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船上

顏沉睜開眼, 後背立刻疼了起來。眼前一片白光,周圍開始搖晃,整個人好像懸浮在霧中被人推來搡去。

朦胧中有人平心氣和地說了句“洛陽到了”。白霧立刻被這聲音吹散, 雖然還在晃蕩, 但能看清自己身在何處。

顏沉躺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裏,屋子在一艘船的樓臺上, 這艘船行駛在洛水,順流而下, 前方可以看見巍峨的洛陽城了。

顏沉搖搖晃晃地坐起來, 上身赤/裸, 纏着一圈圈浸過藥漿的布條。他稍一弓身,背後就疼得發緊,伸手找水喝, 可什麽都沒撈到。

這時那個聲音又從屋外傳來——

“洛陽快到了,你不下來與我共飲一杯麽?”

這聲音像淙淙湧出的清泉,讓人頓覺神清氣爽。顏沉揉了下眼睛,抓起疊放在身旁的幹淨衣衫, 穿好後從樓臺上探出身子。

說話人坐在船頭,好像知道顏沉探身出來似的,擡起頭與他正好對視上。顏沉略一颔首, 朝前看去,洛陽王城果真就在前方不遠處。

顏沉從樓臺裏下來,走到船頭落座,說話人立刻推來一杯茶。

“傷口好些了嗎?”那人說。

“已無大礙。”顏沉客氣一聲, 端起茶杯。

那人是個老者,須發花白滿臉皺紋,但腰背筆直極有精神,說話也中氣十足。他是顏沉的救命恩人,自稱姓李,可叫他李老。

“我看還在疼。”李老笑道,“你身中那麽多箭居然能活下來,真是厲害。”

老者真心誠意的佩服讓顏沉笑出聲。回想被刺客伏擊的那天,簡直比夢境還要虛幻,只記得背後突然傳來三聲悶響,然後疼痛炸開了,把自己擊倒在地。

當時顏沉根本沒去細想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想快點站起來逃跑。可是刺客追了上來,腦後又嗖嗖幾聲,全部沉重地釘在他背上。

疼,仿佛點着了火焰,熱辣辣地燒遍全身。顏沉恍惚了一瞬間,等清醒後發現自己正在手腳并用的爬行……再以後的事就記不得了,應該斷續醒來過好多次,就是為了确定自己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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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沒有李老的搭救之恩,後生再拼命也活不到今日。”顏沉拜謝道。

“可別這樣說。這種事我最不喜遇上,恐怕是天不絕你,所以才教我救了你。”

“不管怎樣講,李老就是後生的恩人,後生永世不忘。”

“不說這些了。難得你有精神,就陪我喝一杯吧。”

李老說着從身後變出一壇酒,壇子紫色,有琉璃光澤。

“你別忙着拒絕,待我說一說這酒。我此次西行入秦,就是為了得到它。這酒名曰鳳樓,大概你也聽說過吧?”

“鳳樓是華山名釀,後生自然聽過,但從未有幸品嘗。”顏沉剛才其實想拒絕來着,但一聽說是華山鳳樓就改變了主意。

李老笑得更開心,又從身後變出兩支鳳凰模樣的觥杯,遞給年輕人一支。他拔開壇塞,見顏沉起身要求斟酒,擡手擋住,說:“品鳳樓最大的樂趣就在斟酒,我絕對不讓你奪去。”

等顏沉乖乖坐回去,李老托着酒壇賣關子來,“你可知鳳樓的來歷?”

“秦穆公有女,名曰弄玉,姿容絕色,善于吹笙,聲如鳳凰啼鳴。一日,她夢見一貌美男子要娶她為妻。之後不久該男子果真來尋弄玉,自稱蕭史,來自華山,擅長吹簫。二人一見如故,情投意合,遂得穆公恩準結為夫妻,雙雙乘赤龍紫鳳飛回華山之巅。鳳樓,即是弄玉飛升之前居住的樓閣。”

李老點頭,說:“鳳樓最少要釀九年,期間每天都由笙簫名師在釀酒高臺外吹奏鳳曲。但是有一種酒是可以提前從窖中拿出的,并且口味絕豔,那就是在名師吹笙之時,天上果真降下鳳凰。這壇酒就是此種絕物,在縮釀的第九日清晨,笙樂響起,一條七彩鳳尾為天上掃過。”

“難道真是鳳凰?”顏沉驚訝得問。

李老先不答,讓顏沉安靜聆聽。他慢慢倒下酒壇,清亮的酒水從壇口滑出,細細一股落入觥杯,酒珠撞擊杯壁聲如細蚊,等酒面慢慢升起,聲響越來越清晰,仔細一聽,不就是那笙簫吹奏的鳳曲嗎!

“絕了!”等李老把兩觥杯倒完,顏沉忍不住大贊一聲。

“世間哪裏有鳳凰,不過是鳳尾模樣的祥雲。但這壇只縮釀了九日的鳳樓,比那九年的不知滋味好到哪裏去。怎麽想也是一樁奇事。”

顏沉端起青玉鳳凰觥杯,與李老的輕輕一碰,婉轉的鳳鳴又響了起來。

“真教人不舍得喝。”顏沉笑道。

李老卻不以為然,舉杯就是一大口,然後娓娓說道:“我每年都去華山讨酒,這次終于被我買到真正的鳳樓,心中總算滿足,此後恐怕不會再去了。”

顏沉品了一小口,美酒冰涼,醇香馥郁,呼吸間通遍全身,教人醍醐灌頂。

“後生有一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老點頭,他那杯已經喝完,這會兒正托壇倒酒,甫才聽到的清越仙音又響了起來。

“李老去華山不是為讨酒喝,而是為弄玉與蕭史的恩愛佳話。”顏沉用沉靜的聲音說道。

李老名無表情,不知聽沒聽到,但是沒關系,顏沉握着觥杯繼續說道:“李老寄情于酒,讨到真正的鳳樓之後,李老心中的那段佳話才算完滿。”

“弄玉與蕭史本就是完滿的眷侶。”李老笑着看過來。

“弄玉為穆公之女,金枝玉葉人上之人,蕭史為神,不食火食無病無災,這二人為情都費了些波折,更別說普天之下的萬萬凡人了。”顏沉兀自說道。

“我怎沒看出他們結為眷侶有費波折?”

顏沉放下觥杯,“只要選擇了情,必定會遭遇波折,不過是早晚和人前人後的問題罷了。”

“你年輕輕輕就對情如何悲觀?”

“恰恰相反!我現在鬥志高昂,發誓要打敗波折。”

“為了那個叫林琅的姑娘?”

顏沉微微吃驚,“李老怎知道林琅?”

“你昏迷中不止一次喊過這個名字。”

顏沉面色一紅,承認道:“對,就是她。她如今身在楚地,我要去找她。”

“你此番回鞏,就是功成名就,姬班許你的相位已是囊中之物。若你棄鞏去楚,之前的努力就白白化作泡影了。”李老勸道。

“我的努力并不是為了功名成就。”顏沉猛地端坐正,問道:“穩坐功名之巅指點江山,與情投意合之人天長地久,這兩者李老如何選?”

李老眉頭一動,漸漸看向前方,洛陽王城又近了許多,思緒瞬間回溯,早就封塵起來的情感紛紛破土而出,探手撫去,柔軟的根莖竟然還是鮮活的。

“若是你,會如何選呢?”李老反問,不是刁難,是陷入舊時困境的迷茫。

顏沉早就胸有成竹,拱手拜道:“李老一直是我輩仰慕之人,可惜這個簡單的題目,李老當年居然選錯了。”

李襲城怔了怔,突然大笑起來,一邊搖頭一邊說:“你選的這條路,是會遭世人唾棄的。而且也會後悔!”

“拜林琅所賜,我早就不在乎世人眼光了。至于後悔,後生覺得李老正在為自己選錯而後悔呢。”

離洛陽還有一裏遠時,顏沉下了船。他目送李襲城順流離去,轉頭望向擋在天幕之前的王城,長舒一口氣,一身輕快地朝那邊走去。

還沒到城門,就遇見了迎迓自己的隊伍,把官道堵得嚴嚴實實。兩邊圍着自發跟來的庶衆,等看到顏沉走來後全部噤聲,眼裏全是仰慕。甘茹,劉微,吉紫,左沁激動得驅車前來,顏沉站住腳,笑着等他們來接。

衆人擁着顏沉湧入王宮,姬節也早早得到消息,一直等候在朝堂。姬節為國為民對顏沉心懷感覺,但表面不好顯露,待仔細詢問顏沉死裏逃生的經歷,盛情邀請他在宮中住下,大排筵席數日,犒勞他救周之功,最後賞賜金銀重器,派金路鈎樊九纓馬車送東周五臣回鞏。

東周公姬班率領群臣出城五裏迎接,與顏沉手拉手一路回到宮城。之後的事與洛陽宮城無異,只是姬班不光高興還很自豪,并且把高興和自豪表現得淋漓盡致。

歡飲幾日幾夜之後,姬班終于準許顏沉出宮歸宅。趙遷自願為顏沉禦車,歸宅途中嘴巴一直沒閑着。

“顏兄,相位你是十拿九穩了!”趙遷欣喜說。

顏沉質疑道:“趙兄別唬我,這幾日在宮中,大王雖然誇贊我不少,但對相位一事只字未提。”

趙遷一下子露出難色,裝模作樣地把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我在寡君面前舉薦過顏兄無數回,本來此事就要成了,可今天寡君突然猶豫起來。”

“怎就猶豫了呢?”

“這……”趙遷眼睛轉了轉,不确定道,“我聽聞昨日晌午,宮中迎來了一個貴客。此人在寡君聘來顏兄之前,在寡君心中一直是相國的不二人選。可是不論寡君派誰去請,贈多少財寶,說多少好話都未能請出山。誰知昨日此人親自來了!”

“怪不得我看大王容光煥發,原來是喜中有喜。”顏沉摸着下巴略有所思道。

趙遷見此情狀,立刻說道:“我還會力薦顏兄的,相位一事,我就看好顏兄你!”

顏沉對他表示感激,可轉而說道:“大王左右不定,只怕是向着那人多些。我做謀士不過一年,輩分資格太淺,這次是在衆人齊心協力之下偶爾立的大功。所以我看不如不争,待大王自己決定豈不更好?免得旁人說我顏沉是邀功诿過之人。”

趙遷聽罷還是猶豫,顏沉趁此繼續勸道:“此人絕對德高望重,非等閑之輩,趙兄為我與他争相位,若到時候相位歸他所得,趙兄在朝中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趙遷打了個寒噤,但還是不願輕易放棄。

“朝中替顏兄說話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顏沉湊過來,一手搭上趙遷的手腕,和氣說道:“趙兄,争相位對我們來講一定不是好事。但不争相位對我來講一定不是壞事。”

終于到達宅院,顏沉請趙遷家中坐,可趙遷猶豫了一下後拒絕了。

顏沉轉身走進院門,擡頭就看到寄生邊哭邊跑過來,一頭紮進懷裏哭得稀裏嘩啦。

顏沉大聲笑話寄生,對他又是摸頭又是擰耳朵,可笑着笑着自己眼裏也含了淚。他把寄生連拖帶拽地拉進屋裏,哄了好久才讓他冷靜下來。

“少主,真的是你嗎?”寄生抓着顏沉的手不放,哭腫的眼睛緊緊注在他臉上。

“你剛才都抱那麽久了,我是人是鬼還不清楚?”顏沉使勁捏了把寄生的臉蛋。

寄生登時放下心來,手舞足蹈地說:“我就知道少主死不了!不管那些混蛋怎麽說,我就知道少主會活着回來!”

見到久違的親人顏沉也十分開心,但此刻有更值得開心的事情要做。他找寄生要了杯茶,一飲而盡之後重重擱到桌上,宣布道:

“寄生,收拾行李。我們去楚國把林琅和玉姐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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