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弑神
“老實說,我自己也很吃驚。”
沿着秘密通道向上,藤間幸三郎的呼吸仍然很急促,這并非因為攀爬樓梯造成的體力消耗。
“竟然變成這樣。我……竟然背叛了集體。”淚痣青年轉臉望着走在側後方的槙島。“你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吃驚呢,聖護君。這都在你的預料之內?”
“人之成為真正的人,不正是從被趕出樂園那一刻開始的嗎。”
槙島緩緩地摩挲着手腕上的勒痕。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态卻與平時無異。“你會做出違逆西比拉的選擇,這種可能性原本就存在,所以我在你身上下了注。西比拉讓你來負責我的事情,而我從你之前那些話看到了可乘之機。”
“我之前說的話?”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對我說,我是你們‘當中最寶貴的一個’。這讓我意識到你對我的評價和西比拉對我的評價很可能并不一致。西比拉只想作為一個整體擴展自我,在這點上,任何一只大腦都沒有區別。但藤間君,你的潛意識裏仍然留戀着個體存在,并且将個體區分了價值。這注定你從西比拉獨立出來越久,你們之間分歧就會變得越明顯。我只是讓這道裂縫更大一些。”
藤間的嘴角像吃了酸果似的抽搐了一下。
“就是說你利用了我嗎?”他停住腳步。
“并不完全是,”槙島将手扶在暗灰色的牆磚上。“我僅僅是喚醒了你真實的想法,并促使你實現它而已——和三年前一樣。”
兩個免罪體質者在昏暗的光線中互相凝視,直到藤間垂下眼睑笑了。
“不愧是聖護君,我果然敵不上你呢。正因為這樣我才想讓你活下去,是你的話一定能讓西比拉的統治結束掉,然後,我們就能——”
“就能讓這個社會認識到我們的存在?”
槙島搖搖頭。“因為被外界漠視,你投入了西比拉的懷抱;因為發現自己仍不被接納,你又從西比拉離開——你一直以來的行動實際全都基于對‘竦外感’的恐懼和不滿,現在你将我看做同類也是同樣的心理使然。”
他的目光滑落到藤間放在腰間的那把dominator上。
“但我不是你的同類。”
一陣沉默。有一瞬間藤間看起來像是要把支配者掏出來指着他,但最終沒有。“既然不追求被承認,你又何必非要向西比拉發起挑戰呢?”
“因為……”
突然,一陣猛烈的爆炸聲撼動了整個地面,槙島和藤間都不禁搖晃了一下。照明在短暫的熄滅後又重新亮起,藤間有些緊張地四下望着。“聖護君,這也是你的計劃?”
“不。”槙島微微挑起眉毛,“不過我猜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淚痣男子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他們已來到通道盡頭,藤間打開了出口,他們站在閃爍着金屬光澤的巨大空間的一角。
“諾娜塔的地下麽。”
“這裏有若幹秘密的構造,能夠用來完成對免罪者大腦的提取流程,也能讓我這樣保留個體樣貌的成員對全身義體進行保養和更換。”藤間潦草地掃了一眼四周,“西比拉在這下面很深的地方。剛才的爆炸是怎麽回事?聽起來像是從那邊……”
兩人繼續向上,到達地下一層時他們聽到了回響的警報聲,無機質的電子音在不斷提醒着樓裏的人員迅速疏散避難。升至大廳,只見人們紛紛争先恐後地向外奔跑。
“聖護君,我們也趁這機會出去——”
但在朝着出口彙聚的人流中,槙島看到一個戴着頭盔的人卻逆潮而入。他停住了腳步。與此同時,對方也發現了他。
仿佛世界忽然安靜。槙島輕輕籲了一口氣,然後笑了。
果然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錯。這就是他的對手,他的敵人,他自己造就的業障,他們共同的主動的選擇,但同時,這也是宿命。
是注定的無法逃避的劫。
“狡齧慎也。”
男人筆直地毫不猶豫地穿過人潮,向着槙島奔來,同時将手伸到了衣袋裏——
突然,一個影子沖到了他前面。槙島感到胸口被猛地一撞,他失去平衡向後跌去,聽見槍聲響了。“聖護君,你先走!”藤間手中的dominator正在變化形态,青年揮手向身後一指,“那裏有電梯!”
槙島沒有遲疑。他閃身向後躲進貨梯,按動了向上的按鈕,但又再次回頭:
“之前忘了對你道謝,藤間幸三郎。”他說。“謝謝你,藤間君。現在是時候回到人間來了。”
逐漸合攏的電梯門另一側,藤間訝然地轉過臉來,這便是槙島看見這個一度想成為神的男人的最後瞬間。
***
“見鬼……”
狡齧閃到一根柱子後面。大廳裏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只剩下他和拿着支配者的那個男人對峙。當聽到槙島的那句話時,盡管十分震驚,狡齧還是迅速意識到了面前這個人的身份。并不是他看錯,這個人正是安全局廣域重要指定事件一〇二的主犯,殺死佐佐山的兇手——免罪體質者藤間幸三郎。
而這個家夥竟然手持dominator,并且能夠無視對手的PP值,随意令dominator啓動。
狡齧掀掉頭盔,喘息着。他心中騰起了強烈的憤怒;不僅僅是對制造當年那起事件的藤間和槙島的憤怒,更是對號稱公平正義的西比拉的憤怒。他想起了縢秀星,老爹,想起了失去一只手臂的宜野座那單薄的認命般的笑容。
“開什麽玩笑……”
怎麽能放着不管,怎麽能認命啊!!這些家夥竟然被系統所保護,而自己重視的人們卻被看得一錢不值,像一粒灰塵一樣被踐踏、被掃除,這樣的世界,怎麽可能接受得了!!!
狡齧深吸一口氣。他将手裏的頭盔向柱子後方猛地丢出去。果不其然,藤間一瞬将槍口轉向了,狡齧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男人從柱子另一側一躍而出,舉起手槍:
砰!!
遲來了三年的子彈精準地擊穿了藤間的眼窩。免罪體質者向後倒下了。狡齧松了口氣,
“佐佐山,你的仇就讓我來……”
令他大為震驚的是,地面上的藤間竟然再度掙紮着動了起來。“什麽?!!”狡齧連忙向後跳開,再次舉起了槍。“竟然還活着嗎!”
“住……手……”
藤間一只手捂住眼睛,不明成分的液體從被打碎的眼眶裏向外流淌着,但他仍搖搖晃晃站立了起來。義體化之後的顱骨似乎經過了強化,一顆子彈居然未能損傷到裏面的大腦。他用另一手再次舉起了支配者。狡齧當機立斷,再度扣動扳機。
第二發子彈射中了藤間的胸口,但藤間只是趔趄了一下。第三槍擊中了手臂,然而支配者還在藤間的手裏。這家夥用的是強化過的義體嗎?狡齧緊張地思考着,如果用槍不行的話,那就只有近身先奪掉他的dominator,然後再——
黑發男人的動作幾乎和思考并行。久經鍛煉的身體壓低重心,驟然向前撲去,藤間瞄準的速度無法趕上他的行動,就在狡齧一把攥住藤間的手腕、準備往反方向扭斷的時刻,他看到藤間的臉突然定住了。
盡管半邊眼窩已被打爛,另只眼睛仍盯着欺身靠近的敵人,藤間的表情剎那間放大:那是恐懼、不甘、悲傷,還有一絲怪異的釋然。
然後,那張臉在他面前變形、膨脹,砰地迸裂開。
“!!!!”
在紛紛濺落的肢體碎塊中,狡齧驚愕地看到了站在遠處扶梯上的另一個身影。
是禾生壤宗。
她手裏舉着dominator,但她的脖子像是之前被誰拗斷過,以極為不自然的角度垂向一邊。禾生的樣子十分猙獰,猶如恐怖片中的僵屍一般,而這具軀體竟仍能移動和運轉。
“原來如此,”狡齧心中立刻了然,“這也是你的真面目嗎……西比拉。”
“叛徒已經處理掉了,”通向塔外的大廳正門轟然關閉,巫女用一只手扶起自己搖搖欲墜的頭顱,另一只手裏的dominator朝黑發男人對準。“接下來是你。”
***
“那個人聽見了我們的對話?”
朱和宜野座沿着樓梯旋轉向上努力奔跑。
“也許他事先在哪裏安裝了隐藏的竊聽器或者攝像頭,不要大意。”宜野座的聲音因跑動而不穩,“分頭行動吧,監視官。”
“诶?”
“那個男人很有可能有能拷貝PP值的頭盔,所以你不能離得太近。追擊交給我,你先去和六合冢彙合!”
這是最佳的判斷,朱沒有異議,幹脆地點了點頭。“要小心,宜野座先生!我相信你。”
“你才是。那家夥曾經假扮過狡齧,他也有可能會變裝成彌生或其他人的樣子,你要保持警惕。”
“我知道了!”
姑娘凝眉望了他一眼,像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她什麽也沒說,麻利地在下一個拐彎處進入了另一扇門。宜野座沒有停止腳步,繼續向上沖去。但他的心中仍有一絲疑惑。
為什麽,崔求成會出聲和他們搭話?
就像是在對他說“bingo”一樣。
這樣做等于通知了敵人自己就要劫機逃走,而且也暴露了自己的所在之處,分明是多此一舉啊?以宜野座的印象,崔求成絕不是這種急于炫耀的不謹慎的男人。
而且這裏的信號并沒有像在溫泉旅館那次一樣被阻斷,明明崔求成擁有這樣的技術實力。
那麽,為什麽?
他沒有再繼續深入思考下去。頂樓就在眼前。宜野座他在樓頂通道門口停住,喘了兩口氣,然後将門打開一條縫隙。
被螺旋槳掃動的風一下子湧流進來,伴随的還有再次響起的那個聲音:
“從門縫裏可是沒法瞄準我的哦。”
宜野座不再猶豫,将門打開,用義手護着自己面前,另一手舉着支配者,維持警戒姿勢走上樓頂。他看到印着安全局标志的直升機仍待在綠色停機坪中央,但機艙門卻是大開着的。
“看來我們似乎确實有點緣分,……宜野座先生。”
執行官猛然向聲音的來源瞄準。他看到崔求成站在機艙門口,同樣手持武器瞄準着他。令宜野座吃驚的是,崔甚至沒有戴頭盔,dominator立刻讀取了他的犯罪指數,開始變形。
“對象的威脅判定更新完畢,執行模式 Lethal Eliminator。”
這家夥的PP值果然在300以上。但如果現在開槍,對方也會開槍。而這停機坪上沒有任何掩體可以躲閃。
那麽,該怎麽辦……
“該怎麽辦呢,執行官。”
想不到的事再次發生了,他看到崔求成的臉上竟浮現出一抹笑容。“你現在一定在思考這個問題吧?那麽再告訴你一點。我手裏這把槍是能夠射出腐蝕性強酸的,要是讓那張漂亮的臉蛋毀容着實有點可惜哦。”槍尖稍稍一挑,“對你來說,在這裏等待另一個執行官趕來、從不同角度包抄我才是上策。而為了拖延時間,至少也應該跟我多說幾句話才對吧?”
宜野座努力讓自己不動聲色。
“你到底在圖謀什麽?”
“當初在海上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黑客說,“只不過是想在太陽底下走路。”
***
崔求成已經将自己的程序接入了直升機操作板內,再過不久就能将操控權限完全改寫。這也是他事先定好的方案之一,但事态并非全部在他的預料之內。
——他沒想到宜野座伸元會出現在這裏。此外,宜野座發現他的劫機計劃也比他預想的要快。
那個看上去并不算強壯、循規蹈矩的原監視官。崔求成從前只覺得宜野座是個在“體制內”成長起來的斯文且死板的人,并沒把對方看得多高,想不到宜野座一來二去竟然成為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對手。
要說緣分,也算是孽緣吧。崔求成想。
而且,既然宜野座還在這裏,就說明狡齧慎也很可能也并沒離開日本,那麽狡齧大概已經去追槙島旦那了,這會對槙島造成極大的威脅。為此他必須盡快趕到槙島那裏去。距離直升機操控程序的完成還有幾分鐘時間,計劃在崔求成的腦內成形。
“難得我好心成全你們遠走高飛,你卻讓人的好意白費了呢,宜野座執行官。”崔開口道,“為什麽回來了,你就這麽喜歡當西比拉的狗嗎?”
“……”宜野座沉默了一下,“這是我的選擇,這條路并不輕松,但不會讓我感到後悔。”
“是嗎,那麽狡齧慎也呢,他選擇了和你不同的路嗎?”
“也許吧。”
崔求成的表情波動了一下,似乎是憐憫,又似乎是嘲笑。“你們無法同行……那麽總有一刻兩條路會互相碰撞,到那時你也會像這樣用支配者指着他嗎?親手處決他?”
“如果真有那一刻,那麽那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宜野座說。“你和槙島才是,如果想逍遙度日,逃到國外難到對你們不是更好的選擇嗎?為什麽要挑戰西比拉!”
“因為這是槙島桑長大的國家啊。”崔求成輕微地嘆息,神色仿佛剎那茫遠起來。“讓該發生的事情自然而然地發生,讓這個國家恢複到應有的狀态,或許這确實不是最輕松的路,但和你一樣——這條路不會讓我們後悔。”
崔忽然笑了。
“也許男人都是傻瓜吧?”
宜野座的眉目間一時變得柔和,但馬上他再次沉下聲音。“你們有什麽權力否定整個系統、改變所有人的生活?人們向社會妥協,是因為沒人想要變得不幸。這難道有錯嗎?”
“一個人的确可以說他只是為了生存随波逐流,他并沒有錯。但正是這樣成千上萬個‘沒有錯’堆積起來,變成了整個社會巨大的錯誤。”崔求成搖搖頭。“我不是槙島旦那,不适合說這些高深的話。但該看清楚的應該是你們,執行官:西比拉本體已經被公開,超級燕麥也将很快出現大量減産,這個國家正一天天變得不再安穩。如果你是只靈敏的獵犬,那就發揮你的聽覺,你會聽見由怪物們所管理的秩序正在崩塌!為什麽還要去維護那座快要被推倒的牆!”
“就算世界變化,現在我只會繼續做我應該做的事。”宜野座盯着他,“——放下武器,我要逮捕你。”
“哦呀?”男人玩味似的擡起眉梢,“明明支配者已經變成了eliminator模式?遵從西比拉的判斷,難道不應該就地殺了我嗎?”
“……”
宜野座的手指在扳機上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他想起了在海上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是這個男人救活了他,盡管或許只是為了利用他,但他确實欠崔求成一個人情。
“這是我自己的判斷。”他說。“你不該死在這裏。”
崔求成再次笑了。
“看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話真是不假。那麽,再給你一個對我報恩的機會怎麽樣,執行官。”
他用沒拿槍的那只手向後指了指直升機。
“我要到槙島旦那的身邊去。狡齧恐怕也會在那裏吧。你不想跟我一起去嗎?”
宜野座的眸子睜大了。
“什麽?!”
“我已經入侵了這架飛機的駕駛程序,現在它的控制權已經從安全局解除了,只有我才能駕駛它。”崔求成沉着地說,“如果你在這裏逮捕我,或者我自己乘上飛機逃跑,恐怕槙島旦那和狡齧那邊的形勢都不會向你所希望的方向發展。怎麽樣?時間不多了,宜野座先生,這也是你的願望吧?”
“……”
震驚讓宜野座一時說不出話。他在一瞬間明白了崔求成迄今為止的那些不合理的行動,這個男人故意引他到樓頂上來,為的就是這麽幹!崔求成知道宜野座的心,也猜到了宜野座會如何選擇——而這将成為崔求成的求生縫隙。
宜野座突然想起了分開之前常守朱的那個欲言又止的表情。
『要小心,宜野座先生!我相信你。』
難道她在那時就隐隐約約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嗎,面對這個一度救過自己的潛在犯,面對乘上飛機去向狡齧身邊的唯一機會,宜野座會做出怎樣的判斷……
燒紅海面的夕陽,冷清的餐桌,并不溫柔但标準的療傷動作,細長的閃爍着狡猾的義眼,随時可以毫不猶豫殺人的強壯而靈活的雙手,還有唯獨在提及槙島的時候,那不自覺流露出真切愛意的聲音……因為了解,所以在潛意識裏,自己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感覺已經不再僅僅是敵人,也許崔求成也看破了這一點吧。
『你想收買我嗎?』
『為什麽不?』
那些話的意義在漸漸浮現。
風掀動着兩個人的頭發。宜野座和崔求成互相遙遙對視,看不見的壓力在他們之間積累着,然後,終于——
“我同意。”宜野座的聲音肅然。“但首先放下你的武器。如果你做出任何小動作的話,我都會馬上用支配者對你射擊。”
他一步步向崔求成靠近,直到兩人的槍尖幾乎相觸。崔求成停了兩秒,像是在掂量他的真意,随後緩緩将手中的槍口垂下。宜野座伸手繳獲他的武器,将那把槍放在自己腰間,另一手仍平舉着dominator。
“遵守你說的話。”
“我盡量吧。”
黑客深深地瞥了他一眼,在他的監視下轉身跳上了飛機。宜野座随後跟上去,機艙門合攏了。直升機在轟鳴聲中緩緩升空,然後像飛鳥一樣掠過金色的廣袤田野,消失在天空中。
幾分鐘後,朱和彌生到達了樓頂停機坪。那裏已經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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