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寧堅成面前的一條被山丘擋住的淺溝裏站着一個人。
那個人高大,健壯,皮膚呈棕色,泛着油亮的光。
身上圍着一堆獸皮,五彩斑斓。與身軀相比,腦袋小了一些,令人生畏的明亮烏黑的眼睛,濃濃的眉毛,黑發又多又密,辮成無數的小辮,又被紮成了一個大辮子。在他的額頭上刻着太陽紋身。只消看他一眼,這一眼足以使紀锴陽相信,這是一個多麽危險的人物。
“這家夥是誰?寧堅成,你應該認識他吧?”紀锴陽看着這個人,腦子裏轉動着紛至沓來的念頭。
“我……認識,我……”他縮着頭,小聲回答,不過他還沒說完,那個人就開口了。
“寧堅成,這就是你的新主子吧。”那個人說話的音調裏帶着尖銳的,金屬般的顫音。
“是的……”寧堅成低着頭,腰彎得更低了。
這讓紀锴陽很不舒服,平日裏的寧堅成怎麽見了這個人就一副窩囊樣。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影掠過了他的額頭。
“你站直了,”他沖他喊,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口吻說,“告訴我他是誰?”
“他是……荒銀首領的兒子季冶。”
這下連紀锴陽和游桦也被吓了一跳。荒銀部落首領的兒子怎麽會出現在這麽靠近天蜀部落的地方,而且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麽?他消化着這個信息帶來的刺激。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身後的匕首。
季冶打量着紀锴陽,發現這個額頭上刻着椋鳥花紋的天蜀青年出乎意料的美麗。他把目光從他的面孔溜到他的□□的臂膀和胸膛上,愛撫着他那俊朗的形姿;贊美他,擁抱他,要把他吞下肚。在欲望之外還感到一種征服的喜悅。
“你是誰?”他問。
紀锴陽緊閉嘴唇,沒有回答。
“他是誰?”季冶轉而問寧堅成。
寧堅成哆嗦着張了張嘴,但紀锴陽瞪了他一眼,他把剛要出口的話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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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居然會怕他,寧堅成……”季冶冷笑一聲,緊接着上前一步,跳上土丘抓住紀锴陽的胳膊。
“告訴我你是誰!”他叫道。
“我沒必要告訴你!”幾乎是同時,紀锴陽另一只手拔出匕首,向季冶的脖子刺過去。季冶向旁邊一跳,躲開了。
游桦在紀锴陽身後也握着匕首,氣勢洶洶地面對季冶。
“想殺我!就憑你們三個?自不量力!”
季冶大笑起來,從身後拔出別在腰間的木棍。那木棍烏黑發亮,像鐵一樣沉甸甸的。他揮動着它,呼呼生風,向紀锴陽他們砸過去。紀锴陽和游桦向兩邊跳開,雙腳剛落地,伴随着風聲木棍又呼嘯而來。
季冶的棍子就要打到游桦身上了,他卻突然脫了手,棍子掉在地上。
原來寧堅成稱他不備扔過去一小截塗了火種的木頭,極高的溫度燙傷了季冶的胳膊。他捂着傷口,後退了幾步,咆哮着:
“寧堅成!你這個叛徒!我總有一天要親手脫你的皮!”
寧堅成對紀锴陽說:“咱們快走,即使他受了傷,我們也只能和他打個平手。”
三個人互相交換一下眼色,立刻轉身返回,但仍聽得見季冶的聲音,他在他們身後喊:
“那個寧堅成的主子!聽好了!我看上你了!你是我的,你等着!”
身後傳來一陣大笑,寧堅成瑟瑟發抖,他對緊皺眉頭的紀锴陽說:
“完了,完了。他一出現,就意味着……”
“意味什麽?”
“戰争。”
這一夜的天蜀部落是不同尋常的,火堆被燒得格外旺盛,映照着人們忙碌的身影。
能拿得動武器的人全都要打仗;鐵矛、匕首不夠分配,就用有尖銳鋒角的鐵器安上木柄使用,還有很多人只能用棍子和繩子;老人、女人和兒童被聚集到一起,戰争開始後将把他們安置到遠離村子的地方;一些重要的東西,祭祀用品、神器、火種都被藏起來或派專人保管。
人群十分忙亂,經常可以聽到女人和孩子的哭聲,還有男人們的咒罵聲。
衛宇博負責管理糧食,他看着人們将儲存的麥子和幹肉埋藏到洞穴和石縫裏,心裏卻在盤算他可以趁機将掌管大權緊緊握在自己手中。
正在幹着,他看見大巫師指揮着一些人搬運神器,正從他身邊經過。
他加快腳步,趕上連旭。
“你希望的事情出現了,不高興嗎?”衛宇博問。
“在現在的情況下,冷俊的面孔總比歡快的面孔更來得合适吧。”連旭瞥着衛宇博臉上的笑意冷冷地回答。
“行啦,我還不知道你?你覺得這次能成功嗎?”
“我已經說過了。”大巫師有些不耐煩。
“嘿,嘿!好啦。我可是全聽你的,只要你能讓我……”他沒有說完,緊跟着他的話語的是一陣無聲的微笑。
連旭點點頭,從衛宇博身邊走過去。他站立在一塊高起的岩石上,俯視着到處奔走的人群。
與剛才和衛宇博說話時的冷淡不同,現在他翕動着鼻孔,臉上泛出興奮的紅光。兩片嘴唇中間閃過了一道轉瞬即使的暗笑,猶如在風暴将起的天際,從兩片雲層之間掠過的不祥的流星。
在這一夜最後的時間,紀锴陽獨自坐在棚屋裏。
在大戰前夕,每個人都會想起成百上千遺忘了的事情,它們一件件地重新出現在腦海裏,在大戰的前夕,陌生人會成為朋友,朋友會成為兄弟,更不用說那些彼此內心滿懷親切感情的人了,這樣的感情很自然地達到了最最狂熱的程度。
游桦走進來,說:“一切都準備好了。”
紀锴陽擡起頭,看着他。
他的目光猶如擁抱一樣,讓人透不過氣,顯得那麽美,那麽沉醉,又是那麽的清澈。
游桦緊緊握住他的手,溫柔但又堅決地說,“走吧。”
紀锴陽站起來,伸出手臂,抱住少年。
“如果我死了……”
此時,一道耀眼的光芒從山巒後面直接射到河谷的平原上,太陽升了起來,一道道光柱透過棚屋牆壁的縫隙射進屋子——他的心裏也升起了高興之情,像太陽一樣光輝奪目。
“不,我不會死,我會活着回來,我們都會好好的活着回來。”
清晨,紀锴陽率領着天蜀部落的戰士們出發了。他們想趕在荒銀人進攻之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因此當雙方的隊伍在中途遭遇時,與其說爆發了一場戰争,倒不如說是一場□□。
或許戰争就是這樣,一片嘈雜,一片混亂,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紀锴陽看到一個天蜀人撞上了一個荒銀人,他們雙方都揮動着長矛和匕首,互相搏鬥,血痕随着每一次交鋒在他們身上積累增多,最後,天蜀人砍掉了敵人的腦袋,但同時自己的腿也被別人刺中倒下,人們瘋狂地從他頭上踏過去,看不見了。
原先做準備時說過,自己人不能傷害自己人,但是現在同一個部落的人互相踐踏的事情發生的太多了,人們什麽都顧不上了。
紀锴陽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保證自己的生存。
人群中,季冶突然沖過來,用長矛鋒利的鐵刃刺向他的臂膀,紀锴陽一轉身躲過了這一次襲擊。
“原來是你!”季冶大聲喊起來,“你還記得昨天我說過的話吧!”
“是讓我殺掉你嗎!”
紀锴陽現在并不害怕,他手裏握着的是部落所鍛造的鋒利的武器。沒有神火的荒銀人無法冶煉,從武器上來說是不可能戰勝他的。
他自信滿滿,将長矛揮出去,滿以為這一下就會讓季冶手裏的矛變成廢物,順勢就可以結果他的性命。但随着雙方武器相碰發出的铿锵的聲音,他被震淂後退了幾步。
紀锴陽驚訝地看着季冶手裏的武器。那閃亮、銳利的鐵尖,分明是天蜀人的作品。
他頓時明白,自己部落內部裏一定有奸細。
而除了衛宇博和連旭還會有誰有這個能力呢?
看着季冶獰笑着再次沖過來,一陣恐懼的震顫傳遍了他的全身,周身的血液在沸騰奔突。
憎恨和憤怒混合在一起,他一心就想在殺死季冶後回到部落再嚴厲的懲罰那兩個人,甚至對于後者的憤怒已經超過了對前者的憎恨。
而像他們兩個人一樣,所有的人們都混戰在一起,不是你殺死他,就是我殺死你。
已經被升到高天的太陽灼熱的光芒烤得發黃的草原上現在又被點綴上了屍體和殘肢,以及片片血漬。
身體正在慢慢脫水,紀锴陽覺得自己揮舞起長矛來越來越費力,好幾次季冶的利刃都在他皮膚邊緣危險地擦過去,傷口處的皮肉綻裂開,混合上汗液裏的鹽分,分外地疼痛。而季冶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一樣搖搖晃晃,一樣步履蹒跚,在這個時候,勝利已經完全憑借着誰能支撐到最後而不倒下。
戰争也變得昏沉沉的了。
紀锴陽希望太陽能盡早落下去,只要不這麽烤人就行,而出發時那些豪言壯語,他已經忘了大半。
突然,他覺得與鴻爍相反的方向,射來一團亮光。
是赫寰嗎?
但是藍太陽不是早已經落下了麽?
而身邊的那些還活着的人,不論是天蜀人還是荒銀人,此時卻都緊緊盯着那個方向。他們慢慢放下了刀棍,似乎忘記了作戰。
“你們在幹什麽!快殺他們啊!快動手啊!”紀锴陽大喊着。
與此同時,季冶也退離了一段距離,對紀锴陽說,“你自己看看吧。”他指了指紀锴陽身後的方向。
“你是想在我回頭的時候偷襲我嗎?”
季冶瞥了他一眼,說:“随你的便。”
接着他做出了紀锴陽無法理解的動作,季冶放下了武器,跪下來,全身匍匐着面向他,嘴裏還不停地念着:“祥炎神啊,請饒恕我們,請饒恕我們……”
“喂,你……”
紀锴陽突然明白了,季冶膜拜的是他身後的什麽東西,他轉過身——
一個燦爛的光點,變幻着彩虹般的顏色。
等慢慢适應了強光後,他看清了:在高空一動不動地浮着一個銀白色的類似壓扁卵型的巨大半球體,周身光滑無痕,正是它反射着太陽的光芒。它無聲無息,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一樣注視着地上的人們。
天蜀人嘴裏都喊着“千瑜神降臨”,荒銀人念的都是“祥炎神”,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渾身顫抖。
紀锴陽走到一個天蜀人的身邊,拽着他的胳膊,喊:“起來,快進攻,趁現在他們沒有防備,快進攻啊!”
那個人只盯着半球體,嘴裏悄悄說,仿佛是怕被什麽人聽見:“你沒看到嗎?千瑜神降臨了,他要懲罰我們,老早的先人說過,千瑜神一出現,不是要把死人帶走,就是讓活人死去,你也跟我一樣快祈禱吧……”
紀锴陽看着人群,他們全都兩手往前伸着,目光凝滞,默不做聲地盯着眼前可怕的景象,發出悲涼,哀傷,凄厲的叫喊。
只有他一個人還站在狼藉的戰場上,惡狠狠地瞪着突然出現的神靈,眼裏迸射出狂怒的光芒。他把不得那圓乎乎的東西也能長出個脖子來,好讓他狠狠地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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