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君不悟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如纓飲下幾杯酒之後頭暈腦脹胸口也憋得難受,趁其他人酒醉正酣出來透口氣。母親當年生育他兄妹二人時落下了病根,每逢氣候變化腰背都會痛,吉達見她離席時衣裳單薄,于是持了大氅一路追出來。誰料剛走幾步路,便見到他堅定勇敢的母親正伫立在寒風中,遂一笑大步上前去把衣服披在她肩上。

“這外面天寒,母妃不在帳子裏待着,卻是出來做什麽?”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時光,草原上年複一年的冰寒,同以往并沒多大不同。蒙古王太妃劉如纓這一年來陪着她的兒子收服各方勢力,親眼見證他成長為新一代草原汗王。吉達這個孩子因有一半的漢人血統,比他的父親更加仁愛中庸,而他的勇敢堅毅,卻從不輸當年的必勒格半分。

“我只是出來透口氣,吉達快回去吧不必陪着我,”站的久了确實有些冷,如纓緊緊兒子遞過來的大氅,笑道,“你該是好生陪着那幾位叔伯兄弟暢飲一番的,我略歇一歇,就回去了。”

母子連心,吉達無意中捕捉到母親深邃而略帶淚光的眼眸,一眼便明了她的心事。外公特派使節來草原頒旨冊封,消息傳來,母親的心也早就跟着到了那邊去。那個一直被他兄妹二人喚做舅舅的人,已經很久沒有消息過來這邊,母親日日翹首以盼,心急如焚。

“母妃不必在孩兒面前假裝什麽,很多事情我和吉雅早就知曉,母親心裏的苦處,我們都明白的。”

一句話說得如纓神色一動,道:“吉達吉雅都是聰明的孩子,這麽說來,倒是母妃的不是。”

“兒子并無此意,只是不願見到母親這般傷懷,說到底一切都沒有身體來得重要。”

這一年來吉達長高許多,身材氣質也更加像極必勒格的高大威猛,如纓站在他身邊也比他矮了半個腦袋不止。她剎那間有些恍惚,兒子舉手投足之間的風姿,與必勒格迎親那年的形象如出一轍。那個給了她十幾年舉案齊眉之樂的男子,不知不覺地,原來已經離開那麽久了。

“吉達果然還是長大了,母妃真的何事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她被兒子戳破心事,遂低下頭去面露紅雲,“這麽久不曾見面,我确實很是想念他,但又覺得對不住你父汗。”

“舅舅雖然身體不好,但是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父汗在世時就是那樣通透的人,若是在天有靈,又怎麽會責怪母妃呢?”

女子體寒怕冷,吉達把母親細蔥一般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裏揉搓着,半天終于有了些熱氣。她的夫君曾經是那樣驕傲的草原雄鷹,唯有在自己面前時才表現得像個長不大的男孩兒,與長安城裏那人的隐忍負重迥然不同。濃烈的思念如同大石壓在這依然年輕貌美的婦人身上,千鈞之重。

今日王庭內部安定團結,至少面上已經是一團和氣。母親心有未了之緣,卻在這異地他鄉盤桓了十幾年,回去的時機已然成熟,吉達心中明鏡一樣,雖然怎樣都是不舍的,他卻再不能拴住她的腳步。

“母妃回去吧,去找舅舅外公他們,做您想做的事情...”

未想到兒子會這樣想法,如纓心中感動之餘,對眼前的孩子只剩下了心疼。他繼位的年紀比必勒格還要小許多,做事風格卻比他的父汗更加成熟穩重,這一年來,比起草原上的其他同齡孩童,他總是表現出超乎年齡的成熟。

“孩子我舍不得你和吉雅啊,你們身邊連個知心的親人都沒有,我怎麽能夠放下心來回南朝去?”

“母妃剛才不是還說嗎,我和吉雅都長大了啊,妹妹比我更加細心,有什麽事情她會提點我的,”吉達微微一笑道,“鐘靈姨母想要守着段護衛的衣冠冢,可能不會随您回長安去了,母妃放心,姨母眼睛看不見,但是我和妹妹一定會照顧好她。”

“那你這邊有什麽事情一定要讓我知道,母親知道你忙,就讓吉雅經常給我寫信。”

“好,知道了。”

五日後,南朝使節到達蒙古王庭,為褒獎吉達定邦平亂之功,特代皇帝宣旨賜封號順毅汗王,席間酒過三巡,如纓特演奏當年的胡笳十八拍作為助興,聲聲摧人心肝。又半月餘,公主鸾與随使團離開草原向南行進,大陳襄陽公主劉如纓的萬千前塵往事,皆成過眼煙雲。

天色暗下來之後,沉重的朱紅宮門緩緩阖上,将內外兩個世界隔絕開來。承平八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比往年更加晚,時節出了正月依舊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皇帝劉煥又是一天的政務繁忙,他在後宮王貴妃處用過晚膳,便緊了緊衣服自回養心齋去歇着。

自從采蘩去後新人不斷,卻再也不能讓這皇帝的內心再起任何波瀾。小侄劉坪近年來辭去軍中大半事務在外游歷,親人都已遠離,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思念便更加濃重。

“陛下不好了...”

“慌張什麽?”劉煥自一堆奏折中間擡起頭,揉揉兩側太陽穴緩過神來開口怒斥,方才那內侍尖細的嗓音傳進腦中,莫名刺痛。

“陸國公,不太好了...”

劉煥聞言自披上衣袍便往外走,內侍随從來不及準備,只零星跟了幾個身手好些的侍衛過去。宮門敞開一條縫隙,幾匹良駒一躍而去卷起漫漫煙塵。劉煥衣着并不華貴,一時路上來往人群也并未識得皇帝真容。

一年多的時間,陸知恩因早先心力交瘁,幾乎始終卧病在床難能起身,只因用着湯藥沒有撒手人寰。這幾日身體本來已經逐步見好,不想前日天氣不錯出屋透口氣的工夫,病情便突然加重,連續兩天灌下去的粥湯藥劑全部吐了出來,已幾乎不能進食。

怕驚了他休息,皇帝緩步進入修竹園陸知恩卧室內。他靠坐在一堆靠枕中間身形消瘦唇色烏青,一手握着帕子壓在胸口上,另一只手緊緊抓着錦被極力忍受痛苦。剛剛才将晚間的米粥吐出來且咳了幾口血,嘴角仍然帶着未幹的血痕。很久以前,他就已經不能平躺在榻上,皇帝悄聲坐到他身邊去擦幹他嘴邊的血,心疼得掉了淚。

“陛下...”

“知恩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咳咳...”

陸知恩說話間又急促地咳起來,身體朝一側歪倒下去,坐着的力氣都快要耗盡,捂住口鼻的帕子上也洇出鮮血來。皇帝畢竟年長,好不容易才将他身體扶正,他身體消瘦得可怕,自己卻還是累出一頭細汗。

“辛苦陛下相扶,我這破敗身子,到底還是不中用了。”

方才在外面問過禦醫,皆是欲言又止,劉煥便早已心下篤定。多年把他拴在長安城形同軟禁,而陸知恩多年勞苦功高威望甚盛,雖然不曾正面參與朝政,大政方針卻皆有他的功勞,滿朝文武感佩至極,宇文一門弟子更是以其馬首是瞻。當時讓他随軍出征蒙古時便想過讓他葬身北境的事情,本來想告訴他的,見他時日不多的樣子,劉煥一時悔不當初。想到當年他還喚過自己父王,盛年的皇帝羞愧難當,生生把即将出口的真相壓在了心裏。

“知恩有何心願未了,都說出來吧,朕能做到的一定助你完成。”

病榻上的山莊公子聽他的主君這麽說,只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很多話還是應該帶進墳墓中不足為外人道。若說心願,很多很多,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天下太平,就是知恩的心願,如今既然已經完成,知恩想擇一處山林了此殘生,陛下便放我走吧。”

“知恩這是要放棄我了?你還年輕,建功立業的時候仍在後面。”

“放眼朝中,文有熙平鹹平兄弟,武有窦華章和平州王,陛下身邊群賢畢至人才濟濟,不缺我一個。”

劉煥聽他一言長籲一口氣,哀傷的情緒難以抑制,他默默站起将目光投向外面,二月的迎春花已經次第盛放,便道:

“既然這樣,我便不再留你了。日後山高水遠,你我各自珍重吧。”

陸知恩憑着一口氣走下床榻,跪地向皇帝三叩首。劉坪早先也道出隐退之意,一瞬間,他發現了那皇帝的蒼老,到頭來,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一輛灰布馬車,少到可憐的行李,陸國公主動要求削去國公爵位,将本來就不多的家財散盡,毅然離去。

“公子,我們往哪走?”

“咳咳...去巴山...”

長安城南門外,車內公子重病纏身,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出來。何時了得令緩緩駕車離去,空留下一串馬蹄印記。

陸知恩唇邊微笑一如春風,我親愛的阿蠻啊,我來找你了。你我夫妻,生當同衾,死亦同穴,這麽看來,死去又有何苦?

次日,襄陽公主一行終于到達城下,随着城門緩緩打開,長安城百姓夾道相迎,對他們的小公主綻放出最誠摯感恩的笑容。如纓望着黎民蒼生的百千笑顏,感嘆這半生在外漂泊,看來全都值得。

而我直到今日才懂得,不論世事如何變遷,我依然,如此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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