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臨江仙

景運八年仲春三月,淳王府的春天來的甚是及時。自淳王府落成那日,同知堂外從來都遍植桃樹,遠遠望去,滿園桃花有如蔽日彤雲。

春氣滿林香,春游不可忘。

落花吹欲盡,垂柳折還長。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裝。

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陽。

因淳王妃尤采蘩一直不怎麽要求下人,便有許多地位或高或低的女孩子趁閑暇結伴而行并肩賞花。陸知恩自開春後身體漸好,這日自覺體力充足,正欲緩緩向同知堂去,玉鈴還是不放心遂攙扶自家公子出門,只見陸知恩身着他平日愛穿的那件天青色深衣,憑借玉鈴手臂力氣在花叢中緩緩而行,那邊同在賞花的如纓,竟透過枝葉看的癡傻。

一冬幾乎不出門,陸知恩沒走幾步路便一腦門汗水,玉鈴撣淨石上塵土扶公子落座歇息。陸知恩見他的小姑娘款款而至,掏出帕子為他拭去額上細汗,嘴裏還嗔怪着先生不疼惜自己等話,欣然微笑。如纓自上皇太後仙逝後一直心情不佳,今日也是被毓秀硬生生拽出漱芳閣來賞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任誰觀之都心胸暢快。

知恩揚起手臂,輕輕以修長手指拂下小姑娘發絲上花瓣,他身高近八尺,站立時因久病有些微微駝背,但即便坐下也不比對面的女孩矮許多。女孩發絲濃密細軟,猶帶奶香,我的小姑娘啊,我想要傾盡一生護你周全,看你一天天長至亭亭而立,嫁與你選定的如意郎君,子孫繞膝。若幹年後,我可能早就不在世間,你若能偶爾想起我,便是你的先生一生之幸。

“毓秀姐姐也馬上出閣了,她能嫁給玉鈴,也算一面合了她此番心意,一面不用離開你我去外面受苦,豈不兩全其美?”如纓遠觀北邊彤雲下一對如玉璧人,默默說出以上那番話。日前如纓晚飯時無意向雙親提起玉鈴毓秀有情,母妃雖挂念舅舅,也談及王府已經多年不這樣熱鬧,笑着攬下為二人操持婚禮的差事,因而現下毓秀已經是待嫁的姑娘。

“玉鈴如同我的兄長,他要成家了我自然高興。毓秀随郡主多年,必能成為玉鈴的好賢內助,有什麽可不放心的呢?可是我身無長物,也不能給玉鈴拿出些像樣的彩禮,到底還是委屈了毓秀姑娘。”

陸知恩暗忖,與玉鈴主仆多年,情義更勝兄弟,卻走到今日田地,雖然并非自己所願,但君子當成人之美,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陸知恩默默攥緊了拳頭,自己原本就是這樣心狠手辣的人,又有什麽感情可講。

玉鈴深情望着比自己矮了三寸不止的嬌小女子,小女兒也嬌嗔,舉手投足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欲說還休。

不願打擾二人互訴衷腸,如纓一路輕輕攙着先生在通往同知堂的石子路上緩行,放低了聲音道:“坪哥哥自年下便無消息傳來,現下同胞姊妹又快出嫁,鐘靈一直心裏難受的緊。前日午後我見鐘靈姐姐一個人默默垂淚,我和毓秀又哄騙又安慰了好久才破涕為笑,實是苦了她。”

行至堂前,淳王遠遠走出來相扶,一雙鷹目把如纓愣是瞪了回去。如纓見父王同先生有要事相商,知趣地撇撇嘴,一路蹦蹦跳跳地離開去找鐘靈。

“靖遠将軍的事情發生突然,知恩沒能幫上忙,實在是有愧于殿下,王妃也定是心下不安。”

淳王聽此為妻子心痛不已,當年迎娶采蘩時尤老太爺本就是一萬個不同意,覺得女兒嫁到皇家定會受苦,劉煥為此承諾下保全尤氏一門忠良才抱得美人歸。尤寶璋遠道而來未及休整便奔赴金銮殿,淳王不得已眼見戰功赫赫的內兄在衆目睽睽下被削去職級軟禁家中,年逾古稀的岳父長住鄉下不問世事,雖是身體健壯,也急得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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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形勢不利,采蘩卻最是識大體顧大局,強忍心中傷感将府內大小事務處理的井井有條,沒有一絲怪罪丈夫的意思。采蘩越是賢惠溫柔,劉煥越是覺得對不起她母家,于是同之前比更添了百般恩愛。

“我終于還是辜負了尤家滿門的信任,我做丈夫的對妻子尚且食言,又與知恩何幹?”淳王說話間輕拍知恩左肩,厚實衣服下瘦弱的肩胛骨還是硌的人手疼。這個雲淡風輕的青年,比剛剛入府那年更加瘦了幾分,劉煥用盡世間苦口良藥,還是不能挽回他身體的頹勢。

“太子一黨憑借陛下愛重,正欲一步步瓦解殿下手中勢力。知恩知殿下心慈并不願手足相殘,但是知恩已經調查的清楚,璠王夫婦當年薨逝并不是意外,”陸知恩一邊說一邊淺淺輕咳,随手端起一側茶杯抿了幾口,頓了頓道,“璠王當年攜妻出游時馬車半路損壞,不得已暫借他人車馬,卻不料車夫是花蟒毒門的人,毒門便一手制造了這場悲劇,其時縣府衙門上至縣令下至仵作都以為是意外,手段高明可見一斑。”

聽到一母兄長被害真相,淳王一時驚懼,無言跌坐在椅子上。半晌回過神來才問道:“知恩對本王說這些,又與太子有何關系?”

“太子殿下,他也是毒門弟子。知恩言及此處,以殿下聰慧該不用我往下說了吧。”

劉煥瞬間驚得無言以對,他早先就預料大哥劉炳的猝逝一定沒有那麽簡單,然而念及骨肉親情并未懷疑兄弟相殘。如今大哥去世真相□□裸血淋淋擺在面前,讓他不得不承認太子親手害了自家兄長。璠王一生賢德,頗受先帝與當今皇帝重視,至今朝野上下仍交口稱贊,不論禁宮內侍宮女還是宮外衆臣百姓談及當年璠王,均感嘆英年早逝天妒英才。也就是自璠王去後,太子才漸漸憑舅家嶄露頭角,皇帝卻因劉煥的降生陸續給愛妻長子帶來厄運,表面甚是慈愛,實際上劉煥卻是受盡冷落。

“只是苦了坪兒這孩子,年少而孤,少了多少孩子該有的快樂童年。知恩與坪兒結義兄弟,萬萬不能将此事透露于他。坪兒他軍中習性太容易沖動,若是知道真相不定會做出何事,北府軍現在萬事皆需小心,不可再出亂子了。”淳王想到劉坪與長兄七八分雷同的英俊眉目,□□分相似的純良心性,小小男兒弱冠之年就背負國仇家恨,背後即便千般苦萬般難,人前仍是笑容以對,心中疼惜得無可附加。

“在下深知此理,既然事情已經發展至此,殿下今後只當做好您分內之事,餘下的事情,我自有計策。”

“太子加害我大哥之仇,本王不能不報。殊不知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太子鋒芒過盛,用柳問渠橫征暴斂修繕東宮花園的事情本王已經摸得□□不離十,之後的事情望知恩費心相幫。知恩身體虛弱,我家小女也不甚省心,這邊送去的湯藥一定按時服用,不可過于勞神。”淳王說完便站起向青年拱手相拜,陸知恩見此連忙回禮相敬。

“殿下時時顧及在下病情,知恩無以為報,我手無縛雞之力又想要施展抱負,便只有為殿下鞠躬盡瘁而已。殿下為君我為臣,世間哪有君拜臣的道理。”

“知恩本是善良的孩子,應該好生将養身體,過清閑快活的日子才是。為我一己私心如此,原是不值。”

陸知恩遠觀同知堂外如血夕照,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遙想西晉末年八王之亂,司馬氏骨肉自相殘殺,結果五胡亂華,永嘉之亂,中原世家子弟紛紛衣冠南渡,終是王與馬共天下,歷史也從此劃出一道分水嶺。古往今來,最無情是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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