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九張機

草原的冬天與大漠相比,連寒冷也是有所不同。一身華貴藍衣的劉培站在汗王大帳之外意欲求見汗王,卻被帳內人推脫說公務在身要他耐心相待。劉培仔細搓熱雙手覆在耳上,聽得帳內高聲宴飲只是苦笑,連經過的侍女也是敢于嗤笑于他,卻依舊能得到他一個如王妃一樣彬彬有禮的颔首。這姐弟本是一母同胞,南朝皇室子女的風姿,果然不是輕易吹噓出來的,即便失去權勢淪為階下囚,依舊讓人不敢輕視。

韓信當年受得□□之辱,助漢高祖推翻暴秦開創漢室百年基業,劉培不敢自比韓信的心志,然如此明顯的嘲諷若不忍得又能如何,母親總是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如此視之目前的萬事萬物,皆是一場必經的劫難。先生拖着病體自西北過來這邊,尚能做到如此程度的犧牲,我劉培若這點委屈都受不得,便是忝為天家郡王。

“我這裏有貴客在場,讓郡王苦等是我的不是了,快些進來烤烤手吧。”必勒格面容上浮現一個略有深意的笑容,伸手撩開簾子迎妻弟進帳去,劉培此時已經是快要凍僵的節奏,而帳子內溫暖得如同三春。

必勒格烤過雙手便高坐在王座的軟墊之上,言行舉止間無時無刻不在透出一種睥睨衆生的王者氣概。怕劉培這南朝人不習慣蒙古的席地而坐,必勒格便吩咐侍從搬了把椅子進來看座,手指習慣性地蜷起又松開,卻并不說話,想來是要宣戰的節奏。

“素聞郡王喜愛南朝的碧螺春新茶,我這裏可是沒有的,郡王莫要嫌棄。”

“我怎敢嫌棄您這裏的茶酒粗鄙?如今家姐已經歸來,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姐姐心思細膩目光雪亮,恐怕想瞞是瞞不住的,”說話的少年郎娓娓道來,雖是争辯,然而字裏行間更加寵辱不驚,“如此說來,汗王應知,我今日來此處,并不是飲茶閑敘家常這樣簡單的目的。”

“郡王這話說的敞亮,恐怕也不只是這一個目的吧。一家人不必有所顧忌,話敞開了說就可以了。”必勒格不經意地摸摸鼻尖,飲了一口解酒茶水清清嗓子。

“方才在帳子裏的該是毒門之人吧,據我所知汗王身邊與您身段七分相似的段護衛也出身花蟒毒門。汗王與這江湖惡勢力勾結已久,便不怕終有一日引來殺身之禍麽?”

年輕的汗王輕笑:“我道是齊州郡王仍是個不經世事只會盲目出頭給人擋酒的小孩子,看來本汗還是低估你了。如今這樣的形勢,南朝新帝登基,旱澇災害已經将您的故土之上折騰得國力衰微,于我而言不正好是一個好的機會?東宮太子也是毒門門主之徒,治國平平甚至心狠手辣正合我意,我為什麽要放任自己的對手做大威脅到我,難不成我非要挖個坑埋了自己才甘心?郡王将我身邊事都了解得如此清晰透徹,便以為能輕易動搖我心為淳王做事,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吧。”

話說到這裏,劉培沉默不語良久。豫北汗王所說形勢确實無錯,任何一個統治者都不會坐視自己的對手一天天強大而無動于衷,而以父親的能力絕不可能是平凡的君王。父王從來都有翻雲覆雨的能力,加之先生從旁輔助,待大陳恢複元氣,時日并不會很長。劉培略一思忖,計上心來:

“怎能說是異想天開,汗王這樣說話還是看輕了我。您與東宮太子合作也不過就是要回了原本為迎娶姐姐割讓的三座城池而已,若是有更加豐厚的報酬,令蒙古百姓更加豐衣足食,汗王敢說不會心動?”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像他們這樣地位的人從沒有什麽真情實感,為了利益互為棋子已經是家常便飯,因此也并不存在什麽絕對的忠誠。劉培見對面王座上的人神色一動便知道是成功了一半,便道:“據我所知蒙古雖地大但是一到冬日百姓日子便是難過,往年蒙古與我大陳皆通過赤雲城的貿易互通有無。然而蒙古向年年我朝稱臣納貢,百姓因此承受着極重的稅負,若我向汗王承諾免除五年交貢,且我大陳以低價為您提供物資供應,汗王可願意祝我父王一臂之力?”

必勒格聽到此處覺得也是一樁不錯的買賣,年年北境赤雲城的外貿收入所占當年大陳庫收比重極大,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天災加之人禍已經使南朝連年災荒,這樣拖下去必會使其國力更加空虛,對他們而言并非無利。于是這年輕汗王動了心思,開口道:“郡王這樣的承諾可能算數?您已經有幾年不在長安城,當今的形勢并說不上足夠了解。況且南朝如今經濟凋敝民不聊生,若是這樣不計後果孤注一擲,郡王可想好了可能招致的不良後果?”

“父王是皇祖父遺诏中所立新君,來蒙古之前父王曾與劉培講過,汗王見我如見新皇,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說的話自是算數絕無生變的可能。”

劉培本來便是身強體壯身材挺拔的男兒郎,此時站立起來身姿如松,又言:“我想前段時間江南的變亂汗王已經有所耳聞,東宮奪位以為密不透風,實則篡位之實早已經滿城風雨。久之劉培不敢想南朝還會有多少不可預知的起義和變數,到時候雖說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但蒙古能力所限至今仍然未能有從中得利的本事。萬一事情發展到此種地步,輔車相依唇亡齒寒,且不說百姓迫于戰亂流離失所,汗王欲成大事更加阻礙重重。汗王且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不錯是這個道理,東宮名不正言不順,我這樣做卻是不計後果為害鄉鄰的行徑,連我自己也是不恥的。雖說我與郡王是親人不錯,但天下大勢口說無憑,還望郡王能給我一個憑據,日後萬一事情生變,本汗這裏也有一個兌換承諾的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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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培早有血書為證汗王留好便可,願與汗王向長生天起誓,如有違背,天地不容。”

劉培說話間躬身一福遞上親手血書,面無一絲喜愠之色。必勒格接過心中滿意,然而下一秒便将血書扔在火盆中,火苗高高竄起将那布帛燒得一點不剩:“方才是我言重了,君子之交,言而有信,你我之間用不到這些東西。況且你姐姐是蒙古王妃,我協助自己岳父成就大業,也是全了我這女婿的一片心,說白了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必勒格這一番話也是肺腑之言,丫頭永遠都是他的軟肋,為了留住他的纓兒,即使讓他放棄一切也不會有所顧惜。劉培一個微笑望着他的姐夫,這高山一樣的蒙古汗王,是能配上他姐姐的英雄人物。

“馬上就要過年了,培兒想求姐夫一件事情,把先生放出來好嗎?”

“培兒終于肯喚我姐夫了,”好容易有一句親人之間的問候,必勒格心下一軟也沒了繼續杠下去的脾氣,“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培兒如果一定要去大牢,希望我能同行。其實這些天也有人這樣勸我,這人一杯酒折服了我身邊衆兄弟,可見他真的不是凡人。姐夫做得不好不該強人所難,培兒幫我勸勸你姐姐吧,你的話她是會聽的。”

陸知恩執意不讓劉培如纓等一行人進入那陰冷的牢獄中,唯有幾個蒙古人找了擔架,将已經不能起身的他自牢裏擡回到住處去。一身的傷與衣服粘在一起,雙腿也被打斷只無力地垂下使不上一絲力氣,幾個擡着他的人心裏都是難受得緊,這人看上去已經是瀕死之狀。

如纓一片片剪開他身上沾滿血跡的裏衣小心剝離下來,還是不小心扯破了多處傷口,引得她的先生疼得輕哼起來。小姑娘在戰場上經常侍候傷兵,早已經是司空見慣,只是默默用幹淨帕子将他傷處擦淨上藥,又吩咐着劉培何時了二人在一側打下手。公主這樣沉得住氣,何時了受她蹲在一旁侍候,也抹幹淨了淚水。

山莊公子已經被傷病折磨沒了半條命,卻還是面帶微笑看着他的小姑娘,意思是讓這女兒家放下心來。如纓仔細握着他冰涼的手指,他唇瓣微張着,聲音喑啞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小姑娘于是湊上耳朵去聽:

“纓兒...不要...不要跟汗王吵...”

“我答應你,先生且忍一忍,你的腿骨長歪了我要重新接一下,可能會很疼。”

于是如纓小姑娘開始接骨,陸知恩額上一陣陣冒着冷汗,還是咬緊了牙關不叫出來。三十多年的病痛都這麽忍了過來,他忍受痛苦的能力早就比常人大了許多倍不止。即使這樣,陸知恩還是疼得暈了過去。

舅舅說過他出生時不會哭,幾乎沒有心跳呼吸,令大夫都束手無策,是母親榮寧長公主一直抱在懷裏不肯撒手才救活自己了一條命。孩子呼吸漸漸平穩,母親身體卻一點點冷卻下來,終究在那個夜裏溘然而逝。

纓兒用力抱着昏迷中的先生,恍惚還是那個熟悉的女子懷抱,嬰兒時期的感覺,陸知恩終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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