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落梅風

午飯時分陸知恩不太舒服胃口不佳,所以早早便回房躺着休息,卻只是閉着眼睛沒有睡意。宮裏隔三差五派人來請平安脈,太醫回回來都只是囑咐着用原來的方子好生休養便好,其他話也不多說,衆人心裏明鏡一樣只是不說破,陸府上下因此相安無事。

春晖在自己住處練了會子劍,琢磨着父親應該差不多醒了,便吩咐府上膳房準備好粥飯送過去。又覺得別人送去不放心,便自己快走幾步去膳房那邊盯着。這一路往園子裏去遇見好些熟人,他的彬彬有禮與當年陸知恩的待人接物并無二致,瞬間刷新了許多上下人等對這公子爺的好感。陸知恩起身後由何時了慢慢扶着走到院子裏曬太陽,很久他蒼白的面色才稍微紅潤一些。

“父親怎麽起來了?今日同知堂那邊功課繁多極是勞累,父親病體才有起色,晌午暑熱本該多躺一會兒才是。”

“春晖這會子不也該練劍來着...哎哎哎你慢點...”陸知恩微笑着看兒子端着托盤過來,男孩子被石子一絆差點跌倒,還好身手不錯及時穩住了身體,才沒把托盤扔出去。

“我沒事,父親稍等,我再去盛碗粥...”

“不用了,麻煩時了去一下吧,今天天氣不錯春晖陪我稍坐一會兒。”

待何時了遠遠出了園子,陸知恩緊緊身上衣裳,慈愛地看着眼前的孩子道:“真是看出來師父他老人家有多寵你們這倆孩子了,這麽大還毛毛躁躁的。看你這着急的樣子,該是北境有消息了。”

“父親所說沒錯,蒙古大軍春夏以來已經攻破北境多處關隘,擄走糧食婦孺不計其數,自從景運年間裁撤北府軍後,現下軍中人數軍力所限,即便用盡全力也已是難以抵擋洶湧磅礴的敵方攻勢。爺爺那裏的消息快一些,想必赤雲城急報傳至京中,不過也就是今明兩天的事情。”

“赤雲城的事情我已有所耳聞,果然自從當年靖邊将軍離開之後,已經同從前大有不同了。近幾年京中形勢千頭萬緒,陛下那邊無暇顧及,然而也是存了權力制衡的心思。如今這形勢,也是早晚要發生的。”

“那父親的意思,是說與蒙古的這場仗,是無論如何也要打的了?沒有其他應對之策?要知道兩國交兵,到頭來受苦的還是平頭百姓。”

“小晖果然是長大了,想法也比原來更加周全一些,”說話人語氣平淡如水,眼神卻是帶了更多無可奈何,“頭些年陛下并非不曾派人過去作交涉,而每次皆是無功而返,反倒落了一鼻子灰。陛下手頭可用之人不多,太子雖說是天才的外交使節卻不能出京,而我這身體又不争氣不能為天家分憂,想來這一場浩劫,也有我的緣故。”

春晖見父親眼神中流露出悲傷與自責,忙開口安慰:“父親不必責怪自己,本來便注定的事情,又怎是父親一人之力可以挽回?還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吧。春晖今日過來也有一事想要告知父親,我同琢兒已經商議過,現在軍中正缺兵員,我們作為男孩子總該去效犬馬之勞。”

兩個孩子近幾年在山莊學得一身好功夫,文韬武略樣樣不輸京中貴族少年。自從平州王妃俞婉過世之後,劉坪為了分散心中悲傷也是一心撲在眼前局勢之上,世子劉琢更加從旁輔助不曾休息。男兒到了十四五歲歲的年紀,也是應該早去軍中歷練筋骨吃苦耐勞,陸知恩聽他這樣主動要求心下滿意,卻也替已經過世的玉鈴毓秀夫妻二人心疼,感動于這個孩子的成熟穩重:“你們可同劉坪王叔商量過了?按說過幾年再參軍,也是不遲的。但凡他能同意,我這裏自是沒有意見。”

“王叔十歲從軍,十四歲便有軍功在身,我和琢兒已經這個年紀早就該為國效力,怎能在此生死存亡之時做縮頭烏龜?王叔那邊早就已經應允琢兒參軍,現下我這裏只問父親意下如何。”

“我的春晖長大懂事了,父親很是高興。只是軍中沒有身份高低之別,一切都要重頭開始。希望你們兄弟兩個,能在軍中相互幫襯,萬事小心提防。”

“此事父親放心,”春晖明白父親言下之意,因為自己是父母當年囑托的孩子,父親總是着意保護着自己的安全,于是出言讓他安心,“孩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受教于父親和山莊多年行事自有章法,若是我親生父母在世,也是願意看到孩兒今日從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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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了重新自膳房端了溫熱的粥湯過來遞到陸知恩手中,陸知恩心情大好身體也舒适,覺得腹中饑餓便比平時多用了一些,遂接過一旁備好的幹淨帕子拭淨手臉。不錯,孩子們已經長大不再需要父親的羽翼,玉鈴那樣耿直堅定的男兒,若是活着見到今日的兒子,也必是欣慰多于疼惜。

“正事總有時間講,我見這幾日府上的女孩子皆在議論春晖身形氣度。我家春晖這麽優秀的男兒,可有心儀的姑娘?”

“父親這話從何說來,春晖才多大,說這種事情還早着呢。”

山莊這些年來一直在尋覓清兮那個小女孩的身影,卻屢次三番查無所獲,若是她仍然活在人世想必也快要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粉嫩粉嫩的女孩兒,從出生的那天起便在春晖心中種下一顆種子,多年來已經茁壯成長,絢麗缤紛。因此春晖始終相信,她一定還好好地活着。

年輕的男孩子默默低下頭去,若是說心儀的女孩,也唯有她呀。

事情總是在以不可預知的速度發展着,承平六年六月二十,俞婉方去世半月餘,北境便快馬急報傳至宮城內,信中言說蒙古大軍一路向南勢不可擋。早朝後皇帝難得傳喚陸國公入宮觐見,君臣二人一談起來似乎忘了時間,幾個時辰過去,見陸知恩穩穩靠在軟墊上的身體已經開始虛晃,皇帝劉煥才驚覺天色漸暗,已經是用晚膳的時辰。

“微臣體力不支失态于禦前了,還望陛下莫怪。”陸知恩用力揉着悶痛的胸口處,唇色已經開始泛出虛弱的白。

“是朕的不是,辛苦知恩陪朕談了這許久,在宮裏用過晚膳再回不遲。”皇帝說着吩咐呈上禦膳,與上面那位的不同,陸知恩面前的吃食只是幾樣少油的小菜和浮着豆花的清口米粥,飲食清淡卻開胃解暑,甚至常人看來已經有些寡淡無味。然而就是這樣的飲食,陸知恩覺得油膩也是難以下咽,卻出于禮節淺淺抿了幾口便放下了碗筷。

多年不曾坐在養心齋後殿的禦座之下,唯有年節家宴時才偶爾入宮幾次,陸知恩竟然有種久違的陌生感。具體細節二人已經讨論一下午基本板上釘釘,他胸口疼得難受還是依然保持着日常的姿态道:“臣已受陛下隆恩多年,如今若再不有所回報,豈不是辜負了陛下對臣一片苦心?”

“孩子你言重了,可這次遠征北境事關重大,朕的意思是禦駕親征...”

“萬萬不可如此...”陸知恩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撐着身子,也顧不得君臣之禮打斷劉煥即将出口的言語道,“歷代皇帝實在萬不得已之時才會選擇禦駕親征,今日形勢未至那般程度,且陛下龍體為上怎能以身犯險?”

“朕乃一朝天子,本來就該身先士卒,知恩方才說還不至萬不得已的程度,然而在朕這裏意義全然不同...”

“即便如此也是不可...”

“知恩不必勸朕了,其實這種事情夾在中間最進退兩難的該是纓兒,很多話,做父親的應當當面對她說清楚一些。”

“陛下曾經筚路藍縷以啓山林,如此用心良苦,公主必能理解。”

“時也命也,纓兒還是要陷在裏面出不來了,她的父親實是親手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陸知恩意味深長地望着這個一瞬間有些蒼老的皇帝,說白了,他同平常人家年老體衰的老父并無差別。常人家的父親困于家務瑣事而無法脫身,而一國之君卻要因為困于天下大勢,做出許多犧牲而無能為力,甚至犧牲子女也抹幹了眼淚裝作在所不惜。

可自己,又何嘗不是陷在命運和感情的怪圈中,任憑驚濤駭浪将自己淹沒,卻将多年攢下的淚水,生生咽進了喉嚨。

不久之後,大軍浩浩蕩蕩自長安城開拔,方從軍半月不到的春晖琢兒兩個男孩子,作為普通軍士前往北境,陸知恩的車駕也跟随在皇帝身邊。

軍隊經過長安北門時蒼涼得令人心驚,陸知恩掀開車簾望着頭上高聳入雲的城樓良久不語。這扇門已經進進出出三次,第一次往西北尋找他的主君,第二次志得意滿歸來,卻沒有一次是這樣的情景,雖然時值盛夏卻滿目凄涼。

當年襄陽公主便是率領萬人和親隊伍,眼含熱淚面北而行,從此再未曾回頭向南。十幾年時光如同翻過的書頁,雖然已經泛黃,卻一樣記錄着世人來來往往的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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