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萊辛巴赫墜落

“地下的爆炸是你制造嗎,狡齧慎也?”

禾生的話冷漠地在大廳裏回蕩。

“把國交省的核心人員排除過頭了呢。官廳街的鄰接區域竟然長期存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地下通路,看來在建造這裏的時候就被留了一手啊。他們為了等到能夠再次取代我們的機會,預留下了醜聞的種子……”

這倒是能解釋當初崔求成為什麽能神不知鬼不覺帶着重傷員宜野座從這裏逃出去。狡齧不做聲将自己隐蔽在陰影中。剛才引起騷亂的爆炸并不是他幹的,既然禾生也不知情,那麽究竟是誰,目的又是什麽?

“不過那種程度的爆炸是傷不到我們的,耍小聰明的家夥。”

我們?

腦海中的拼圖突然補上了關鍵的一塊。

在聽宜野座講諾娜塔地下的遭遇時,狡齧就基本猜測到,西比拉的秘密很可能就埋藏在那裏。而揭露西比拉本體的視頻公開後,他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麽公開視頻的人卻沒有公開西比拉的所在地。

原因恐怕在于,如果公布了西比拉的位置,西比拉必然會馬上轉移自己以應對危險。一旦那些大腦們被秘密運往其他地方,想要再次找到它們就變得更困難了。所以在一舉摧毀西比拉的時機到來之前,必須讓它們繼續躲在諾娜塔底下。

看來,現在就是那個時機了。

但這些都和狡齧無關……他是為了追蹤槙島而來,至于誰用什麽手段炸飛西比拉他都不想幹涉。可要到槙島身邊去,又必須從禾生(西比拉)的槍口下通過。

“不承認也無所謂哦,反正你會在今天死在這裏。”

狡齧立刻跑動起來。藍光嘭地一聲綻開,他剛才的藏身處被分解模式融化成一個大坑。利用這機會,狡齧飛快地目測了禾生的反應速度以及與他之間的距離。禾生站在停止運行的電動扶梯半腰,離他太遠,又有高度優勢,要想沖到她附近怕是很困難。狡齧握住老式手槍。子彈已經不多了……他的視線落到近旁倒地的一只工蜂身上。

只能賭一把。

以工蜂的外殼作為盾牌,他突然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沖去,在支配者啓動的分毫之際又猛然從盾牌後面閃出;分解模式射出的風兇險地掀動了他的發梢,工蜂的外殼立刻化為烏有,與此同時狡齧擡手連發數槍。Dominator從禾生指間脫落了。趁對方俯身,他一個騰躍跳上了階梯——與禾生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然而巫女終于拾起了武器,狡齧看到致命的藍光再次對準了自己。他心裏一緊……

突然,近距離的,一陣詭異的雜音淹沒了兩人。

那聲音拔尖地持續着,仿佛一百個人一起發出絕望變調的哀鳴。狡齧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那是從dominator內部發出的噪聲。支配者仍然維持着變形伸張的狀态,但槍口裏閃爍的藍光卻像失去源頭的水一樣迅速幹涸消失。

這是……西比拉的哀鳴聲嗎?

狡齧目睹着這一幕。他并沒有過于吃驚:在接連看到藤間和局長之後,他覺得發生什麽事都不再奇怪。對面的禾生則是一幅無法置信的樣子。

“這是?!!”

她瘋狂地連連扣動扳機,然而手中的槍像死去一般再無反應。“不可能!你做了什麽!難道……!!”

挂在歪斜脖頸上的那顆頭顱變得表情驚恐。像騎士抓住失去法寶的老巫婆般,狡齧箭步搶上去,牢牢攥住了對方冰冷的人造手臂。巫女歇斯底裏尖叫起來。

“不!不!!住手!!!你竟敢——你們竟敢——”

狡齧沒有猶豫,一個過肩摔,幹脆利索将她抛向扶梯的底端。

視野中熟悉的PP值診斷瞄準框突然消失了。緊接着是一陣尖銳的噪音,執行官不禁捂住耳朵。

“唔!!”

然後那聲音戛然而止。随之停止的似乎還有世間一切聲音——宜野座仍保持着舉槍的姿勢,他赫然發現dominator的藍光已經熄滅。

這種不祥的感覺是什麽?這并不是一時失去信號而造成的故障,而是另一個更可怕事實的征兆:宜野座睜大眼睛看着手中的支配者,它變回了無生命的鐵塊。他感到自己的血液變冷了。

“怎麽回事,這到底是……”

崔求成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動。

巫女的視線消失了。

***

宜野座并不知道,就在支配者失去響應的同一時刻,這個國家所有被西比拉支配的系統——就業等級檢定也好,婚姻診斷也好,區域壓力值測量也好——全部停止了機能。

在一瞬的寂靜當中,巨大的真空誕生了。

該聽從誰的建議,尋找誰的庇護,該做什麽,如何活着……突然,決定這一切的鑰匙被再度交回到了人類手中。常年習慣于聽從西比拉安排的人們停滞在大街小巷,他們在漆黑的屏幕前呆立,蠅群般發出迷茫不安的嗡嗡聲。

緊接着,最先嗅到變革氣味的人開始行動了。

然而宜野座并不知道這些,不知道自己正在經過一個歷史性的時間點。他被困在空中密室,一只手仍僵硬地握着dominator,同行者朝他轉過臉來,神色有一絲玩味。

“還不打算丢掉那種廢銅爛鐵嗎?”

“你到底做了什麽?!”

“要對付西比拉,單憑一招是不行的。”崔求成淡然望向窗外。重重丘陵在飛機下方延伸,遠處灰色的大海正蠢蠢欲動。“公開視頻也好,對麥田投放病毒也好,實施地下爆破也好,這些手段當中的任何一個,甚至全部加起來都無法徹底摧毀它。但所有這些構成了變革的信號。”

“信號?”

黑客笑笑。“我和旦那的行動只是在大壩上鑿開了裂縫,而真正将大壩沖垮的,是洪水……”

宜野座怔怔地望着對方。難道說還有共犯?

他忽然感到強烈的無力,這和對于狡齧的無力是不同性質的。他曾經一心想靠近的那個世界的中樞已經崩塌,正義的标尺已經不複存在,他要用什麽來衡量自己行動的意義?宜野座身臨其境感受到了崔求成所用的那個比喻:如同正站在即将崩潰的大壩面前,滅頂的洪水馬上就要到來,而他束手無策。

“好了,剩下的工作就是——”

不行。

“幫助槙島旦那——”

不能被牽着鼻子走。

宜野座猛然将另一只手伸向腰間,那裏有之前從崔求成那繳獲的自制槍支。但就在他做出這動作的剎那,崔求成早有預謀地扳動了飛機操作杆。

“!!!”

機身突如其來的強烈傾斜讓宜野座一下子失去平衡。他被巨大的慣性驟然甩出去,重重撞在了側壁上。在他還沒回神之前,一個黑影已經撲了上來。

“不錯的判斷,執行官,”男人面部肌肉緊繃,他死死壓制住宜野座,五官顯出兇狠:“可惜你這樣的好孩子是贏不過我的,無論幾次結果都一樣!還是請你乖乖當個人質吧!”

“你……!!”

劇烈的颠簸令宜野座暈眩,抵住喉嚨的壓力令他窒息,熟悉的瀕死的恐慌再一次襲來,但崔求成的話卻讓他變得清醒:他盯着正與他搏鬥的男人。他們在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為了某人而一次次卷進漩渦的可憐的傻子。

然而這次和從前不一樣。

他不想輸。不是因為替狡齧着想,也不是因為刑警的工作或任何的責任感——在正和這飛機一樣動蕩搖晃的世界裏,那些已毫無意義了——他只是不想再被打敗,為了自己、只為了自己;為了能夠作為一個男人活下去。

崔騰出一只手去摸宜野座腰上的槍,鉗制的力道有了短暫分散。宜野座咬牙用全部力氣一滾,拿自己的身子壓住對方拿槍的那只胳膊,教他無法起身。兩人在晃動的機艙裏糾纏作一處。

“怎麽,終于改變主意要殺我了嗎?”崔求成吼道。宜野座感到那只胳膊在滑脫,便更緊地掐住對方的手腕;頭在厮打中磕在座椅的下緣,溫熱的液體順着額角淌了下來,他還是死不撒手。

“我不會殺你!但也不會變成你手裏的砝碼!”

他喘着氣吼回去,崔求成眼中騰起了真正的狠意。“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暴出青筋的手一點點擺脫束縛,宜野座看到那槍口的方向在朝自己移動。他孤注一擲向前一推,崔的手指一下子撞到了扳機。強酸從槍口噴出,擊中控制板,瞬間腐蝕了儀表盤。

***

崔求成驚慌地甩開宜野座。

“你幹了什麽好事!!!”

随着他的話音,儀表盤裏發生了爆炸,黑煙頓時升騰起來。機艙內警鈴大作,宜野座感到機身吓人地抖動了兩下,然後開始盤旋下墜。

執行官扶着椅背穩住自己,他看見面前的男人臉色蒼白地跌坐下去。

“哈……哈哈哈……”

崔求成慘笑着扶住額頭。

“太荒謬了。”男人像喪失了鬥志般仰起臉,也不再管一旁的宜野座,“西比拉的統治結束了,明明再也沒有什麽能限制我們的自由了,只差一點就能和旦那彙合……結果卻因為這種失誤……這根本就——”

“這是你自作自受。”宜野座抹掉臉上的血。崔求成啞着嗓子哼了一聲。

“開什麽玩笑,我才不要在這裏跟你殉情。”

“那是我要說的話!”

飛機抖得越來越厲害。兩人視線一時相交,宜野座驚訝地意識到自己的心裏變得如此平靜,而他也同樣意識到自己竟和眼前的男人以不可思議的方式達成了和解,這就像是因世界末日到來而達成的和解,未免荒唐,卻又讓他明白了所謂“宿敵”的意味。

“總覺得稍稍有點理解狡齧那家夥了。”

宜野座略覺感慨。黑客聳聳肩:“最好別,我可不喜歡被警察卯上。”

“你們做這種事,等于把自己變成全民公敵,今後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恨你們吧。”

“但也許也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感謝我們。”崔求成說。“站在你們的立場上,槙島旦那和我确實是全民公敵,而從我們的角度看,西比拉才是危害人之本性的東西,它才是全民公敵,維護它的你們也是一樣……一個時代的英雄在另一個時代也可能變成罪人,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他拉開機艙門,冷風一下子吹得宜野座眯起眼睛。月亮已經升起,傾斜的天空正在迅速變暗,廣袤的大地沉默地向他們張開。風聲中,崔求成的話音被吹散開去。

“還沒有完。我要到槙島旦那的身邊去。就算爬也要爬到他身邊去,就算……就算他不在人間了也要找到他在哪裏。那個人在等我,不能讓他等得太久。這是約好了的。”

男人轉過臉來。

“我果然覺得你還是适合做個牧羊人而不是獵犬,執行官。”

“可惜羊圈已經被沖垮了。”宜野座說。“不成為獵犬不行呢。”

崔求成像看着即将出征的士兵那樣看着他。

“的确如此……那麽祝你在叢林時代活得長久一點吧。”男人微微一笑,“永別了,宜野座君。”

***

“結果最後還是這樣。”

槙島說。

狡齧喘息着重新握緊了手槍,槍膛裏還有最後一顆子彈。

勝負已分。他凝視着槙島——銀發青年渾身浴血,躺在鋼筋水泥交錯的地板之間,雙手伸開,如耶稣被釘在十字架上。

結果最後還是這樣,沒錯,狡齧在心裏默默認同了這句話。經歷了百般波折,經歷了生死較量,他們回到諾娜塔之巅。狡齧總覺得不管是花多長時間,不論在哪條路線哪個地點,最後都一定還是這樣,一定還是他和這個家夥兩個人的戰争。

槙島的呼吸逐漸緩和,他側了側臉,向外仰望着高樓大廈上方形狀不規則的星空。

仿佛做了個夢。

槙島想起曾經在溫泉旅館那夜看到過的星空,還有曾經被作為禮物制造出來的只屬于他的星空,但那些和現在看到的都不一樣,這是他在西比拉的墳墓之上、在因失去電力而漆黑的諾娜塔頂看到的,一個時代最後的暗淡的星空:當它消失,當明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而這也是崔求成給他的。

想來确實是一段不錯的人生。但是求成,你呀,這次竟然遲到了。槙島懷着半是責怪半是釋然的心情。忽然他又想到了家裏那只金龍魚。不能回去給它喂食了呢。

“吶,狡齧,”他支撐着自己站起來。“你也來看看如何。看看這個世界。”

狡齧順着槙島手指的方向望去。城市比往日更加躁動,蜂巢般的樓宇仿佛要傾倒,成千上萬個孔洞閃爍着亮光,冒出煙塵;人們在畏懼地蜷縮,茫然地詢問,無目的地奔跑,失去理智地沖突;然後他聽見由遠處而來的另一些聲響:軍用工蜂正在開上街道,坦克和戰機呼嘯着接近。槙島的眼睛裏映着這一切。

“這才是真正的人類……混亂,迷惘,投機,聰明又愚蠢,脆弱又堅強。古希臘德爾菲太陽神廟前的一座石碑上刻着一行字:‘人啊,認識你自己。’然而幾千年過去了,認識人類仍然要如此大費周章。”

翻天覆地之後,我們是否才終于能認識彼此,又是否終于能認識自己?

“盧梭曾經說過,——”

“——「我覺得人類的各種知識中最有用而又最不完備的,就是關于‘人’的知識。」”狡齧接過話來,槙島朝他轉過臉微笑了。狡齧沒有笑。

“這樣的世界,你滿足了嗎。”他低聲說。

“你呢?”

槙島用問句回答問句,那猶如曝光過度的、耀眼的銀色發絲在空氣中飄動,周身仿佛變得透明了一樣。

黑發男人舉起手槍。他看到槙島的嘴唇動了動,然而另一陣前所未有的轟鳴蓋過了槙島的話語。那轟鳴聲來自地底,來自空氣,來自大海:那是造物主的吼聲,為了懲罰,抑或為了重建,這摧枯拉朽的轟鳴竟然恰恰在這個時間爆發,仿佛是被他們引發的,卻又徹底嘲弄了他們——嘲弄了迄今為止所有在這裏掙紮和争鬥的人類的行徑,同時,也将槙島那句話的內容變成了永恒的謎團。

當大地震将他們腳下的地板撕裂時,狡齧射出了最後那枚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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