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夜行船

“喲,這是着急找你家小媳婦兒去啊。”

山間涼風習習,白鴿撲閃着翅膀落在這強壯的中年人指尖之上,他微笑着撫摸上它雪白的羽毛,小鴿子通人性地咕咕叫起來似是在說話一般絮絮叨叨。

“哈哈你這點小心思能瞞住我?想媳婦了就快走,你的任務完成得不錯。”中年人說笑之間解下這小靈物足上送信竹筒,遂遞上鴿食,白鴿吃飽喝足又是咕咕不停,随着那人手指輕擡遠走高飛。

山莊上下皆知陸知恩身份同他們相比有所不同,只因師父不願吐口告知也便作罷。因此除了碧雲成天直呼其名之外,山莊衆徒在這老者面前絕不敢對陸知恩有任何造次,連稱呼都是尊敬有加。姜羽于是開口道:“今早喜鵲登門,師父也是滿面紅光,我這裏猜想公子傳過來的消息不會是壞事。”

“他們一行人已經離開王庭往南邊來,我們做好準備便可,知恩信中說讓我放心,他這孩子懂事得可怕,我又如何能放下心。”

“師父對公子的心意日月可證,可今日乃是您九十壽誕,再大的事情也要過了今天再作打算不遲。”

“好啊都聽你們的,話說知恩不是早就不讓你們用尊稱了麽?怎的在我這裏還是公子公子的叫着?”

“這話說的,師父不是您三令五申讓我們這樣稱呼?年紀大了越發像個小孩子,竟然責怪起我來了,徒兒可是不願意了啊。”

姜羽說不上嘴甜但好在實誠憨厚,因此這一番話他家師父還是聽的。蕭錦權輕柔地拍拍愛徒雙肩随他反身回山莊去,面帶微笑慈祥如普通人家的老者。

一大早上上下下便是一番熱鬧景象,山莊從來都是熱情迎送四方賓朋,化名徐西辭的莊主蕭錦權自是有着極好的人緣。這老人家被幾個徒弟換上壽星公的喜慶吉服,接受上下人等往來賓客行禮賀壽。鑒于壽星年事已高,席間也不勸酒随意自便,不論是否擅長飲酒各自盡興便是。人上了年紀總是愛熱鬧蕭錦權同樣不例外,到他這個年紀,年輕時候的兄弟姊妹夥伴摯友已經凋零得差不多,山莊內外眼睜睜送走了那樣多的友人,不料自己竟然熬到了鲐背之年,也算是得享天倫。

“徐老莊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卻見那邊一比他年輕不了許多的花發老者緩緩行至近處躬身為禮,窄袖皮靴,花蟒毒門門主柴無意是也,他不等他人反應過來,道,“莊主如此德高望重得江湖人士衆星捧月,九十壽誕這般重要的盛事卻不通知我毒門,未免也太不給我等面子了吧。”

毒門當年一箭加重小甥知恩一身病痛,如今又助纣為虐替世族殘害朝野忠良,意圖堵塞聖聽,早已經臭名昭着,江湖人士唯恐避之不及,這時候現場已有噓聲。柴無意見衆人皆不理不睬,便自斟自飲起來,餘光向上位瞟去想要看看山莊如何出醜,卻見那尊位之上正襟危坐的老人手指輕叩面前幾案輕描淡寫地開口笑道:“柴門主可是錯怪于徐某人了,您莅臨此地可謂蓬荜生輝,以您的江湖地位我日常可是難得請動啊。”

老人家一番說辭化解滿場尴尬的同時,夾帶着謙卑恭敬而不失諷刺嘲弄之意,在場人等凡是能聽出端倪來的人均是莞爾一笑。柴無意也是心中默默冷笑一聲,徐西辭果然是活到這個歲數見多識廣老奸巨猾,言辭之間便将包袱全部扔給自己,仿佛自己品出話中深意卻是曲解了那人。

“莊主這樣說話實在是高看柴某,若論年高德劭,徐老莊主要是算得第二,江湖便無人可妄稱第一了,”柴無意執起酒爵一飲而盡從容答對,“南安山上酒水膳食皆是極好的,我毒門四散江湖居無定所可沒有這些,上次嘗到如此好酒距今已有至少十年之久了,只望莊主勿要怪我不請自來便好。”

“來的便是客何況門主還是帶着賀禮過來,我山莊自有江湖公認的待客之道,”蕭錦權禮貌性地起身立在中庭,半束着的白發随風飄蕩更顯得這人身形仙風道骨一般,他一手伸出延攬遠方來客,“姜羽吩咐下去給柴門主及侍從備好碗筷,門主還請上座。”

“如此便謝過莊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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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應當不必道謝,徐某不才願同門主一同維護江湖秩序井然,莫要做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事情就好。”

“自是不會,彼此彼此。”

許多該說的話,不必宣之于口。衆人自是明了,争鬥即将開始。

四目相對之間,天下大勢将定。

“吉達是男子漢,不可以哭鼻子,否則妹妹要笑你了哦。”

兩個孩子不知怎樣一言不合就打得不可開交,吉達不久便敗下陣來委屈得眼淚汪汪。母親常說他是哥哥應該謙讓妹妹,因此平日裏八面威風的愣頭青吉達便極有風度地不去動手,自然不占優勢。

這般光景之下卻是苦了哄他們睡覺的鐘靈,姑娘家披着衣衫連哄帶騙地說了好久話才讓兩個孩子睡下,自己也已經口幹舌燥,便走出來欲回自己帳子裏去歇着。這些年的草原生活已經将她浸潤成渾身帶着羊奶腥膻味道的女子,為了公主的兩個小孩子忙得昏天暗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想什麽人。

而段樵那個身體中流淌着一半蒙古血脈的男兒,多年來卻是始終鐘情于自己不曾轉移心志,這般癡情王庭上下赫赫有名。鐘靈并非心性愚鈍無所知曉,僅僅是因為自己早年的執念,便拒絕了那人幾次三番的好意。姑娘出得大帳來微微嘆氣,今晚萬籁俱寂的時刻觸景生情,便不由得激起了鐘靈對遠方那人綿綿不絕的思念。

“靈姑娘,最近可還安好?”

段樵自北邊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微笑着叫住她,這人雖然有着同汗王七分相似的身形,性格脾氣卻是天差地別,自己的許多小情緒他只要見到都能輕易體會。相處時間漸久之後,鐘靈同段樵已經成為比普通朋友更進一步的知己。可巧距離自己的帳子還有十步之遙時,她遠遠看見那人,遂屈膝欲福下身子為禮,青年人不好意思地地上前扶住了她。

“勞煩段護衛挂念,鐘靈一切都好。”那女兒家同他一個身體接觸,更是紅了臉頰,只因在夜晚光線昏暗不曾露出窘迫神态而已。段樵縱是再草原兒女豪爽習氣,聽得她一個作為提醒的清咳,也收回手來,卻一時并不知如何安放雙手而怔在原地。

“我今日剛剛回來便聽得王妃一直将自己關起來不見外人,小王子小郡主無人看管,可是辛苦了靈姑娘操心費力。”

“公主待下寬嚴相濟,只要盡心竭力便從不為難我們,甚至待我們這些下人如同姐妹一樣親密。為公主排憂解難本是鐘靈本分,何談辛苦不辛苦的,段護衛說笑了。”

那日陸知恩離開蒙古時,小纓兒雖然嘴硬不願相送,還是禁不住迫切的願望追出去很遠不願回來。草原的春季天幹物燥,牧草去年留下的根苗還未曾冒出新芽,少了草木根須加固土壤,風起時便是席卷漫天黃沙遮蔽了視線。如纓帶着一心的思念回到王庭,人都瘦了好些,鐘靈日日守在她身邊,眼下也是漸漸浮上青紫。

青年坐在距離那姑娘身側三尺開外不遠不近的地方滿眼心疼,正側首望着她出神時,轉念一想卻是心懷感傷。日前門主召集所有散落江湖各處的毒門子弟,所為不過是南朝吳氏篡位争權的大業。花蟒毒門勢力遍及各行各業朝野上下,皆是受門內重恩才甘心情願追随。他們彼此之間幾乎說不上熟識,如今卻要一起共圖大業,且前方一路艱難險阻不可估量,能否有命活着回來都是未有定數的事情。

段樵看着那個散着一頭瀑布般秀發的漢家姑娘,皓月映在這姑娘的眼中,使得她溫柔如水的眸子亮晶晶如同寶石一般透亮。近半年來同汗王早就貌合神離分道揚镳,必勒格也是礙于情面不願趕他離開身邊。鐘靈聰明隐忍,其實并非不曾對自己的身份有所懷疑,卻看破不說破,而今自己卻要離開她去到那遙遠的地方,心中确是有一千萬個舍不得。

“在下可能要離開草原一段時日不能得見,靈姑娘可一定要珍重自己。”

“段護衛回回出門都像個女子一樣絮絮叨叨的囑咐于我,鐘靈可是記得真真的,您也保重身體不要太累。”

“嗯,靈姑娘不問問我去做些什麽嗎?”

那姑娘低下頭去,颔首低眉之間透出一絲笑容:“段護衛若是想要同鐘靈說起因由自會告知,若是不願同我講起,鐘靈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我走之前,想求姑娘一件事,還望姑娘不要責怪在下過于唐突。”

“鐘靈能做到的事情,必不會推辭。”

“可否讓我抱抱你?”

“嗯好。”

鐘靈主動鑽進他的懷抱去依上他寬厚胸膛,段樵順勢摟住懷裏的姑娘,這女兒家的溫存讓他久久不願放開。

我段樵此去視死如歸,只希望我的靈姑娘,這一生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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