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腹中

王孫卻溫文爾雅進退得體, 聲音如深山古鐘般沉靜悅耳,與之交談就像在品一杯清茶,沁人心脾口留餘香。

他是個有諸多優點的人, 只是從外表很難看出, 待顏沉耐下心來交談了幾句才品出好,連另一邊的熊悅都給忘了。

熊悅素來知道王孫卻, 他既非忠賢也非讒佞,但有一副好嗓子一張塗蜜嘴, 誰也不得罪都能哄得開開心心。這次西周君派他來拉攏顏沉實在是明智之舉。

顏沉四人和熊悅以及王孫卻一入曲陽城落, 就直接行至一間大酒肆內入座。

這地是熊悅早就安排好的, 就是不曾想過會多了個王孫卻。熊悅有大量,就算東西二周之間的嫌隙有鴻溝那般大,臣民私底下見了總不好打起來, 但坐下來理論幾句還是可以的。

其實熊悅早料到西周也會派人來請顏沉,所以趕早去了厲城想搶先機。他在厲城苦等數日才見着顏沉,話雖說得投機,但因初次見面不便表明意圖, 就草草放了他回去,想等第二日再續添情感。誰知當晚發生了攻城戰,二人的關系被這件大事沖淡了不少。

好在離開厲城, 往曲陽的這段路上有随行,又使了替酒的苦肉計,熊悅才終于又跟顏沉親近起來。

熊悅悶悶嘆了口氣。這些過去的事情不談也罷,且看看王孫卻怎麽誇人的吧。他令牙郎多找一張蒲團擺下, 待茶水上桌後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

“魏王寶冠不知抵達大梁未有?”王孫卻問。

顏沉估摸算了算,點頭稱:“應該是到了。”

“不知令尊是否有佐新王之政的打算?”

“應該是有的。”

“顏大人今次東上是要回大梁嗎?”

“未定。”

王孫卻淺淺一笑,“顏大人之才,回大梁就無處施展了。”

“怎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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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位只有一個,又是家父,如何争奪才是好?”

顏沉一直把玩着手裏的茶杯,目光時不時往林琅那邊看,突然聽到這話,笑道:“我可從沒想過這個。”

王孫卻沒有回答,只陪着笑笑,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品起來。

他卻并不急着誇,對于顏沉只知曉沃城和厲城兩件功績,除此以外皆是道聽途說,所以要先撿些巧話試探一下。

剛才的那些話頭,王孫卻大體問出了想要的東西,他覺得顏沉不難拿下,唯一的障礙就是對面的熊悅。

熊悅見公孫卻問完了,接言道:“顏兄,等吃完了飯,我到你們四位去最熱鬧的豐街轉轉。”

“這豐街我知道,前次來時就是天天往那跑,明明是一家店,每天買的東西卻全不一樣,你說奇怪不奇怪!”

說到玩顏沉來勁了,放下手中的杯子,興致勃勃看着另外兩人。

“這豐街就跟它名字一樣,一條大路壓着三條短巷。店鋪大大小小密密麻麻,還都是相通的,穿來穿去總能看到新奇玩意,明明不大卻經常迷路哩。”

“有我在就不怕迷路了。”熊悅讨好道。

正巧牙郎上菜來了,三人把話都斷了斷。等店家走後顏沉繼續興奮道:“駕馬車可不好過去,還是走路有意思,所以得找地方把車子行禮安置妥當——寄生!”

“顏兄放心,”熊悅按住顏沉,“兄的車子及財貨我已經命人運回我私宅了。”

“哦?”

顏沉揚起上身勾頭往外看,果真停在路邊的馬車不見了。

王孫卻見到此景,說道:“熊大人确實是體己之人,顏大人在曲陽若是有他作陪,甚麽事都不需操心。”

“卻大人反倒誇起我來了。”熊悅呵呵一笑,才不上他的當。

寄生這時應聲走了過來。他和林琅還有玉姐坐在另一桌上,離得還有些遠。

只這三人聚在一起,又沒了一家之主的管束,說起話頗為随便,就是林琅和玉姐的關系還僵冷僵冷的,什麽話都得靠寄生在中間周旋傳達。

如此幾番搞得寄生實在煩心,索性往桌上一趴不理睬了。

就在這時顏沉喊了寄生。少年立刻颠颠跑過去,擺脫了這沉悶尴尬的空氣。

寄生走後空氣更悶了,林琅歪坐着,把頭扭到另一邊,用手支着耳邊不留一點空隙。她倒不是不願看玉姐,而是不想讓玉姐看到她心煩。

玉姐低頭坐着。跟林琅翻臉的這些天裏,她找寄生聊過很多關于她的事,知曉了林琅殺人的前因後果。對林琅的心狠手辣雖然還是不甚喜歡,但完全理解她的仇恨。女人若遭受那種禍事,脆弱的早就尋死了,像林琅這樣拼命活下來報仇的,實在讓人心生佩服。

“唉。”

玉姐重重嘆出口氣,擡眼往林琅那邊看。

林琅聽到了,輕輕動了下手肘。

玉姐一笑,自言道:“曲陽就是個吃喝玩樂頂好的地方,我上次來就是滿載而歸。”

林琅又動了下,這回兒動作有些大,但還是沒說話。

玉姐知道這姑娘在等更明顯的試探,頓時決定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對她說:“我有話問你。”

林琅肩頭一抖,磨磨蹭蹭地轉過臉來,她眉頭不安地扭動着,臉頰緋紅,似乎還布了一層細汗,鼻翼不停翕動,雙唇緊巴巴地閉着,眸子裏碎光閃爍。

“什麽話?”她問,聲音還打着顫。

沒想這傻姑娘竟緊張成這樣。

玉姐一看,噗嗤笑出了聲。

“你喊我就是為了笑我?我不理你了!”

林琅一直都期待着能和玉姐重歸于好,現在這一刻總算盼來了,哪知玉姐是為了取笑她,登時惱羞成怒地把頭扭了回去。

“實在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笑你的,是确實有話問你。”玉姐歉意地說。

“什麽話就這樣說罷。”林琅不再動了。

玉姐有些為難,壓低聲音說:“這話要咬着耳朵講。”

“什麽話?”林琅好奇地轉過來,發現玉姐一臉嚴肅地看着自己,猜測應該不是什麽好事,心裏又緊張起來。

玉姐抓住林琅胳膊拉近了點,自己也湊上前去,在她耳邊小聲問道:“你的月事多久沒來了?”

林琅猛然一驚,一口氣差點沒接上,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去,兩眼打直了瞪着桌面。

“玉姐,你這是什麽意思?”她有些氣有些惱,但更多的是漸漸浮出的無助。

“傻姑娘,還能有什麽意思?難道你自己沒發現?”

林琅當然發現了,但她總告訴自己是因為連日心情煩躁路途奔波,所以推遲了。

現在突然間被玉姐問起,她又不得不想到那最糟糕,最可怕的原因。

林琅猛抓住玉姐的手,驚慌失措地懇求道:“玉姐,這件事還沒有定論,請你一定一定不要說出去。求你了。”

“什麽事不能說出去?”

寄生被顏沉攆了回來,看到這兩個女人手拉手說着悄悄話,喜得眯起眼睛。

“你們終于和好了?怎麽和好的?誰先低的頭?不會是玉姐吧,你可說過一輩子都不跟這蛇蠍女人說話的。”

“小孩子別亂講話!當心一輩子長不高!”

玉姐擡頭被寄生訓斥一句。他們都知道寄生天不怕地不怕,獨怕長不高,如今快十六歲了,個頭還比林琅矮大半截。

寄生自認為是好心提醒,卻無端受到這種詛咒,十分不開心地癟起嘴。好在牙郎端着盛菜的漆盤來了,這饞嘴的少年一聞到香就把什麽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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