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玉樓之春

容不漁徹底安分了下來。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傷到了神智, 就算對夙有商沒有了警戒心,卻還是無法交流。

好在夙有商照顧人慣了,他主動願意吃東西,也沒有怎麽強求其他的。

容不漁就這樣渾渾噩噩了七日,身上的傷痛才緩慢地消退下去。

夙有商家中應該是賣夢的,紅繩系着遺夢珠挂得房間到處都是, 被風一吹,珠石相撞, 清脆悅耳極了。

容不漁抱着膝蓋坐在榻上,怔然盯着窗外的陽光半晌, 才試探地赤着腳下了床。

有虛幻的紅花像是蒲公英一般從窗外随着風飄了進來, 容不漁站在窗前,伸出細長的手指接住一朵花, 歪着頭看了半天才認出來, 這是合歡。

他五指合攏, 将花握在掌心, 微微擡頭朝窗外看去,舉目便瞧見一棵參天的合歡樹,紅花滿樹, 宛如紅煙缥缈。

夙有商坐在滿是落花的樹下正在手指翻飛的編織着什麽, 在一旁鋪着一方小毯子, 一個穿着小褂的孩子坐在旁邊數珠子玩。

夙有商沒有瞥見他,一邊編夢一邊對一旁的孩子道:“阿塵,數到幾個啦?”

時塵歪着頭, 黑幽幽的眼珠泛着光亮,奶聲奶氣道:“第五個啦。”

夙有商擡頭瞥了他一眼,道:“怎麽才五個?你不是都數了好一會了嗎?”

時塵有些委屈地咬了咬手指,小聲道:“數着數着就忘了……”

夙有商笑了出來:“小崽子,這麽蠢難道是随我嗎?”

時塵将手中的珠子放在一旁,撿起一旁的小弓朝着夙有商爬了過去,蹭着他的小臂撒嬌:“爹爹最好了,阿塵能去玩嗎?”

夙有商道:“去玩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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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塵道:“劍。”

夙有商皺眉:“什麽?”

時塵張開雙手,大大地比劃了兩下,睜着眼睛含糊道:“就這麽大的劍哦,還有小蘇蘇……”

他用五指做着飄落搖晃的動作,夙有商才猜出來他說的可能是流蘇穗子。

夙有商哭笑不得:“哪裏有劍啊,你說那個小木劍?不是說了嗎,這個木弓好看,你看,還有弓弦呢,玩這個多好啊。”

時塵瞪他:“爹爹窮。”

夙有商頓時心虛。

前幾日兩人去逛集市,時塵朝着鬧着要買小玩意,他掂掂自己的錢袋,忍痛帶着他去了小攤前去挑選。

時塵一眼就瞧上了個小木劍,拿着愛不釋手玩個不停,夙有商問了問價格,心裏盤算一遍,将木劍從時塵手中抽回,指向角落裏的弓,道:“這個呢?”

小販道:“便宜一半。”

夙有商立刻拍案:“就要這個了!”

小販:“……”

時塵:“……”

時塵差點哭暈在他懷裏,被夙有商哄了半天才打着哭嗝收下了他不喜歡的小弓。

夙有商伸手将靈力打了個結,把遺夢珠放在一旁的小布袋裏,拿起來晃了晃,哄道:“看這個哈,等爹爹賣出去這些東西,就有錢給你買了。”

時塵哼他,一點面子都不給。

夙有商無可奈何,見時塵吭吭唧唧地爬起來就要跑,正要攔下他,餘光卻掃到了一旁站了半天的容不漁。

夙有商一喜:“呀,你能走路了?”

這些日子都是夙有商照顧自己,容不漁對他也沒了之前的惡意,勉強一笑,遲疑地點點頭。

時塵踹了夙有商的小腿一腳,噔噔噔地跑到了容不漁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張開雙手要抱抱。

倒是個不怕人的。

容不漁愣了一下,才單膝點地矮下身來,輕柔地将時塵抱住了。

時塵在容不漁懷裏蹭了蹭,回過頭朝着自己的窮鬼爹爹哼了一聲,表示自己不再親近他了。

夙有商哭笑不得,将身上的石屑抖掉走了過來,道:“別碰他,還他病着呢。”

他走上前将時塵從容不漁身上撕下來,讓他不要去打擾容不漁。

容不漁感受着自己空落落的懷抱,愣了一下才茫然地擡起頭看了夙有商一眼。

夙有商将時塵按在懷裏,低眸道:“怎麽了?難受嗎?”

容不漁輕輕搖搖頭。

夙有商道:“餓了嗎?”

容不漁還是搖頭。

夙有商安撫了時塵幾句,才問道:“你是誰啊?家在哪裏,怎麽會來這裏了?”

三石鎮荒郊野嶺,和各大城池相隔極遠,平常人很難尋到。

容不漁愣了半天,才喃喃道:“容不漁……”

夙有商道:“容不漁?好名字。”

“家……”容不漁努力思考了半天,“我……我記不得了。”

他冥思苦想了半天,竟然連自己的家在哪裏一絲一毫的印象都沒有,更何談是如何到這裏來的。

夙有商見他想的這麽痛苦,忙道:“好好好,那就先別想了,先把病養好再說。”

容不漁只好點點頭。

夙有商和他說幾句話的功夫,已經再次拿起一個珠子用靈力編起夢來,指尖上下翻飛,靈活極了。

容不漁滿腦子一片空白,除了自己的名字什麽都記不得了,他呆呆坐了半天,緊盯着夙有商的指尖,才喃喃道:“這是什麽?”

夙有商頭也不擡:“夢啊,編個美夢能買三個玉石呢。”

容不漁這幾日整夜整夜地做噩夢,聽到這個,遲疑了一下,道:“我可以看看嗎?”

夙有商沒有結丹,身體中靈力微弱至不可聞,瞧着只是一個凡人,他勾着遺夢珠裏的靈力編半天才能弄好一個,但是眼前的少年說要看看,他卻沒有絲毫吝啬地随手遞了過去,道:“喏,看看吧。”

容不漁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捏着看了半天沒瞧出什麽來,只好又還了回去。

夙有商見他這麽乖巧,失笑起來,道:“想學嗎?”

容不漁:“可以嗎?”

“自然,編夢又不是什麽獨門絕技,手巧就成。”

容不漁垂眸看了看自己細長的手指,突然莫名有些心虛——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股心虛到底從何而來。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

再接連廢了五個遺夢珠後,夙有商沉默半天,才道:“你這手,是握劍的嗎?”

容不漁聽不出來他語氣中的嘲諷,茫然看着他。

夙有商無奈道:“等明日有時間了,我一點點教你吧。”

容不漁點頭。

時塵在一旁拔草玩,聞言立刻道:“劍!大劍!”

他又伸着兩只手大大地比劃着,伸手指了指外面。

夙有商道:“阿塵,再吵着要木劍,我就把你賣了。”

時塵憤怒地看着他,伸手扯着容不漁就要往外跑。

但是他的小短腿根本跑不多快,容不漁也沒反抗,順從地被他扯着往院子外面跑。

夙有商怕兩人出事,連忙追了上去。

“夙小塵,小崽子!站住!”

時塵回頭朝他“略略略”,拽着容不漁跑的飛快。

很快,兩人在一處草叢裏停下,時塵左右看了看,才輕輕撥開了比他還高的草,露出裏面一把削鐵如泥的劍。

玉樓春劍尖插地三寸,斜斜立着,劍穗垂下,被風吹着時不時拂動兩下。

時塵眼睛放光,使勁扯着容不漁的手:“劍!劍啊!”

容不漁皺眉看着玉樓春,愣了半天才伸出手緩慢朝着那劍探去。

下一刻,夙有商追了上來,一把抓住容不漁的手,阻止了他。

容不漁茫然擡頭。

“別碰。”夙有商微微喘息着,道,“這不知是哪個修士的劍,用不了多久便會有人來尋的,不要招惹是非。”

容不漁愣了一下,看到他眼中的冷意,才遲疑着點點頭。

時塵在旁邊撇撇嘴。

夙有商一把将時塵抱起來,作勢要打:“我不是和你說過嗎,不要碰這種不明的東西,你怎麽從來不聽我的話?”

時塵伏在他肩上假哭個不停,倒是把本來有些怒氣的夙有商給氣笑了,天大的怒氣也發不出來。

三人沒有再管那把劍,轉身往院子裏走去。

草叢中的玉樓春突然發出一陣陣嗡鳴,劍穗猛顫,容不漁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猛地一回頭,劍身驟然停止,只有劍穗被風吹着,緩慢漂浮。

夙有商道:“怎麽了?”

容不漁說不上來是何種感覺,輕輕搖搖頭,轉身跟了上去。

夙有商回到院中編好了幾顆遺夢珠,看了看西沉的太陽,将小時塵拎到面前叮囑了一番:“我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不要搗亂,粥已經炖好在小廚房裏,你踩着板凳就能夠到了,記住了嗎?”

小時塵乖巧地點頭,一看就是被囑咐習慣了的。

這麽小的孩子,夙有商竟然這麽放心他一個人單獨在家,還讓他自己去竈臺盛飯吃,容不漁眨着眼睛看着,覺得十分新奇。

夙有商又将同樣的話叮囑了容不漁一番,才背着個小背簍,朝他們揮揮手下山去集市了。

容不漁看着他的身影緩慢地消失在山階上,在原地站了半天,才被時塵拽着手喚回神智。

小時塵滿臉興奮:“劍!劍呀!”

容不漁蹲下來盯着他,學着夙有商的語調,道:“不能碰。”

時塵立刻蔫了,眼淚汪汪地看着他。

容不漁:“……”

容不漁從來都招架不住這麽小的孩子對他這麽撒嬌,就算知道是在裝可憐,他還是免不得心尖一顫,強行繃着道:“不能碰的,你想要,我給你削。”

時塵一愣:“小木劍嘛?”

容不漁起身從一旁的樹上撇下來一枝來,道:“對的。”

時塵立刻開心了起來:“好啊好啊!”

容不漁耳根有些發紅,随便尋了個小刀開始給時塵削小木劍。

片刻後,容不漁顫抖着手将削好的“木劍”擡起來,艱難道:“你……你缺木簪子嗎?”

時塵:“……”

時塵還小,從來不會掩飾內心的真實情感,臉上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了。

容不漁:“我……”

時塵替他補全:“你不會。”

容不漁:“……”

時塵道:“和我爹爹一樣,不會削東西!”

容不漁愣了一下,才道:“爹爹……”

時塵踹了他一腳,鼓着嘴道:“那是我爹。”

想起方才夙有商說他要改日教自己編夢的話,容不漁思考了一下,改口道:“師父他外出做什麽啊?”

小時塵見踹了他容不漁也不生氣,便再次放肆地爬到容不漁膝蓋上,雙手扒着他的腿,眼巴巴看着他:“賣東西去啦,晚上回來會給咱們帶好吃的——叔叔,咱們去看大劍吧,阿塵還從沒看到過那樣威風的東西呢!”

容不漁整個人僵住,被這句“叔叔”打得措手不及,呆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茫然道:“啊?哦,好。”

時塵見他答應,立刻歡天喜地地拉他起來去看大劍。

只是兩人還沒剛起身,一旁的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聽到動靜,時塵還以為是夙有商回來了,忙開心地去看:“爹……”

還沒叫出來,便瞧見了兩個身着黑衣的人破門而入,吊兒郎當地朝着他們走了過來。

時塵吓了一跳,立刻躲到了容不漁伸手,抱着他的腿瑟瑟發抖。

容不漁随意瞥了他們一眼,又看了害怕至極的時塵,疑惑道:“他們是誰?”

兩個人身形魁梧,走到容不漁身邊,眼神不善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他,才甕聲甕氣道:“夙有商在哪裏?讓他滾出來!”

時塵已經被吓得渾身發抖了,容不漁眉頭皺了起來道:“你找他做什麽?”

“做什麽?”其中一人冷笑了一聲,“找他問問看,他買給我的是什麽鬼美夢,入夢後連個影子都沒有,一片空白糊弄傻子呢,快讓他滾出來,賠老子三千玉石!”

按照夙有商的說法,他辛辛苦苦編了半天的夢才只能買三玉石,這人竟然獅子大開口要賠三千。

容不漁沒有玉石金錢的概念,聞言回頭問時塵:“家裏有玉石嗎?”

時塵被吓得臉色慘白,讷讷道:“我爹爹……連一個十玉石的小木劍都買不起,哪裏……哪裏有三千……”

容不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時塵抖着手将他拉下,淚水盈在眼眶中,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活蹦亂跳。

“他……他們經常來這裏,嗚總是說爹爹買給他們的是假的夢……”

容不漁想了想,哦,是來坑人的。

小鎮在山下,雖然地方小,但是人卻挺多,夙有商卻和這麽小的孩子住在這麽高的山上,出門買個東西都要來回半天,原來是受人排擠。

想到這個,容不漁臉色沉了下來,直接道:“沒有錢,就算有,我師父也不會賠給你們的。”

他相貌太過豔麗,就算沉下臉時也極其美豔,兩人對視一眼,突然笑了笑,道:“既然你認夙有商為師,他欠債不還,你身為徒弟,這般說不太過得去吧。”

容不漁心中冷笑了一聲,心想方才是要賠償,現在竟然直接說欠債了,當真是地痞流氓。

容不漁就算沒有記憶,骨子裏還是殘留着不服輸的性子,他從未遇到過這般欺壓,當即冷冷一擡眸:“那怎麽才能說得過去?”

一個人伸出手朝他的臉探了過去,容不漁瞳孔一縮,猛地偏過頭去躲開了,看着那人的眼神滿是厭惡。

那人也不動怒,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說呢?”

容不漁自幼被容陵寵着長大,從未被人用這樣惡心的眼神盯着,當即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

他死死握着拳,輕輕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去蹲下來,對時塵道:“捂着眼睛好不好?”

時塵已經滿臉淚痕,坐在地上不知要如何是好,往常他聽到動靜都是躲在地窖裏不出聲,直到他們走了才敢出來的。

聽到容不漁這句話,時塵滿臉懼怕,哽咽道:“為、為什麽?”

容不漁輕聲道:“因為會不好看。”

時塵似懂非懂,被容不漁勸了幾句,還是乖順地背過身去,伸出嬰兒肥的手捂住了兩只眼睛。

容不漁确認他看不見了,才輕輕站起來,眼神冷漠地看着兩人。

那兩人聽到容不漁方才的話,自顧自将那個“不好看”理解成了自己的意思,看着容不漁的眼神更加露骨暧昧。

“沒想到小美人竟然還懂這麽多,啧啧。”

容不漁輕輕歪歪頭,見兩人不知死活的模樣,突然一笑。

“我應該是不會殺人的。”容不漁淡淡道,“但是傷人還是會一點的。”

兩人還沒弄懂他這句話的意思,下一瞬,一道劍光呼嘯而來,猛地從兩人的身邊穿過去,帶起一陣陣細微的風聲。

再次定睛一看時,那美豔至極的少年長身玉立,身旁漂浮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劍刃,圍着他轉個不停。

兩人一驚,本能後退數步,不可置信道:“你……你是修士?”

容不漁也愣了一下,不知要如何回答,只好順應着身體的本能輕輕勾了勾手指,一道劍光霎時如利刃沖了過去。

只聽到兩聲悶響,那無形的劍風竟然從兩人肩膀的琵琶骨直直穿了過去,帶出了一道道血光,将地上染紅了一片。

見到血跡,容不漁瞳孔狠狠一縮,卻被他強行穩住了。

那兩人捂着肩膀飛快後退,咬牙切齒地瞪着他。

容不漁懶得和他們周全,冷冷道:“滾。”

見讨不到什麽好處,他們也沒打算送死,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轉身就跑。

容不漁看着他們消失在了山階中,将倒塌下來的門扶起來放回了遠處,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突然像是忍受不住似的,捂着胸口吐了出來。

血腥氣依然在鼻間蔓延,他低着頭看着自己發抖的手,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個畫面:有人握着他的手,緩慢地将靈力朝着一個拼命掙紮的人影擊了過去,眼前一陣血霧彌漫,轉瞬即逝。

他頭痛欲裂,一把将旁邊蹭着他後背的玉樓春拂去了一邊。

玉樓春有些委屈地在原地轉了轉,大概感受到了容不漁身上的郁結之氣,沒有再多留,飛快竄出去,重新回到草叢裏立着。

容不漁緩下想吐的欲望,将身上似乎沾了血腥氣的外袍脫下扔在一旁,這才轉頭去看時塵。

那小時塵也是真傻,明明都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和所有動靜,卻還是全身發抖着縮成一團,手還在很聽話地緊緊捂着自己的眼睛。

容不漁踉跄着走過去,跪在他身邊輕輕抱住他,柔聲道:“好了,沒事了,他們走了。”

時塵愣了半天,才将手放下,眼圈發紅地看着容不漁。

容不漁勉強朝他一笑:“沒事了。”

時塵突然撲到他懷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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