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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桦坐在沙灘上,一言不發,向遠處眺望。
從赫寰還未升起時他便坐在那兒,現在藍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一群椋鳥在天空盤旋,有時振翅高飛,有時滑翔而下,忽然,又像一張深藍色的網一樣把漸漸明亮的天空遮蔽,随即它們又消失在遠處朦胧的群山或海島之後,只留下一片空寂。
他看着這景象,心中惟有一種惆悵。
昨晚他幾乎沒有睡過,海風很冷,他躺在棚屋裏,就在紀锴陽身邊。
透過吊起的門簾,可以看到一片深不可測的天空,似乎不小心動一動就會掉進這片藍色中,與星星擦身而過,飛到不知名的地方,像落入水中的石頭一般無聲無息地墜落。
他躺了好久,不敢翻身,生怕碰到黑夜中伸手可及的美麗身軀,但他和他之間卻仿佛有一道無論如何也無法填補的溝壑。
整整一夜,游桦想象着,回憶着:他剛出生不久,便在與荒銀部落的戰争中失去了雙親,是紀锴陽的母親苔收養了他,從此他們就像親兄弟般長大。
十年後,苔在生産時死去,他又被連旭收養,并跟他學習巫師的課程。
昨天,紀锴陽二十歲了,即将有自己的房屋、妻子和兒女,而他這個親密無間的朋友也做到了頭。
他這樣想着,沉浸在悲傷的景象裏,一時間竟覺得生活毫無意義,被難以抑制,令人窒息的憂愁占據了心頭。
如果這天早晨有天蜀部落的人到嘉郁河口揀拾被海潮沖上岸來的小魚,也許可以發現一個少年正坐在海灘上哭泣。他們便會想這孩子也許是冷了或是餓了,卻沒一個猜得出他真正的心事。
“游桦,你在嗎?”
棚屋裏傳出輕輕的聲音。
“哦!是……我在!”
被喚到的少年一骨碌跳起來,用手抹着臉上的淚珠,然後掀開門簾。
裏面,紀锴陽已經醒了。他正嘗試着撐起身體,游桦立刻趕過去,扶起他,靠着牆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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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外面有聲音,就想到肯定是你。”
紀锴陽的聲音很輕松,卻讓游桦紅了臉。他想到紀锴陽也許聽見了哭聲,覺得很難為情。
同時他也高興,因為紀锴陽還是像以前一般親切,證明他剛剛的臆想不過是些靠不住的空穴來風。
游桦轉過身,想掩飾他的表情,正看見他腳前放着盛食物的罐子。
“你餓嗎?”他問。
“當然,前胸貼後背了。”
于是游桦遞給他一個盤子,裏面放着面餅、烤熟的羚羊肋條和水果。
他也給自己弄了這麽一盤,坐到紀锴陽對面。
兩個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在吃掉這些食物,并喝掉了等量的水之後,紀锴陽摸摸肚皮,說:“好啊,我吃飽了,覺得又有力氣了。”
他側過身,想扒開牆縫看看外面,卻忘記了昨天身體上受的傷。
這一動引起突然又劇烈的痛苦,紀锴陽咧着嘴低吼着,倒在地上。
“你怎麽啦!”
游桦撲過去,抱住他顫抖的身體。
紀锴陽雙手緊緊攥着幹草和細沙,不停地喘着粗氣。
“我沒事,休息一會兒就好。”
“可是你的臉怎麽突然這麽白?”
“沒關系……”
“你們在幹什麽!”
門口方向傳來宏亮的聲音,同時一個人影投射到地面上。
游桦擡起頭,正看見大巫師連旭。他雙臂交抱在一起,皺着濃黑的眉毛,在看到游桦時頓了一下,朝他瞪了一眼,那威嚴又鋒利的光芒吓得他直往後縮。
“你們在做什麽!”大巫師又問了一遍。
“紀锴陽……他很不舒服……”游桦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說。
“滾開!”
連旭的聲音不大,但游桦立刻退到了一邊去,并暗自用手掌撫摸那仿佛剛被熱炭灼傷的臉。
他畏縮地站着,給連旭和另兩位巫師讓地方。
他認識他們:又高又瘦的是部落裏最好的刺青師,另一位很年輕的是學徒,叫頓卡。
連旭在紀锴陽身邊蹲下,扯開纏腰布,查看臀部的傷口。游桦覺得他的動作實在有些粗暴,因為紀锴陽很明顯的繃緊了肌肉。
“沒事,只是傷口裂開了。”
然後大巫師沖着游桦說:
“愚蠢的東西!這幾天不要讓他随意亂動。記住!”
游桦恭順地低下頭,把手按在額頭上表示服從。
巫師給紀锴陽的傷口抹了點油,又把纏腰布系好。
頓卡拿出幹水雲花枝,用火種點燃,伸到紀锴陽面前讓他聞。
同時刺青師拿出兩個碗,一個裝着木炭粉末,另一個裝着藍色的植物顏料。
不一會兒,紀锴陽就陷入了半昏迷的麻醉狀态。
頓拉幫刺青師把紀锴陽的身體位置擺正,而連旭已盤腿坐在一旁,開始禱告。
刺青師手裏拿着一根又細又上的骨針,在火焰上燒了燒,用手搖晃着在空氣裏自然降溫,然後他左手按住紀锴陽的肩胛,右手持針,開始刺青。
游桦在做見習巫師的幾年裏曾有好幾次機會跟随連旭到各家給小孩子刺青。這是一種很繁瑣的事情:
刺青師用骨針刺破皮膚,他的助手将木炭或顏料填入傷口裏。這樣一次只能刻出很小的一點,而那些複雜美麗的片片花紋正是由這些細微的點組成。刺青花紋根據人的身份有所不同,紀锴陽額上的椋鳥圖案表明他是天蜀部落首領的兒子,巫師頭上是三角形;婦女們的臉紋在兩頰,一般是從眼角開始延伸到耳朵和下颚的一系列線條。
成年儀式後的男性要在後背刻上代表成年的圖案,像紀锴陽将會被刻上斑豹花紋。
不過這些不可能在一天裏完成,一是太慢,二是太痛苦,一般至少要十天,而等傷口恢複并固定住顏色還需要更多時間。
現在刺青師正在刻畫斑豹的頭部線條,頓卡在填色。而游桦則準備随時受到召喚,擦拭血跡、顏料漬或是給刺青師擦汗。連旭一直半閉着眼睛念咒語,好像對屋子裏其它事情漠不關心,但實際上,他的目光不停地追随着游桦:
那個小少年的樣子有些不尋常,看他那緊鎖的眉頭,扯着袍子邊的手指。以前的刺青儀式上可不會這樣。
是因為紀锴陽嗎?
肯定是的。
游桦的目光一會落在紀锴陽背上,一會落在他臉上,一定是擔心他會疼。
他喜歡上紀锴陽了?肯定是的。
他愛上紀锴陽了嗎?
也許。
連旭從鼻孔裏發出了一聲嗤笑,不過其它人并沒怎麽注意。
傻瓜!
游桦作為巫師居然忘了部落的禁忌。
記得很多年以前,那時紀锴陽和游桦都還未出生,他連旭也還只是個孩子,有兩個男人像男人和女人一樣相愛,被前任巫師施了詛咒,趕到森林裏,大概現在還可以找到散落的白骨吧。
如果哪一天游桦的欲望戰勝了對禁忌的恐懼,做出了不可饒恕的事,他也會如此懲罰他們。
連旭又看着迷迷糊糊的紀锴陽。
他是部落最漂亮的青年,很多人都喜歡他。
小姑娘,上了年紀的女人,還有不少小夥子都追随他,但連旭卻從來沒喜歡過他。
前一陣子,紀锴陽說要領人挖一道水溝引嘉郁河水到田地裏,可以省去背水澆地的麻煩,還可以擴大播種面積、擴大産量。
真是愚蠢!
如果随便什麽人就可以種出大量的糧食,要首領和巫師還有什麽用。
食物必須要掌握在首領和巫師的手中,這樣才可以統治那些平民。
紀锴陽永遠不像他的兩個哥哥那樣聽話。
而讓人擔心的是,衛逸很喜歡他這個最小的兒子,如果他将首領的位子傳給紀锴陽,倒黴的就會是他連旭了。
因此,他暫時會對游桦和紀锴陽的關系睜只眼閉只眼,一旦紀锴陽威脅到他,他将會用破壞禁忌的罪名懲罰他們,到了那時,即使衛逸能救得兒子的命,也不能讓他繼承啦。
想到這裏,連旭覺得一切都籌劃妥當,沒什麽可擔心的,就完全閉上眼睛,專心念咒。
赫寰還未升到天頂時,刺青師結束了這一天的工作。他收拾起工具交給頓卡,一邊對游桦說:
“小心不要碰觸刺青的背部,也不要淋上水,否則會影響傷口愈合。明天我們會過來檢查,如果恢複的好,後天就可以進行下一部分。”
游桦答應會注意的。
他送走了大巫師和刺青師,在他們遠去時行了個禮,然後轉身回到棚屋裏。
紀锴陽已經起來了,盤腿坐在地上。
也許是水雲花的麻醉力還未完全褪去,他半閉着眼,有些恍惚。
游桦在他身邊坐下,探頭看背上的文身。
一只斑豹的腦袋正殺氣騰騰地瞪着眼睛。
雖然它點綴着斑點的皮毛被描畫得像羽毛一樣輕柔,但它眼窩下了黑線和尖尖的牙齒仿佛在警告人們它是多麽兇猛的動物。
我什麽時候也能有這樣漂亮的文身呢?
游桦想。
不過他在羨慕紀锴陽的同時也注意到刺青過的皮膚開始發紅,微微腫了起來。
“疼嗎?”他問。
“沒關系,我還忍得住。” 游桦端了盆水放到紀锴陽面前。
“洗洗臉吧,然後再吃點東西,就會有精神了。”
紀锴陽點點頭。
當游桦把水和垃圾端出棚屋時,他發現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了一團烏雲,于是他趕快把垃圾用沙子埋上,回到屋裏,把情況告訴紀锴陽。
“是要下雨的雲彩嗎?”紀锴陽問。
“是要下很大很大雨的烏雲。”游桦擡頭看着破舊的屋頂,說:“不修補的話會漏雨的,我打算回村子找些麥稭和蒲草葉子,把屋頂修一修。”
“有這麽嚴重嗎?”
“當然。我可不能讓你住在漏雨的屋子裏面,刺青師叮囑過不能沾濕背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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