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蝶戀花(完)
半個月後。
棠國。
國都汜城。
自上一次刺殺失敗以後,幾十年來,弦月曾想過無數種再入棠都宮城時的情景,卻從未有一種是如今日這般。
自皇宮正門,揚鞭策馬長驅直入。
思及當初處心積慮拉扯起一個戲班,本是為了有朝一日借此混進皇宮,而今自邊境一路行來,卻未遇多少阻攔,及至宮門前更是連半個守兵都沒見到。
“呵呵,此天欲亡之。”弦月身側,落後半步緊追而來的秦千妍勒馬而駐,她揚起手中馬鞭直指遠處隐約可見的巍峨宮禁,笑道:“看來,這場宮廷流言怕是已演變做內亂了。”
秦千妍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弦月卻未接言,只滿目擔憂的望着眼前雄偉壯麗的宮殿。半個多月過去了,不知弦桐此時境況若何。
“月兒妹子,咱們進去吧。”秦千妍見弦月似是有些心神不寧,便寬慰道:“別擔心,弦桐不會有事的。”
因着此次是悄入棠國,來的又倉促,故而秦千妍也未帶足多少侍從,加之這一道上弦月急于行路,越是近汜城心下便越是急切,不斷催馬狂奔。待到得城門時,已将侍衛全部落遠,只剩下她二人并胯/下這兩匹她從禦苑借來的千裏良駒。
“嗯。”弦月輕輕點頭,似是在回應秦千妍的建議,又似是在下定某種決心。
宮裏很安靜,安靜到令人倍感異常。弦月與秦千妍騎着馬沿禦道前行,直至穿過整個前殿,都未見到任何宮人。
寒風呼嘯,道兩旁的花池裏枯枝橫斜,野草叢生,應是許久不曾有宮娥打理,呈現出一派凄清與荒涼的景象。
“月兒妹妹,這走了許久也不見個人影,會不會是走岔了?”眼瞧着前路越發的荒蕪,沿途不止花枯柳敗,便是連宮牆都似破落斑駁,秦千妍有些不确定地道:“咱們好像是到冷宮來了。”
“是。”聽到這話,弦月不僅沒有半分猶疑,反而還肯定了她的猜測。
“我們來這做什麽?”姑且先忽略掉弦月為何對棠國皇宮如此熟悉這個問題,秦千妍更關心的是,弦月跑到這麽個陰森晦氣的地方作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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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說着,弦月撥轉馬頭,探進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
秦千妍見狀,趕忙喚馬兒跟了上去。
石路小徑不長,沒走多久,兩人面前便現出一道低矮的院牆,而石徑的盡頭正通向圍牆正中央一處破爛的小木門。
弦月翻身下馬,上前幾步,朝木門輕輕一推,那早已腐朽不堪的木門便抖落下層層土屑碎渣,随後伴着一陣陳腐的“吱~吱~”聲,緩緩敞開。
門內的小院同牆外一般蕭瑟,院牆上爬滿藤蘿枯萎的細枝,風一吹,悉悉索索的亂晃。
弦月四下裏巡睃一圈,見院牆跟下擺着張掉了一角的石桌,桌邊對坐着兩人,其中之一正是褚逸,另一個卻是常跟在他身後的那位寡淡少年。
“弦朔那個雜碎在哪?”瞧院裏只有這麽兩個人,弦月連客套都省了,直接朝褚逸喝問道。
褚逸今日穿了身繡暗紋的素白長衫,很單薄,仔細看去,衣緣甚至有些泛黃,似是已漿洗過許多次的舊時裳。對于弦月突然從門外闖進,他似乎毫不意外,端坐在石凳上撣了撣衣袖,他神情很是從容地笑道:“弦班主,別來無恙,不知今日前來,尋他做何?”
“報仇!”弦月眯着眼,唇齒間蹦出兩個字來。
“報仇?”褚逸輕聲重複一遍,又笑道:“弦班主可将傀儡之心帶來了?”
“沒有。”弦月不假思索道:“我從來就沒見過什麽勞什子傀儡之心。”
“哦?”褚逸搖搖頭,嘆息道:“即便此刻,弦班主仍要诓騙在下嗎,班主若說沒有傀儡之心,在下或許便信了,可若說沒見過,唔,弦班主當真是并不在意弦桐生死?”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一聽褚逸提起弦桐,弦月頓時怒道:“弦桐怎麽了!”
“弦班主,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褚逸将手懸在空中向下虛按了幾下,平靜道:“不瞞弦班主說,在下曾不小心查過貴班的些許前緣,弦班主既與弦桐如此熟識,便應當早已知曉他不過是個會說話能活動的木傀儡。”
“什麽?”一聲驚叫自門外傳來,只見原本并不打算摻和進棠國這些破事的秦千妍以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瞪着褚逸,驚訝道:“弦桐是傀儡!”
褚逸聞聲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沒有理會,續着前言接道:“而這普天之下,若欲創造出如此驚世絕俗、宛若天人的傀儡,唯有擁有傀儡之心的偃師方可一試。弦班主如何敢言從不曾見過。何況弦桐容貌與弦鳴如此相像,而不巧在下剛好得知,弦鳴手中正有一枚傀儡之心。”
“那還真是不巧,你剛好不知,”弦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然道:“弦桐他是神木,自化而為人!”
“不可能。”褚逸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慌亂,“那他為何與弦鳴如此相像,世間決不可能有此般巧合。”
“因為弦桐是從我筆下繪出的,而我,縱使記憶磨滅,心中亦永不會忘記他的容顏。”言及此,弦月越發悲憤道:“你到底和弦朔有什麽關系,他在哪,讓他速速出來受死。”
“弦班主和弦鳴又有何關系。”褚逸冷笑道:“弦鳴自離世至今已有百年,而弦班主,今年可有雙十?”
“呵~”弦月冷哼一聲,“本姑娘今年多少歲,你管得着嗎?”
“在下自然管不到,”褚逸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淡笑道:“可弦班主既不将傀儡之心交給在下,又解釋不清為何不曾見過,在下如何能将弦桐與弦朔的下落,告知閣下。”
“好,我若解釋得清,你當真能告訴我?”弦月蔑視道。
“當然。”褚逸笑答。
“哼~”弦月從袖中取出一支火折,“嗤”一聲點燃,朝褚逸漠然道:“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對嗎,弦朔?”
褚逸“蹭”地從石凳上站起,眼中充滿震驚與疑忌。
“奇怪我怎麽知道的?”弦月舉着冥冥燃燒的火折一步步走向褚逸,耐心的給他解釋道:“我原就如此猜測,卻本不相信,因為你與弦鳴不過酷似,根本一點也不像。而弦鳴曾與我說過,弦朔是從他入主東宮以後便一直與他互換身份,同朝理政,共飾一人的,怎麽可能完全不像。可後來……”她将火折在褚逸眼前一晃,後者倉皇狼狽後退數步,她笑了笑,又道:“我又忽然想起他還說過另一句話,離宮之前曾有一段歲月,為防弦朔被他父皇發現,他還曾連夜給弦朔做過一個與病亡內侍極其相似的木頭顱,并把他之前耗費無數心血精雕細琢而成的那個完美的木頭,收了起來。瞧褚東家這俊美無俦的容貌,倒是符合弦鳴那近乎苛刻的審美。”
“不過是推測罷了,弦班主如何敢斷定?”從最初的驚吓中逐漸緩和過來,褚逸仿佛混不在意地道。
“這就要感謝褚東家您了。”弦月把玩着手中的那只火折,任搖曳的火光在空中哔啵作響,她笑道:“是你告訴我,唯有擁有傀儡之心的偃師才能創造宛如真人的傀儡,褚東家知道如此多有關于弦鳴的事跡,再說是神木,這借口未免也太過敷衍。至于褚東家是否可能僅是深谙宮闱秘辛的靈通人士,那就要本姑娘親自來試一試了。”言罷,弦月毫不猶疑的将燃着的火折直直丢在褚逸身上,登時便見褚逸身遭燃起重重火焰,瞬間将他吞沒其間。
火光熊熊,無法感知冷熱與疼痛的褚逸,不,弦朔,靜靜站在烈焰中,任烈火焚燒了他的衣袂,發膚,軀幹,無數燃燒的灰燼與焦黑的木屑升騰而起,又被寒風吹散。他目光平靜,神色始終淡然,甚至唇邊還噙着一抹如春笑意,并非是對這世間最後的不屑與流連,而是……
淚水奪眶而出,弦月再也忍不住悲傷,她放聲大哭起來。
弦朔的笑意是灑脫,是飒然,是歷盡千帆、嘗遍百态後的一絲明悟,是全然的,對弦鳴,這個給了他生命與一切最終卻為他所背叛,一劍而刺的人的無盡忏悔與深深眷戀。
持續了許久的火焰漸漸熄滅,漸漸歸于沉寂。
良久,弦月用衣袖抹幹眼淚,她蹲下身,捧起殘留在地上的淺淺灰燼,努力地抛向空中,打着旋的北風掠過,将餘灰灑遍棠國宮城每一片角落。
“秦姐姐。”弦月轉過身。
秦千妍見她眼眶依然通紅一片,輕聲道:“月兒妹妹,莫要再難過了。”
“嗯。”弦月用力點點頭,強自笑道:“我知道,秦姐姐不用為我擔心,沒關系的。”
“你……”話出口,秦千妍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才是。
“沒事沒事。”弦月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笑道:“我們走吧,我知道弦桐在哪了。”
“啊?”秦千妍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說的一愣,随後連連點頭,“哦哦,好的。”
弦月和秦千妍出了院門,飛身上馬,餘光卻見那個自她們從進門前便一直坐在那裏,哪怕弦朔被燒時都無動于衷的寡淡少年,忽而站起來走到兩人身後,随後便止步不前。
兩人對視一眼,皆是不明。
“走吧,不必管他。”弦月道。
“嗯。”秦千妍應了一聲。
撥轉馬頭,沿着來路,兩人離開此地,任後面跟着那少年,不曾多問也未曾阻攔。
……
弦月領着秦千妍一路出了皇宮,回到國都汜城。
此時正近傍晚,喧鬧熙攘的人群來來往往,有才子佳人,有富商名賈,有平民百姓,亦有流民乞兒。走街串巷的小販正滿面笑容的招攬生意,沿街的商鋪裏,小夥計們賣力的吆喝着。
“月兒妹妹,咱們這是要去哪兒。”跟着弦月一路踏馬疾行,秦千妍迷迷糊糊地問道。
“北城門。”弦月輕聲回道。
“弦桐……在哪?”秦千妍遲疑道。
“嗯。”弦月點了點頭。
京中本不應放馬奔行,但弦月心中焦急,便也顧不得許多。留意避讓着行人與車輛,不多時,兩人便催馬來到北城門下。
下了馬,躲開守城的衛兵,兩人走上城牆。随後秦千妍就見弦月從懷中取出一個三寸來長的木頭小人。細細看去,只見那小人有眉有眼,有鼻有口,穿着身淺色裙裳,紮了兩個馬尾小辮。小木頭姑娘被她放在地上,原地轉了一圈,擡手指了一個方向,柔聲道:“班主,就在那邊。”
哪怕已經接受了傀儡之說的秦千妍仍不免暗暗咋舌,那如真人一般高矮的便也罷了,可眼前這不過幾寸高的小傀儡,竟然也能像人一般活動自如,言語流利,簡直是神跡。
秦千妍只顧內心驚嘆,卻未注意到,弦月向前的步伐已是踉跄。
跟在小姑娘的身後,弦月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步履極其沉重滞澀,突然,她“砰”地一聲,跪倒在地。
她指尖輕輕摩挲着面前的一塊石磚,那磚上還留有被赤火焚燒過的焦黑痕跡。
“弦桐。”她輕喚一聲。
找到弦朔後未過多久,她便收到小傀儡們傳來的消息,弦桐早在十日之前,便被憤怒的棠國皇室當作是禍亂宮闱的弦朔當衆燒死在城樓之上了。
所以,不必說她根本沒有傀儡之心,便是有,便是給了弦朔,弦桐也回不來了。
她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的心到底有多疼,她只知道,自己似乎是痛得連眼淚都哭不出來。她麻木的冷笑,麻木的與弦朔對峙,麻木的燒了他給弦鳴報了仇,麻木的為弦鳴哭泣,心卻始終冷冰冰的,直到此時此刻,仍是冷冰冰的,再也捂不暖了。
她記得弦桐曾說他的心是木頭做的,那時候她就在想,自己明明也是弦鳴拿木頭做的啊,為什麽會冷,會熱,會感覺心裏有些軟呢。直至今日,她終于了然,冷冰冰硬邦邦的心是怎樣一種感覺。
能令她遍體生寒。
她跪坐在城牆上,一寸一寸的撫摸着冰冷堅硬的牆磚,一遍一遍的想象那日弦桐被火焰燃身時絕望而無助的神情。
還好,他不會感到炙熱與疼痛。
指尖機械般的一點點劃過,刺骨的寒意從指腹沖進血液,一路逆上心頭。
“咳~咳~”
弦月喉頭微甜,咳出半口鮮血。血落在地上,與炭黑般的痕跡化作一片濕濡。
突然,她指尖一顫。
石縫間似是有一片凸起,觸感不同于此前的冰涼,而是,有些溫暖與柔軟。
弦月連忙低頭看去,只見她指尖所覆之下,有一枚極其微小、正閃爍着奪目綠芒的樹種!
她将種子小心翼翼的拾起,托在掌心,落日餘晖下,便見那嫩綠光芒更加耀目,依稀間甚至可見樹種上天然篆刻的繁複花紋。
“甘木!”弦月顫聲道:“弦桐是甘木!”
傳說中昆侖山之上有不死神木,名甘木。三百年成樹,三百年開花,三百年結果。食其果實,可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其樹九百年之時渡劫,沐九道罡雷而化仙脫俗。
“想來,弦桐便是渡劫失敗的那一株,才會被天雷劈做朽木,将死而未死。”弦月輕聲道:“他若死了,大抵也會化作一粒樹種,重新生長九百年,可他未死,剛好又被我帶了回去。”
弦月不知是否因為自己擁有可化天下之木為生人的能力,加之弦桐本為神木之身,才會使他化作人形,而并非僅有他原本那短短一截的大小。
但她卻知道,只要将這粒種子重新埋進土裏,百年,千年,總有一天。
弦桐一定還會回來。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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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忙處抛人閑處住。
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
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
玉茗堂前朝複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ヽ(°▽°)ノ
先給自己發一朵花花
emmm比起之前的文,這次該填的坑幾乎都填了,進步明顯,炒雞開心(*^▽^*)
除了結尾有些倉促,砍了點支線劇情,唯一不太滿意的就是,傀儡之心的情況文裏沒說清楚_(:з」∠)_
其實,就是弦月的心啦
弦鳴被弦朔刺傷以後,身體就不行了,于是臨死前,制作出來弦月,并且将他所擁有的傀儡之心給弦月做了心髒,所以弦月可以擁有制造出像真人一樣的傀儡的能力,并且具備傀儡之心的她,可以完全像人類那樣吃喝睡_(:з」∠)_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還有一個沒啥用的設定,就是每個傀儡都有天賦,弦桐不必說,當然是唱戲,弦朔是治國,而弦月,是跳舞
她跳舞很好看的,只不過蠢作者寫不出來那種感覺,大家自行想象吧
總之,就這樣=w=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下本再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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