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她知道自己得到了紀锴陽的原諒。她沒有獲得他的愛情，還沒有，但是她現在獲得了他的尊重。

這就夠了。

她知道自己的愛情只能達到這樣的結果。

她還想笑，但是此時陣痛又來了。

她的頭猛地一擡，嗓子裏面發出叫聲。

紀锴陽抓住她的左臂，蕭玉和另一個婦女抓住她的右臂。

杜淩嬌的手緊緊抓着紀锴陽的胳膊，那種兇狠的感覺就像是有牙齒在撕咬他的皮膚。

一陣尖銳的咆哮聲從她牙縫裏噴出來，紀锴陽胳膊上的皮膚被她抓破了，鮮血直淌。

“紀锴陽！”蕭玉叫起來。

“沒事。最痛苦的是她。”

而就像他說的，杜淩嬌掙紮着，尖叫着，聲音越來越大，她的手指用力擰着紀锴陽流血的胳膊，好像是在報複。

她的腦袋搖晃着，頭發濕淋淋地甩來甩去。

另一位婦女過來按住了她的上身。

“堅持住！使勁啊！使勁啊！”

負責接生的辛楠大叫着給她打氣。

杜淩嬌的臉憋得通紅，再也堅持不住了，她張開嘴，頭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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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洩氣！使勁啊！就快生出來了！快使勁啊！”

杜淩嬌的臉色慘白，眼睛向上翻着。

“她要死了！”紀锴陽也叫了起來，“快救救她！她會死的！”

“不！不！”辛楠瞧着所有人，充滿魄力的喊着，“別說死！她不會死！她會和這孩子一起好好活着！使勁！杜淩嬌，使勁！生命的力量超出你的想象！你不是愛紀锴陽嗎？！死了怎麽行！死了你愛誰去！好孩子，你會順利的！”

杜淩嬌覺得自己已經用盡了最後一點力量，可她還是照辛楠所說的開始用力。她的手指向天空伸開，因為痙攣扭曲着；嘴唇咬出了血；鼻孔煽動着，像離開水的魚抖動着魚腮。在這次用力後，她徹底倒了下去，再也沒有力氣了。

但很快，辛楠叫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幹起來，不一會，一個血糊糊的嬰兒被她捧在懷裏。她迅速的給孩子紮好臍帶，交給一位婦女。

她把孩子在溫水裏洗幹淨，用幹淨的布包裹住，放在籃子裏。

辛楠此時着手替母親擦洗幹淨，幾個人一起輕手輕腳地挪動她，換了幹淨的布。

然後又給她蓋上幹淨的大布片，把身體遮住。

杜淩嬌的神情變了，她在哭，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的脈管在搏動。

“你生了個兒子，”辛楠說，“一個很漂亮的孩子。你想看看嗎？”

她搖了搖頭。

大家突然沉默下來，新生命誕生所帶來的喜悅迅速被一種焦慮的心情沖淡了。

人們都沒有開口，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不久，等一切都安頓好以後，勞累的婦女們開始離開洞穴去休息，紀锴陽也想走，但是被辛楠攔了下來。

“你得跟她談談。”辛楠說。

“為什麽？”

“你瞧她是怎麽對待那個孩子的……跟她談談吧，只有你能說服她。”

“我說什麽呢？”

“随便你。說什麽都行，只要能讓她別那麽冷冰冰的。”

他嘆口氣，慢慢走回去。

杜淩嬌躺在床鋪上，腦袋被墊高，剛剛喝剩的肉湯放在她手邊。

紀锴陽過去，把湯碗拿走，讓她喝了幾口水，然後在她身邊坐下。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看對方，眼睛都盯着火光。氣氛嚴峻起來。

“……我還以為你一走出去就不會回來了呢。”杜淩嬌說。

“嗯……”

“你為什麽回來？因為可憐我？”

“不，”紀锴陽搖搖頭，“不是因為可憐。你是個惡毒的女人，我說過。”

“嘿……”她笑了起來，“你說的對。我是個惡毒的女人。這下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

紀锴陽顫抖了一下。

“你讓我被迫對你負責，好像這些責任就該我來負……我應該負責，不管多少，我會做到底的。”

“你這個人真無趣。開口閉口就是責任。哼，責任能解決什麽呢？如果你真想抛棄我，那仍然很容易。我不需要你負責，我才不要那種玩意。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蕭玉很愛你，可你對她就像對我一樣，僅僅是出于責任才關心的！”

她一時激動，想坐起來，但是體力不夠。

紀锴陽扶着她，幫她重新躺下去。

“我現在是首領，我只對天蜀部落負責。”他說。

“那麽愛情呢？”她抓住他的手，“你對愛情怎麽辦？當它不存在？不光是對我、對蕭玉，還有游桦和那個浦昂人霍江佑，你怎麽對待這些人對你的愛？你很驚奇嗎？我全知道了。嗯？你怎麽能回報我們對你的愛，僅僅出于責任是不夠的，那不是責任。”

“那你要我怎麽樣呢？”

“哼，”杜淩嬌冷笑起來，“你居然也要我告訴你該怎麽辦！你們男人就是這樣，平日裏裝得堅定，可一遇到感情問題，最聰明的男人也不如一個小姑娘。”

她轉過頭，不再看着紀锴陽。

“你就像你的父親，整天為了你們的責任活着。這并不錯，你們是首領，就該這樣，但是責任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它也不可能代替生活。你們也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我不相信在我們盡情追逐歡樂和愛情的時候你們不會嫉妒。我很清楚這一點，因為我了解你父親，他很愛我，即使他知道我愛你。你不知道你父親最快樂的日子就是臨死前那段時光，他用不着對部落負責了，他用生命最後的一點時間來感受生活本來的樣子，那時的他是幸福的。而你，紀锴陽，你知道你的幸福在哪兒嗎？”

他久久沒有說話。

他原本以為當自己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部落裏去時，就會忘記一直隐隐折磨自己的感情問題。他何嘗不知道他們是愛他的。每句話，每個眼神，他都明白。

紀锴陽站了起來。

“怎麽了你？”杜淩嬌問。

“……沒什麽，我出去走走。我會叫別人陪着你的。”

他走出山洞，找到辛楠，讓她照顧杜淩嬌。然後向山頂走去。半路上他遇到了寧堅成，他正給一群年輕人說笑話。他們見到紀锴陽，就問他。

“杜淩嬌怎麽樣了？”

“生了個男孩。”

人群裏一陣戚戚嚓嚓的笑聲。他們似乎很高興，完全不曾理解紀锴陽的憂郁。

他繼續向上走去，直到人們喧鬧的聲音消失了，才停住腳。

他望着已經開始變暗的天邊，回想着杜淩嬌的話，還有這一天裏發生的事情。

當決定要實驗武器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到杜淩嬌已經懷孕的事情，作為她名義上的丈夫，這本該是他最先想到的問題，并且應該阻止人們在距離居住地這麽近的地方實驗。

可是他從未意識到。

而當蕭玉跑來告訴他杜淩嬌生産的時候，他的态度居然會那麽冷酷。

這太不像自己了，他想。我不應該是那樣的人。可是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是否就像杜淩嬌說的，我把責任看得太過重要了呢？

他又想，我害怕失敗，急切期待成功，任何讓我感覺在阻攔我的人和事物都會讓我有一種消滅他們的沖動。這是我的錯。我害怕那些感情會讓我喪失對部落的責任心，可是到頭來，正是這種冷酷的責任心使我對杜淩嬌作出那種事。我覺得部落的人們對于杜淩嬌和她不明身份的孩子一定難以容忍，可是除了那些嫉妒的女人，其實大家都很寬容，是這種嚴酷的環境讓人們變得寬容的。那麽，我也應該變得寬容一些。一切都是慢慢發展的，我對部落負有責任，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杜淩嬌說父親在臨死前是幸福的，我想她說的對。我不可能全靠愛情生活，那讓我感到沒有發出我本應該發出的光和熱；我也不可能全靠責任生活，那違背我的心。我應該把它們結合在一起，然後自由的生活，這就是我應該追求的。可是我該怎麽做呢……？

天漸漸黑了，空氣冷了起來。

他想到杜淩嬌和那嬰兒也許會着涼，而幾乎同時，他為自己想到了這個而驚訝。

風吹了起來，就像是衛逸死去那天的微風。

紀锴陽微微地感到，現在這種情景和不久之前父親的死亡有些相似。

兩種狀況都令人痛苦、難過，但是上一次是失去了一個人，而現在是迎來一個新的生命。

他覺得自己知道該怎麽做了。他慢慢向下面的山洞走去，心裏想着，也許多少年後，再回頭看這些日子，他會把這段時間視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