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江城子

歲暮天寒,尚書府上正是張燈結彩,早有下人守在府門前迎接那年輕人下朝歸家。管家伸出胳臂去恭敬相迎,年輕人順勢擎着他胳臂大步邁入府門,往來侍從皆為其氣度所折服。這人對來來往往的人群皆作了無視狀,只整理衣袍邁着四方步向前走去。

“大公子方回來不去老爺那邊請安?”管家一路小步追着,已是快要趕不上這年輕人的步子。

貴公子回首注目于說話之人輕哼一聲,自小他的父親便是一個威嚴的存在,新君登基後,一直韬光養晦的父親辭了朝中大多差事,旁人看來是急流勇退的意思,暗地裏卻掌握着至高無上的權柄,連陛下也不過是其手中棋子。吳氏從來便不願屈居人下,父親年事已高,這一生的雄心壯志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兒子天資聰穎深謀遠慮,該是遠遠勝過那寶座上名不正言不順的九五至尊。

“兒子見過父親,父親這會兒喚我過來可是有要緊的事情?”

“一別數年,思钰難道不認得義父了?”

鶴發童顏的老者皮靴窄袖,身披紫紅色狐皮大氅,白發并未束起只自金色絲線綁起一绺編成發辮披在腦後,渾身上下全然不是中原人的裝束。光陰荏苒不曾磨滅這人身上一絲戾氣,老者依舊是席卷而來一身領袖的貴氣,星眉朗目,辭色慷慨,衆皆慨嘆。吳氏思钰公子縱名滿長安,奈何尊者在前,見狀也是慌忙拱手一拜,遂道:“孩兒怎能忘記義父,義父教導之恩有如江河萬丈,孩兒應是終生不忘。”

那老人回過神來注目于面前英姿勃發的青年,不緊不慢地說道:“孩子不必多禮,我今日到府上來,言下之意想必你父親已經同你講的明了。”

“門主所說不錯,我吳氏門楣興旺發達,還望毒門助我兒一臂之力,若我吳氏得以成事,必尊毒門為江湖第一大門派。屆時強強聯手,便可保這天下江山永固。”

吳念祖一番慷慨陳詞,目光之堅定映在那毒門門主眼中,也是将這飽經風霜的老人震動到心坎上。花蟒毒門自成立,往來歲月已有四十餘載,而南安山莊在明花蟒毒門在暗,相比于南安山莊的抛頭露面,門主柴無意則更加低調為人。衆所周知毒門心狠手辣,莊主手中十幾層毒物無所不用其極,因此其門內弟子即便是再優秀也是登不上臺面之人,故而分布于廟堂內外多層勢力,因攀上皇家之故更是離江湖地位更進一步。天寒地凍,老者抿一口熱茶水,神色間确看不出有任何情緒:“這話不錯,我一門同尚書府雖是目的不同,但殊途同歸。”

“思钰自知能力有限,然早先便是門內小徒,該是一心為我一門着想。”

“孩子你要知道,并非義父有意難為于你,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江湖雖天高皇帝遠但與廟堂是同樣的道理,裏外裏都是難以分開唇亡齒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孩兒懂得,自當盡力而為。”

“毒門扶持東宮登上大位,便是已經成功一半,然而新君劉炯也不過已經是土埋了半截的人,如同秋日蟬鳴沒有幾天好折騰了。他同你一樣十幾歲投在我門下,拉拉雜雜已經快要三十年,這人天性如何我太了解,并非新君合适人選,如今朝堂內憂外患,劉煥得到遺诏欲回朝,路上便已經被我毒門牽制住,後期只怕一場血雨腥風已經是難以避免。我兒尚年輕,該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剩下的大部分事情,還是要靠你了。”

景運十七年臘月初二,因夏季大澇漫堤致使農民顆粒無收,江南爆發農民起義,打着清君側的旗號。吳氏權傾朝野,反應靈敏迅速采取措施,自此以後,朝野上下皆不敢輕視于吳思钰這年輕公子。世族在同寒門的争鬥中又一次取勝,吳氏權杖在手,便更加有資本同皇家對抗。

徹骨的冷啊,從膝蓋骨處鑽心的寒冷席卷了陸知恩整個身體,這身子如同秋風落葉般漂浮在空中不得落地。陸知恩虛弱地睜開眼睛,身上覆着厚實卻潮濕的棉被,冬日細細的陽光通過一側僅有的小窗投在他身上,還是暖不熱這冰塊一樣的公子。

自從纓兒離開之後,自己便一直是這樣混混沌沌高燒不退的狀态,因此曾經發生過什麽幾乎已經是全然不知,只記得有人潑過冷水,身上腿上舊病新傷一起搗亂,然後被生生拖着來到這裏,暗無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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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公子已經是煮熟的鴨子,嘴還是這麽硬,莫不是嫌自己命長,非要将我蒙古的刑具一一受遍了才甘心情願?”恍惚中已經不知是幾天之前的時光,渾身是傷的陸知恩獨自一人坐在牢房冰冷的地面之上,本來的病痛便極其沉重,面對面前高山一樣的蒙古汗王,早就沒有了答話的力氣。

“汗王鴻鹄之志早先就有志南征,但您素來知道我是哪邊的人,”陸知恩平複下沉重的咳喘才終于有了說話的精神,“知恩為大陳淳王殿下效命多年,心志從不曾轉移,汗王為何卻一定要做這般無用功?”

聽到此處必勒格心中本來已經壓下的火氣重又熊熊燃燒起來,抓着他被汗水和血水浸濕的衣襟便道:“你怎知道這是無用功?山莊公子陸知恩經世之才,凡有志于天下者無一不想延攬,如今你在這北境的地牢中不能脫身,以為自己還有讨價還價的能力?”

“知恩自知不能,此番來蒙古早已經做好了身埋此處的準備。許多年前我便是應當去了的人,多有這些年的生命已經是三生有幸,汗王要知恩的命自取就可以了。念行藏在道,仕宦豈為謀身,只是我這顆心将永遠不會為汗王所用,您還是不要落了公報私仇的名聲便罷。”

“公報私仇?你還真的是看得起自己啊,纓兒是蒙古王妃屬于所有草原子民,就算是我尚且不能說能完全占有她的心,陸公子以為自己有多大的能力?”

“不錯,公主屬于黎民蒼生,我陸知恩早就是翻過的一頁書不值得公主再作眷戀。知恩若是投了汗王麾下,首先便是對不起您二位,公主今後行事均會有所顧忌畏首畏尾。所以我一條賤命沒有什麽可作保留的,汗王若要,随時可取。”

“我若取你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陸公子還是在這牢裏細細斟酌幾日再說吧,莫辜負了本汗一片苦心。”

地上坐着的病弱公子唇邊浮現淡淡微笑,身患重病加之一身傷痛,唯恐不能撐過這漫漫長夜,只道:“汗王之心知恩明白,只是我這裏的事情還是不要讓公主知道為好,我不想讓她擔心。”

“這話不用你說,我自有辦法不讓纓兒知道,陸公子不必費心于我必勒格的家事。”

豫北汗王鷹目一轉大步流星地離開他身邊,滿眼皆是遺憾的神色。他永遠都無法取代陸知恩在他家丫頭心目中的位置,總歸棋差一招滿盤皆輸。

而陸知恩一個人,卻不知過了幾個渾渾噩噩的日夜,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阿蠻你一個人在那邊茕茕孑立孤苦無依,你的公子來陪你好嗎?

門口吱嘎一聲,有人穿着厚厚的棉袍夾帶雪花進牢裏來。他們的汗王只說食品藥物不能短缺了他的一絲一毫,而這人總是拒而不受,只在病得意識模糊的時候才能硬灌下去一些。可是就這些流食,對他這樣本來就需要精心養着的身子來說,如何管用。

看管的老人家默默嘆了口氣将原本便是一絲未動的涼飯換走,身後健碩的少年郎靈巧地閃身過來,手中拎着東西向老者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小哥動作快一點,不大會子他們便會回來,我便不能留你了。”

“老人家放心便好,我長話短說。”

年紀尚輕的小少年用棉衣緊緊裹住他家公子身子靠在自己肩上,那人瘦得手腕不盈一握,因心疾複發雙唇青紫,突然一動更是疼得一聲□□。何時了輕輕揉着他滾燙的心口道:”公子還有未竟之事,我今日帶了藥過來,一定撐住才是。”

“我沒事...且死不了...”

“被打得遍體鱗傷還說沒事,公子身上這麽多傷,時了看着都快要疼死,要是公主見到還指不定會有多難受。”

“別...別告訴纓兒...”

“蒙醫醫術不精,公主不遠千裏去為公子尋醫問藥去了,這幾日并不在王庭。這些事情,自是不會知道的。公子放心,雖說汗王那邊不讓我們見你,我和郡王也一定想辦法,豁上性命也要救你出去。”

陸知恩半睜開眼睛看着這孩子滿臉憂心雙頰消瘦,随即因為暈眩而閉上雙目。他的一意孤行,還是讓這個本來應該在山上自由自在的孩子,早就沒了這個年紀該有的樸實可愛。

吉光片羽皆成過往,如母親當年所取的名字,這些欠下的恩情,已是一輩子難以報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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