肉?”

林琅不做聲,表情波瀾不驚。

玉姐一聽回過味來,也跟着問:“是啊林琅,你只有吃過人肉才會知道人肉的味道,你以前肯定吃過吧。”

林琅還是不說話。于是玉姐對顏沉說:“少主,這件事你一定要問清楚,和一個吃過人的人同行,我們害怕。”

“你們兩個少說幾句,先離開這鬼地方。”

顏沉收回袖子,靠到車緣上,臉色也陰沉了。

林琅把肉吐出來,說這是人肉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當即震驚得把嘴裏的炖肉吞了下來,忍住沒問就是怕變成現在這樣。

之後暗自想過,林琅以前是流民,流民因饑餓/難耐吃人的慘劇他聽說過很多,從來都是悲痛多過嫌惡,只是沒想到林琅也曾陷入這等地步。

顏沉心痛不已,對林琅的憐憫愛惜更多了,扭頭去看她,雖然跟剛才一樣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卻自以為從她臉上看出了哀傷和落寞。

其實林琅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質問,心裏還在煩惱該如何勸他們留在厲城。眼看馬車離南城門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越來越焦急,可是仍舊沒有找到理由說辭。

這時,一條黃鼠狼突然從車前橫穿而過,把兩匹馬吓亂了陣腳,跳蹄亂踩地撞到了一起,差點翻了車。

寄生趕緊跳下車,跑去牽住辔頭将馬穩住,惱火地朝黃鼠狼跑掉的地方看去,沒想到它還在,偷偷摸摸地躲在牆根,滴溜溜的小眼睛裏閃着嘲諷的賊光。寄生憤怒大喝,黃鼠狼這才往後縮了縮跑掉了。

寄生罵罵咧咧地跳上車,抓起馬鞭繼續走,可就在此時竄出來六個人把馬匹和車身牢牢制住。

車上的人還在發愣,大道兩頭突然湧出幾隊人馬把他們圍了起來,随後一擡八人乘輿從正前方緩緩走來。

乘輿上面端坐着一個年輕男人,他衣裝奢華,神态傲慢,乍一看還算體面,但身體消瘦面色蠟黃,要麽是有隐疾要麽是被過度的酒色消磨成這樣的。

顏沉認識他,是黃叔正的長子黃雷,跟他父親一樣沒有德行。

“顏兄來了,自上次以後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誰知你又來了。”

黃雷說着戲谑話,臉上笑容滿滿不見和善,四周圍的家仆怒氣洶洶,腰帶上都別了根短棒,意圖已十分明顯——

今天你們一個都別想走!

寄生的暴脾氣早就點燃,此時握着馬鞭慢慢站起,車上的人見不着他的表情,但車下的惡徒們陡然間緊張起來。

顏沉趕緊按住寄生,對黃雷說:“請吧。”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地界,他們勢單力薄,還是先配合下吧。

黃雷一衆人馬浩浩蕩蕩往黃府大宅開去,所經之處飛沙走石人狗逃竄,分明是城中惡霸,這夥人還得意洋洋的。

顏沉四人的馬車被他們控制住,像游街一樣,令人羞恥。所幸經歷過上次的當衆受辱,顏沉已然能承受得住,只是默默有些惆悵。

林琅照樣看着地,頭埋得更低,身後的頭發垂在臉側,擋住了她臉上的笑意。

黃府大宅氣勢恢宏,比沃公府還要氣派奢華,裏頭樓屋繁多回廊錯綜,彎彎繞繞不知藏了多少罪惡。

顏沉以為黃家人要繼續羞辱他,誰知黃府正門大開,兩排仆從分立兩側,家主黃叔正直立正中,畢恭畢敬地迎接四人。

“顏侄,請。四位,請。”黃叔正不愧為家主,不像他兒子,說不出好話就不說,直接把态度放端正就行。

顏沉點頭,臉有霁色,随黃叔正走入正堂。衆人坐下後假惺惺地寒暄了幾句,黃家主立刻屏去衆人,喚來一奇裝異服者。

此人男性,中年,無須,頭發卷曲蓬松,臉上和脖子上都刺滿了詭異花紋。他身材魁梧粗壯,穿着五彩斑斓的短襖長褲,露在外面的雙手雙腳也滿是刺青。

他甫一進屋,就被顏沉四人震懾住,呆呆地讓他一一過目,最後在林琅臉上多看了片刻,扭頭對黃叔正點點頭。

怎麽了?看出什麽來了?為什麽要點頭?

顏沉登時着急了。事情來得太快,簡直猝不及防,他還準備等黃叔正問起黑羽箭一事時替林琅承認的,難道已經暴露了?

“黃叔正,你把我硬拉來到底所為何事。”顏沉劈面問道,表情凜冽。

黃叔正與那奇人對視一眼,微笑道:“昨夜有支黑箭落入我府中,顏侄知道此事嗎?”

“不知。”

黃叔正呵呵一笑,“天亮前我派人去城外神祠問過,靈子說你們四人昨夜裏找回了黑弓,不知看見黑箭沒有?”

“不知。”

黃叔正知道顏沉不願配合,直接轉頭問林琅:“這位姑娘,黑箭是你射出的吧。”

“黃叔正,你從我這裏問不出,就想從他們嘴裏問出?你怎不想想自己做了虧心事,被人殺盯上了呢?”顏沉責難道。

“就算被人殺盯上了,也得有人射箭啊。姑娘,黑箭就是你射出的吧。”

顏沉要起身争論,被林琅按住手臂,搶先一步問道:“黃城頭怎麽知道的?”

黃叔正指着那奇人說:“這是我從楚地鬼方國請來的鬼主,能視鬼,看出姑娘你被人殺的厲疫纏身了。”

“荒謬!”顏沉冷哼一笑,“那箭明明就是我射出的。”

“不是你,就是她。”鬼主說話了,瞪着林琅。

“用黑弓射出黑箭是人殺用來選擇罪人的儀式,除非是祀奉人殺的巫者,一般人觸到會傷及魂魄。姑娘,我已看出你的魂魄正在被厲疫侵蝕,若不快些祓除恐怕會致病亡身。”

鬼主非常嚴肅地說完這番話,正堂內随之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忽然一人嗤笑出聲,只聽見玉姐的亮嗓門說:“原來黃老爺把我們挾持而來是為了救我們。那黃老爺準備怎麽救呢?”

“其實我們也需要你們相救。”黃叔正坦誠道,“黑弓箭已整十年未用,現在被這位姑娘誤射出,就意味着人殺的祭祀儀式已經開始,而被殃及的我們黃家也必須選出一名罪人。”

“那就選啊,你家罪人不好選嗎?随便一指就是一個。”顏沉忍不住諷刺道。

黃叔正臉色一僵,賠笑道:“選罪人獻祭是古時做法,如今人命昂貴,怎麽能動不動就拿活人獻祭呢?再說我們也有辦法躲過此禍。”說完看了眼鬼主。

鬼主立刻接言:“舉行大傩禮,把黑羽箭帶來的厲疫,以及纏在姑娘身上的厲疫移到別處。”

“這麽說還是黃老爺救我們。”玉姐又說話了。

鬼主不理,依舊看着林琅說:“你射出人殺神箭,頂替了厲神巫者之職司,所以你現在就是厲神巫女,這黃府大宅裏的厲疫就得由你來淨化祓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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