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惜分飛

玉鈴近日裏說不上的焦躁不安,這點不安他本以為很快就能壓制下去,陸知恩卻早看出來他情緒不對頭。毓秀孕期月份漸大,前些日子害喜嚴重,陸知恩原本往這方面去想,久了卻發現另有原因,莫不是太子一黨已經沉不住氣開始行動了?

劉坪剛剛完婚,這日過淳王府後欲攜新婦返回赤雲城。時氣一日冷似一日,陸知恩犯了咳疾又不能飲酒,便只送了賀禮過去,于是他便在夫婦登府門跪拜叔嬸時随淳王見了一面。俞婉京城第一美女,是長安城繼尤采蘩之後第二名才貌兼備的女子,她站在劉坪身邊,他人觀之仿佛一對金童玉女,佳人眼眸明亮溫柔,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淳王見他們下一輩的年輕人更有些話可講便放了幾人一同出門去,劉坪一路陪陸知恩緩緩而行,如纓在後面同新嫂侃天侃地聊的正開心。劉坪許久不見結義兄長心中十二分想念,陸知恩輕輕咳嗽,本欲說出口的話生生憋了回去,面前的年輕郡王心思善良,從不願提防什麽人,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

劉坪見兄長雖病得厲害,還是強撐着病體來見他心中百味雜陳,又見陸知恩冷風激起的咳喘越來越嚴重,于是慌忙扶他坐下問道:“今日本該是我和婉兒去大哥園子裏看望你的,累大哥來這邊見我實是不該,這會子有沒有好些了?”

“無妨...”陸知恩清清嗓子,略微擺手示意他也落座,“坪弟國事為重,兄長我這是時氣舊疾了,略注意休息就能好,你怎可在這小事上耽誤時間?”

“我前段時間托人送來的雪蓮,加在膳食中補身子最好。大哥可有服用?”

“雪蓮是上好的補藥,若不是天天用着,依我往年的狀況,這時節已經難能出門來。只是寒冬難挨,兄長這身體自己知道,倒是平白糟蹋了多少好東西。”

“給兄長用多少好東西劉坪都是願意的,唯獨希望大哥善自珍重自己,我遠在北境難能回來,也就放心些,”劉坪不由得悲從中來,轉了話鋒道,”劉坪此生,終将負了太多人心。婉兒懂事得讓人心痛,她母家一直反對這門親事,可她明知我無心還是執意嫁我,又萬裏風塵随我到那荒無人煙的地方去。若我真是天地男兒又怎能置妻子不顧?只求大哥纓兒多費心替我安慰鐘靈,如有機會彌補,便是我劉坪足夠幸運了。”

陸知恩擡臂略略輕拍劉坪的肩膀,嘆息一聲說道:“坪弟知道就好,女兒家真心若托付了便是一生不可辜負。聖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太上雖忘情,然諸法因緣生。

陸知恩心中驀地被觸動,曾想過兩年來拖着這孱弱病體殘喘至今,都已經是賺到的時間,又何必在乎一時生死。人固有一死,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又有多大區別,本就下定決心身敗名裂,不過一個流芳百世一個遺臭萬年。而聽此一句突然覺得,這世間還有着太多未完的眷戀,所以竟有些舍不得。

因此雖萬千人吾往矣,知其不可而為之,但人似滄海一粟,總是習慣了群居的動物但凡有了牽挂,便再也放不下。

時節進入臘月,陸知恩裹得像白熊一樣坐在院子裏曬太陽。過了臘八就是年,喝過熱粥整個王府都充滿着年下的味道,新添了許多白發的福祿每日裏帶着許多下人忙得腳不沾地。花甲之年的福祿年輕時曾從軍征南,待人忠厚老實,又身負軍功頗受先帝劉楷的賞識,因此淳王封王開府時,劉楷便指派了他去做管家。老管家即使年事漸高還每日堅持練拳,精神頭比陸知恩還好很多。玉鈴正持了方晾幹的絨毯往這邊走,遠遠見站在梯子下運籌帷幄的福祿,伸了右手食指覆在唇上示意小聲些,接着指了指正半閉着眼睛休息的陸知恩。福祿會意點頭,玉鈴狡黠地一笑走過。

玉鈴把方才手中羊絨毯子覆在公子膝上道:“公子這幾天一直斷不了咳嗽,方有些起色便鬧着出來透氣,越發小孩子脾氣了。”

“屋裏悶得難受,冬季裏難得有這麽個好天氣,怎能輕易錯過?”陸知恩右手離了暖爐,為自己斟上一杯熱茶,天氣異常冷冽,茶杯上方飄着絲絲縷縷的熱氣不絕,茶香氤氲在水汽中更加令人沉醉。

“公子手爐裏的炭火該換了,我這就去尋新的炭火來,公子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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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鈴不忙炭火的事情,我今日出門來,不是正對了某些人之意麽?”陸知恩眼底神色一轉,不緊不慢地開口,冷風吹過他的臉色和唇色更蒼白了幾分,玉鈴能感受到他的公子正極力忍受身體不适開口講話,卻只得站在原地半晌未能答對。

“公子何意?玉鈴之前也許曾鑄成大錯,但從未做過對公子不利的事。”

未待陸知恩開口,但見一蒙面俠客踩着王府挂燈籠的梯子自園外飛身而來,福祿眼見那人掠過圍牆直奔修竹園去大聲叫喊不好。這邊玉鈴耳力奇佳,一瞬間騰空而起,二人在空中厮打不停。

陸知恩用力撐起身子站在樹下,披着厚重的狐裘依然形影單薄。這猛的一起身,他眼前瞬間黑霧彌漫,心口也針刺般疼痛,陸知恩用力搖了搖頭,眼前才清明些許。

“來者何人自當沖着我來,你我恩怨自行解決與他人無關,莫傷人命。”

來人趁玉鈴不備,摸出腰腹間匕首直沖陸知恩撲過來。陸知恩輕輕閉上眼睛等待死亡降臨,他的小姑娘那雙水汪汪的眸子一時映入腦海中揮之不去,除了她再無別人。原來在生命攸關的時刻,我最在乎的還是你啊。

打鬥之聲震驚了整個王府,如纓手中正執筆習字,突然一陣頭痛竟将筆掉在地上,她心下不安急忙沖到院中,見毓秀也急急忙忙地沖到外面,四五個月的孕肚已經顯懷,毓秀從未如此嫌棄自己此時身子笨重,只是急得雙目垂淚。如纓讓她憑借着自己的手臂快些過去,心中萬分焦急卻也不敢走得過快,生怕動了這小婦人的胎氣。

玉鈴眼見匕首距離公子一尺餘,心下一凜閉了雙眼擋在公子身前,待蒙面人想要收回刀鋒為時已晚,刀尖已經深深沒入面前青年人心口。蒙面見形勢不妙,欲趁王府親兵未至慌忙逃竄出去,不料遭遇福祿背後襲擊,他身形靈活閃身避開迎面一拳,福祿年紀大反應慢些,待回過神來竟讓他逃得無影無蹤。

兩個姑娘奔走至園門口時便見到這一場景,毓秀一時驚吓得尖叫出來。陸知恩當時便聽到了玉鈴心脈盡斷之聲,順勢将他攬在自己懷中,撫着他越發冰冷的臉頰。玉鈴的眼神已經漸漸渙散,這邊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公子,那邊是懷有他甄家骨肉的妻子,終究誰都對不住了。

“玉鈴你堅持住,我去叫大夫來,實在不行還有禦醫,還有孫先生,我當年傷成那個樣子都被孫先生救活了,你也能。”

“公子,玉鈴贖罪了...”

“你還有孩子,給我活着不準死。”陸知恩雙眸流下淚來,也顧不得胸口陣痛緊緊摟着這個十幾年既是兄弟又是朋友的玩伴,玉鈴已經開始吐血,鮮血一滴滴落在他家公子雪白的狐裘上觸目驚心。陸知恩想要用自己還算溫暖的身子讓他暖起來,終是徒勞無功。如纓扶着毓秀勉力蹲下身子,毓秀一聲又一聲玉鈴哥哥的喊着,喚得在場之人聽之無不盡碎肝腸。

“玉鈴要走了...公子保重...保重身體...照顧毓秀...和孩子...”玉鈴說完這幾個字再無一絲力氣,終還是在他的公子懷中閉上了眼睛。陸知恩心中大恸,将玉鈴交給毓秀之後,突然心口劇痛,眼前一黑,如纓反應過來迅速攬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陸知恩順勢倒在小姑娘懷裏大口喘氣,一只手顫抖着從衣襟裏掏出小巧瓷瓶卻再也無力拔開。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玉鈴曾經是那般認真倔強的兒郎,一直視自家病弱的公子為兄弟,多年來為他遮蔽了多少風雨。

如纓小姑娘努力地拭淨淚水拔出瓶塞,倒出一顆褐色藥丸放入陸知恩口中,以手輕撫他比宣紙還要白的額頭。天寒地凍,陸知恩頭上竟有了虛汗,手邊沒有水,于是他用盡力氣嚼碎護心丹,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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