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一斛珠

一冬過去冰雪已經開始消融,陸知恩久病的身體也逐步見好。山莊一心扶保淳王劉煥,卻不願見大陳局勢動蕩不安,然而即便出手也不敢明目張膽只得私下行動,江湖勢力也畢竟是能力有限杯水車薪。去歲秋季新添了兒子之後,姜羽便留在山莊侍候碧雲母子兩個不曾下山,陸知恩一邊将養着身體,一邊時時關注着山莊的消息。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山莊裏每個人的安危皆是牽動着他的心,自小跟着碧雲姐姐長大,那姑娘的情況陸知恩更是關注,聽得碧雲時常捎信過來報平安,他那顆懸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天氣轉暖,淳王來蒙古也已經半年有餘,只等他身體狀況略微好些,便啓程回長安去。陸公子不勞累的情況下已經可以做簡單的活動,雖然蒙古王庭并未驅趕他們,可再拖延時間已經是說不過去的事情,何時了便也開始打包行李随時準備啓程。

“我只是想讓師父那邊幫我将真實情況散播開來而已,卻不曾想到今天的棘手形勢,已經遠遠超過我心中所料,原是我太過于心急了。”

何時了輕揉着他酸痛僵硬的腰背部,蒙古大地之上半年天寒地凍,陸知恩自從離開長安城以後便一身病痛連綿不斷,加之一年前受傷,天氣只要是一有變化便是全身都疼,腰腿關節處更是如此。這日覺得身體情況還好的陸知恩晚間用過飯後走去淳王的住處商量事情,回來後,腰和雙腿都疼得有些受不了,于是何時了放平他有些腫脹的腿,邊揉着邊開口安慰他的公子:“公子不必責怪自己,世事難料總有人所想不到,公子只要抱定心念不去動搖,便是好的了。”

草原之上空氣清新天高雲淡,晚間月明星稀涼意甚濃,明月似懂得人心将光芒投射進帳子裏來,與昏暗燭光共同勾勒出依靠在躺椅上那人輪廓分明的側臉。陸知恩想來原是自己過于心重跟自己過不去,便不由得撫着微微刺痛的心口,嘆息道:“還是時了會寬慰我,我總是想得太多,到底是作繭自縛自讨苦吃了呢。”

“原來公子也有自知之明啊,我還以為你過于執念不會開解自己呢。姜師兄離開這長時間,說來時了還怪想念他的。”

“雲姐姐這次生産很是兇險,若不是有名醫接生孩子險些就保不住。姜師兄也說了姐姐這麽辛苦,以後再也不讓她再冒如此大的風險。他那樣古板執拗的人,能對雲姐姐好成這樣,也實在是不容易。”

“姜師兄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對誰都是好的。全山莊的人都欺負我,就師兄回回護着我,這樣的人怎麽忍心讓師姐受委屈呢?”

“哈哈改天可得聽時了同我講講他們是怎麽欺負你的,欺負師父他老人家年紀大管不了他們了是不,也太無法無天...”

如纓小姑娘掀開簾子便看到他主仆二人相談甚歡,她微笑着款款走近,向陸知恩比了個噓聲的動作,卻是把何時了吓了一跳。小少年深呼一口氣安撫下情緒,拱手一拜便識相地離去,只留這二人依依惜別。

“先生別動...”

陸知恩想要站起身來,無奈雙腿疼勁剛過氣力不足便又跌坐在原處,纓兒眼疾手快趕忙扶住他緩緩坐下,才沒有造成陸知恩體位一變化引起的眩暈。

“纓兒今天來,莫不是來同我告別的?”

山莊公子語氣平靜無波,吐字雲淡風輕卻擲地有聲字字珠玑,每個字眼敲打在纓兒心上都是難以愈合的傷疤。原本想同那多年的愛人人說的話,到了嘴邊也便成了一句句不鹹不淡的客套而已。

“你們一行人即将遠行,纓兒自然不會無動于衷。這一路山高水長困難重重,一定留個心眼保護好自己才是。”

“纓兒放一萬個心就好,王庭勢力在明山莊力量在暗,況且你父王自己也是心中有數的人,路上一定不會出什麽事,我相信我們能順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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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那邊我不操心...我說的是你呀...”

如纓如情窦初開的小姑娘一般低下頭,把小手覆在他膝蓋上輕輕按摩着,白天鵝一樣纖細而白皙的脖頸出現在陸知恩眼前。他的小姑娘像草原長大的女兒家一樣有烏黑而厚實的頭發,頭上盤着一股股發辮,其間以各色寶石和鮮花做着點綴,頭頂還戴着藍白相間的羊皮小冠,與她身上同樣白底藍紋的袍子搭配得相得益彰。小姑娘已經早就沾染上了草原上的青草氣息,她自己不曾意識到,卻無時不沁人心脾。她側面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剎那間讓陸知恩的整個世界都晃了一晃,然而僅僅是一瞬的恍惚,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愛。

“我嗎?”陸知恩緊緊身上衣衫,也微微一笑低下頭去,“我這裏纓兒更加不必擔心,在你這裏養了一年多,不管藥物飲食,汗王和你給我的都是最好的,還有什麽好不起來的道理。”

“必勒格做錯了事情,還不都是應該的,我恨不得把最好的用在先生身上才好呢。先生這一年雖說是在我蒙古養病,卻也不少操心,因此這病也是一直養到現在才有了起色。路上到處都是磕磕絆絆,毒門那邊一定不可能坐視不管,要不是他們先生的身體怎麽可能成今天這樣子,可一定要當心,千萬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了。”

“好好好,我的纓兒前前後後說了快一年,先生我都記住了,纓兒再唠叨下去,可要成老太婆了啊。”

陸知恩握着小姑娘暖暖的手指尖舍不得放開,小姑娘細蔥一樣的手指還是原來那樣的纖細柔軟。阿蠻生前便極是喜歡他這樣握着自己的手指,與她截然不同,阿蠻的指尖帶着因長年做粗活留下的厚厚老繭。看着他的小姑娘滿足的表情,陸知恩默默思慮,不清楚女兒家是否都喜歡這樣的溫存。

“以後再跟先生唠叨,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纓兒若是想念先生去長安城找你了,不知道先生還會不會歡迎我呀。”

“我怎會不歡迎?到時纓兒帶着丈夫孩子一起去找我,我一個做舅舅的,還有好多禮物要送給吉達吉雅。”

只要到時候的陸知恩,還能活着,便是要出城十裏相迎我的小姑娘,不論時移世易滄海桑田。

“那就這麽說好了,過幾天你啓程我便不送你了,我怕自己會哭。”

小纓兒說完站起來湊近她的先生身邊,陸知恩虛虛摟住她腰肢做一個無聲的告別,随後便控制着自己的欲望松開手。即便你不說這些,我也是舍不得讓你送我的啊,怕一個不小心回首望見我的小姑娘,就再也沒有了向前奔走的決心。

我的小姑娘,先生終究對不起你。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因為對往事不再耿耿于懷,也就沒有了患得患失。

三日後一行人即将離去,只有必勒格牽着兩個孩子前來送行,如纓推脫身體不适并未前來相送。春寒料峭,兩個小孩子眼淚汪汪地擠在外公和舅舅身邊不願放他們走,一年多的相處,雖然身份着實尴尬得不好判定,孩子們卻将陸知恩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當做了自己的家人。

兩個孩子被劉煥一邊一個抱在臂上哄了半晌才收住眼淚,于是又跑到舅舅這邊來同他說話,意思是還想讓他們多待一段時間才好。雙腿還不曾完全複原,陸知恩站久了只能依靠着何時了的手臂力量勉力為之。時間長了腰酸疼得冒出冷汗來,無奈小孩子粘在身邊不願離開,怕身邊的小家夥們摔跤,他也是緊緊抓着他們兄妹不放。

“好了好了,外公和舅舅要走了,以後又不是沒有機會再見了,”必勒格輕柔地将兩個孩子摟過來同他們說話,“你們可是大孩子了呀不能哭知道嗎?母妃那邊做了你們愛吃的糕點,可是叮囑過你們,誰的眼圈紅了就不給誰吃了。”

“以後的事情,還望汗王相助于淳王殿下了,承諾過的事情,我們必然不會反悔。”

“陸公子在這裏一年餘,我也沒能好好招待您,日後如有機會希望公子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以後嗎?天道無常,以後說不定那一天,曾經再好的朋友依舊兵戈相見,何況萍水相逢。陸知恩收起紛亂的思緒緩緩言說:“汗王以後若是去長安,我陸知恩一定誠心相邀,願同汗王把酒言歡。”

山莊公子登車時腳步略微有些虛浮,回首望了望草原的廣闊天際,而他,目測是不再有機會回來這裏了。

“昨天公子身子不爽利先睡下了,公主來我這裏一次硬是塞給我一張舒經活絡的方子,要我天天盯着公子泡腳。我看過上面的藥,這樣用下去估計不出半年,公子這腿上的傷勢,就應該能恢複如常了。”

“公主的意思,是想要公子想些別的事情分散下精力,把身子養好,來日方長。”

陸知恩掀開車簾,病中容顏露出一角,雖然英俊卻顯得有些憔悴,以後的事情,誰又說的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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