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游桦回到村子時正好碰上幾個女孩把晾曬的稭稈捆起來。

她們聽說是為了給紀锴陽修屋頂都很高興地交給他,結果比他預想的還多了一捆。

接着他去找蒲草葉。這個比較麻煩,因為蒲草生長的季節已經過了,最後他在蕭玉的幫助下從她母親那裏得到一些。

“紀锴陽他還好嗎?”蕭玉一邊幫游桦收拾東西,一邊問。

“還行,慢慢恢複着呢。”

“那你告訴他,一定要小心他的哥哥們。過些天紀锴陽就可以議事了,這讓衛宇博非常擔心,他也許會出什麽壞主意。”

“放心好啦,衛宇博膽子再大,也不敢破壞神禁的。”

“現在不會,可等到儀式一結束,神禁解除,誰知道會怎麽樣。”

“那我就提醒他吧。” 游桦把麥稭和蒲草背在肩上,向蕭玉告別,返回海灘。此時赫寰已經開始下落,東方的烏雲正迅速擴大。

一回到棚屋,游桦立刻在屋頂上鋪了一層草葉,又壓上一層麥稭,并用繩子紮牢。在他幹活的時候,海上起了風,并越吹越大。

“游桦,下來吧!”紀锴陽在屋裏喊,“要刮風了!”

“好啦!”少年答應着,不一會就跳到地面,鑽進了棚屋。

烏雲已鋪滿了天空,遮蔽了藍太陽從海面下發出的最後一線光輝。

今天鴻爍會晚升起一會,在兩個太陽交替之間将有短暫的黑暗。

風呼呼直響,一層又一層的波浪從灰蒙蒙的海面上翻滾而起,又被狂風打成碎沫。

游桦和紀锴陽緊緊挨着,透過吊起來的門簾,看着洶湧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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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不時,會有被風吹起的浪花落到屋子裏,打濕他們的腳面。紀锴陽深吸了一口濕漉漉的空氣,說:

“大自然真是可怕,瞧那浪頭,只要一個就可以吞掉部落一半人。”

“是的,特別是這種天氣很冷。”

游桦把剛才修屋頂剩下的麥稭都抱在懷裏,還是在打哆嗦。

“可我不冷,因為我不想它。”紀锴陽說,“我們說點別的,忘記了就不冷了。”

“真的?”游桦将信将疑,不過他想起了蕭玉的囑咐,就說,“我去村子時見到了蕭玉,她讓你要小心你的哥哥們。”

紀锴陽笑了起來。

“我不怕他們。”

“你是有什麽方法可以戰勝他們嗎?”

“我不知道。”

“那你為什麽不害怕?”

“因為他們和我一樣,只是人,一個人總可以戰勝另一個人,卻不能戰勝大自然。它的力量要強大的多,而我們太渺小了。天蜀部落只有六百多人,這麽一點人,只能耕種一小片土地,生産的糧食不夠用上半年的。”

“我們還可以打獵,養斑羚羊,采拾水果。”

“那也只是剛剛養活這麽些人。”

“你想怎麽辦呢,紀锴陽?”

“我啊……我想種更多的糧食,養活更多的人。等到我們有三千、四千人,就不必被牢牢束縛在河口這片土地上,我們可以進入森林和山區,甚至可以到荒銀人的草原上去生活。我們也可以蓋更牢固的房子,可以找到更多适合耕種的土地,這樣在一塊土地幹旱的時候還有別的土地養活我們。啊,這樣也用不着大巫師年年為收成祈禱了。”

“那樣連旭會生氣的。”

“啊。那才更好……下雨了!”紀锴陽喊起來。

随着紀锴陽的喊聲,傾斜的大雨卷了過來,幾條閃斷耀眼的藍光劃破了黑沉沉的天空,連在烏雲後升起的鴻爍都被遮住了光芒。

雷聲在低低的雲層中間轟響着,雨點落到海上,發出一片沙沙聲。

雨很大,游桦擔心地看着屋頂。他知道那些麥稭堅持不了多久。

果然,在大雨的錘打下,麥稭變濕了,最後淌下水來。剛開始是零零落落的幾滴,到最後屋裏幾乎就像下小雨一般。在鴻爍昏暗的紅光下,滴落下來的水變成了玫瑰色,從高處打在地面上,仿佛在啜泣聲中破碎了。

紀锴陽的後背不能沾水,他們就在屋裏不停地變換位置,尋找一塊幹燥的地方,但雨水卻從每個縫隙裏滲進來。紀锴陽的背上也不可避免的落上了水滴。

游桦很着急。

因為照顧不好紀锴陽,自己可是要受罰的。他想到給紀锴陽披上衣服,但不管是粗布還是獸皮都已經濕了。

然後他又想到用剩下的麥稭,但它也被水浸透了。

他真想拉起紀锴陽的手,奔回他們在村子裏仔細建造的結實的棚屋裏去,但紀锴陽只要邁出門一步,就會破壞神禁了啊。

雨水越積越多,地面也被浸濕,坐下、躺下都不可能。這更讓少年着急。紀锴陽看他急得團團轉,安慰他說:

“沒關系,我就這麽站着吧。”

“那怎麽行。你的傷還沒好,需要休息,更不能弄濕文身啊。”

游桦看到了盛水的罐子。他眼睛一亮,把水倒掉,翻到水罐,将地面擦幹淨道,“你坐這個。”

“游桦!”紀锴陽很不情願。

“坐下!”游桦把他按到罐底上,自己站在他身後,給他擋雨。這回雨水全順着游桦的後背落到地面,紀锴陽的身上幹幹淨淨的。

“這下好啦!”他高興地說。

但紀锴陽的心情正相反。他不僅不高興,還有些生氣。

“游桦。你這樣做的時候,就沒想想,你自己淋了雨也會生病的麽?”

“只要你不生病不就好了嘛。”

“不好。”紀锴陽搖搖頭,“我們都是天蜀部落的人,都是浦昂人的子孫,我的生命不會比你的更重要。在千瑜神的腳前,我們都是平等的。”

游桦并不完全懂得他的話。在他看來,紀锴陽是首領的兒子,這就已經決定了他們兩個不能是一樣的。

他游桦可以生病,可以受傷,甚至可以死去,并不會對部落産生影響,而紀锴陽一旦出了事故,部落也許會失去下一任的首領。他們就是不同。

但游桦喜歡紀锴陽用相當認真的口氣說的那些話,因為他的樣子是那麽漂亮,他的聲音那麽溫柔。

“唉,紀锴陽,”他把手放到紀锴陽雙肩上,“你和我們想的東西不一樣,你比我們看得更遠。”

不,不是這樣。紀锴陽想。

每個人都能看的很遠,都可以知曉千瑜神用星星繪制在天上的圖案的含義。

但他并不打算現在就告訴游桦,他還太年輕。不過紀锴陽會讓游桦變成一個新人的,他會用關心和愛來改變他。

“游桦,”他說,“唱一只歌吧,我喜歡聽你唱歌。”

“唱什麽呢?”

“随便什麽都行。”

游桦想了想,唱起來:“親愛的母親多麽愛我。她對我說:唉,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紀锴陽擡頭看着游桦。少年閉上眼睛,歌聲有力又凄涼,蕩漾在雨中。

我的寶貝,

你要平靜地生活。

可是,我沒聽從母親的話,

我沒聽從母親的話……

游桦唱着唱着,摟住紀锴陽的肩膀,把額頭抵在他腦袋上,身子也靠近了。

“游桦?”

“……紀锴陽……我,我喜歡你。”

“……你在觸犯禁忌。”

“我知道。可是在這兒……沒人會看見,也許可以……”

“千瑜神會看見的,沒有什麽能逃脫‘他’的眼睛。”

“……我、我不害怕懲罰。”

游桦撥開紀锴陽的頭發,去吻他線條優美的後頸。這個吻讓兩個人的心同時悸動起來。

紀锴陽在漸漸變快的心跳裏觸摸到了一種和他周圍的女孩們在一起時未曾感受到的東西,那東西讓他欣喜,卻也讓他覺得心裏籠罩了一片像外面的天空般灰暗的霧氣。

二十天很快過去了,紀锴陽的文身已經完成,他的後背上出現一個由豹頭、展開翅膀的椋鳥和許多像咒符一樣的線條組成的圖案,從肩胛一直延伸到腰部,黑色和藍色的文身随着動作微微伸展或收縮,仿佛是活的一般。

神禁解除後,紀锴陽在游桦的陪伴下回到村子,很多人都從家裏出來迎接他。

人們贊美着漂亮的文身,女孩們則争着和他擁抱。游桦看到她們,心中升起一股嫉恨的火,那是未成年人的嫉妒,因為她們就像一群令人生厭的采花蜜的黃蜂,在他身旁繞來繞去。

蕭玉也站在人群裏,并不引人注目。她只是微笑着看着紀锴陽。

她知道他會過來擁抱自己,因為他們兩個很像,在內心裏都有一簇樂觀自信,溫柔親切的永不熄滅的火。

果然,紀锴陽走到她面前,她像別人一樣抱住他,吻他的額頭。

在和這群年輕歡樂的人不遠處的棚屋裏,紀锴陽的大哥衛宇博正透過縫隙看着他們。

“啊,瞧他們多高興啊,紀锴陽總是有很多人喜歡。”

房屋裏的連旭看了衛宇博一眼,又把眼睛閉上,慢慢地說:“無知的人容易被外表所迷惑。不過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将會為無知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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