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徒勞

顧榛坐上警車,聽着鳴笛嗚嗚響起。

透過窗戶往外看去,向來很堵的迎賓道上竟反常的車輛稀疏。

車後傳來忽高忽低的救護車聲,白色車體從警車旁掠過,輪胎飛速轉動,壓上馬路白線。

他們逐漸接近醫院,來往的人車多了起來。

人們都戴着口罩将口鼻緊緊掩住,更有甚者,用布巾将頭顱包得密不透風,只露一雙眼睛看路。

有中年女人跪在道旁哭泣,行人攙着她的胳膊拉她起來。有年輕父母抱着嬰兒疾步向醫院跑去。還有人解開口罩對牆角猛烈咳嗽,路人皆避之不及。

警車在路邊停下,趙警官指着寬闊卻擁堵的前方:“醫院現在人流量非常大,我們只能停在此處。記住了,您的活動範圍會在我們監視內。”

顧榛下車,用胳膊擋住呼吸,悶頭往醫院方向趕去。

眼見就要到大鐵門,李雅忽然迎上來:“老師!快戴上口罩!”

顧榛接過白大褂和口罩,手中穿衣腳下速度不減:“現在怎麽樣?”

李雅眉間颦蹙:“不太好……醫院床位上周就滿了,身體弱點兒的五天就發病逝世,如今……”

顧榛停了腳步。

醫院花園裏,烏泱泱的人頭攢動。道旁原本開滿槐花的大樹,枝頭已所剩無幾,全糟蹋在滿是塵灰的腳下。

一些家屬爬上枝丫分岔,抻長胳膊往樹上挂橫幅,白底紅字觸目驚心:

[醫院無能!醫生無能!斂人錢財!害人性命!]

顧榛身子抖了抖,李雅扶住她:“老師,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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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的腦海閃現出上一輪的劇情……

一模一樣。

見她神色異常,李雅關切地問:“要不您先回去休息?”

顧榛搖頭:“不,我得去臨床觀察病情才能着手研究,你趕緊帶我去,得争分奪秒。”

李雅鄭重點頭:“我知道!”

傳染病住院部所在的大樓已是人滿為患,甚至平日床位緊張的心內科,也将走廊騰給了傳染科。

顧榛環顧四周,來來往往的醫生面容疲憊,彼此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顧榛問李雅:“警方不是說發現病毒後立刻對入境進行嚴格體檢了嗎?為何還有病毒爆發?研究組有沒有着手統計調查傳染源?”

李雅立刻回到:“有,目前進展鎖定了一片區域。”

“哪兒?”

“咱們大學所在的街區。更小的範圍尚未查明,因為病程與個人抵抗力有關,很難排查出更具體的首發案例。”

口罩內的氣息噴得鼻尖發熱,顧榛将邊沿捂嚴實:“實驗室進展呢?”

李雅露出的眼裏閃過一絲猶豫。

沉吟半晌後,她低聲說:“實驗室也有三個感染了,年紀最大的吳教授…前天去世了。”

顧榛難以置信:“那…另外兩個?”

“除了我們實驗團隊的,孟今來的靈長目專家也病了,昨天剛從急救出來,在危重症病房。”

顧榛心念一動:“帶我去探望一下,有些資料我得确認。”

顧榛換上隔離服,獨自進入危重病房。

冷冰冰的金屬泛着暖調紅光,棕皮膚孟今人骨瘦如柴,頸部肌肉萎縮得厲害,只能轉眼珠子看向顧榛。

顧榛坐在椅子上:“拉西教授,能聽得到我說話嗎?”

拉西眨眨眼,幹裂的嘴唇略略張開,聲音微弱聽得吃力。

顧榛點頭:“我有些想請教您的事,是您就眨眼,不是就斜眼。”

拉西再次眨眼。

“我看了您的病歷,咳嗽五天輕微咳血三日,上周三收治的對嗎?”

眨眼。

“在其他動物身上實驗過,僅靈長目症狀嚴重,唾沫和血液會攜帶病毒,是嗎?”

眨眼。

顧榛繼續翻閱手頭資料,胳膊沒撐住膝蓋突然下滑,撞到床沿的瞬間麻痹了肘部神經。

她揉着酸疼的關節,餘光瞥見拉西戴感應夾的手指。

指腹陰影處,向外延伸的一點紅痕引起了她的注意。

顧榛剛要擡手,卻見那指尖微微蜷縮退避。

顧榛手中一頓,繼續探去,扒拉指腹的肉——

一條愈合不久的肉色新疤,漸漸呈現在眼前。

李雅給護士交代完相關事宜,肩膀突然被撞。她煩躁扭頭,認出了那雙眼睛:“老師?您問完了?”

顧榛神情恍惚,木木呆呆地回到:“我有點累,想回去睡會兒。”

李雅連忙勸她:“那您趕緊回去,前些天沒您我們也忙過來了,沒事的。”

顧榛沒點頭也沒搖頭,自顧向電梯走去。

她穿過長街,攔了一輛的士坐上,司機見她眼神古怪,小心翼翼問她:“您要去哪?”

顧榛似乎沉浸在其他世界,直到司機再次發問,她才報了家庭住址。

司機心裏嘀咕:小區離這兒一千米不到,走都走過去了…這人看着也不是那麽有錢,卻是個敗家的。

佟應真聽到門鈴響起,直了直腰板。

最近學校停課,大家都說要減少出門,居然還有來找他的,真是稀奇。

他豎耳朵又聽了聽,确認是自家門鈴後,連忙問道:“誰啊?”

外面不說話,只是按鈴。佟應真警覺地貓腰,蹑手蹑腳接近大門,通過貓眼向外看去……

元妙?!

他迅速打開門,對憔悴的元妙說:“你,你怎麽回了?我上次去局裏探望你,警察說非特批不許進入,還說得等法院傳喚庭審後,家屬才能申請探監。”

顧榛擡眼掃過他,搖了搖頭:“我想休息會兒,等我休息好了再同你解釋行嗎?”

佟應真望着她的背影,擔心之情溢于言表。

“哐!”的一聲,顧榛關上了房門。

他嘆了口氣,去廚房燒水給她泡茶。突然一陣猛烈碎響,驚得他手中一緊。

滿地碎片躺在腳邊,手裏還握着另一個花瓶的瓶頸。

顧榛呼吸又急又淺,定定望着地面,似要将地板盯穿。

接着,她擡手用力一砸。

帶着紋路的白瓷片飛向四周,在觸地瞬間發出紛亂脆響。

瓷片的反光照入視野,就像她扒開拉西指腹時,感應夾晃過的光澤。

那種形狀的傷疤,她見過,在歐洽和光頭被猩猩咬過的地方。

當時她呼吸驟亂,轉頭看向拉西。

拉西的眼珠似要飛出,瞪着她嘴角抽搐。

顧榛問道:“傷怎麽來的?”

拉西抿嘴,視線停在顧榛張張合合的雙唇間:“好,那我問你,是不是黑猩猩咬的…更或許,是你們研究的那只猩猩?”

拉西沉默了。

“你已經病成這樣了,沒人會為難你。我再說一次,是就眨眼,不是就斜眼。”

那雙布滿血絲的棕色眼睛盯着她,随後,眼皮緩緩垂落——

是。

顧榛眼神逐漸變冷,拉西掙紮着扯開雙唇,似乎有話要說。

顧榛俯下身子,聽他一字一頓到:“我……去實驗室,取,取黑猩猩…最,最新的…血液樣本時。籠子…被人撬開了。”

顧榛指尖發涼。

他繼續說:“我…我怕…被隔離…所,所以…我隐瞞了。”

是了,只要拉西聲稱用藥物測試沒有反應,沒人會懷疑他,指腹的傷口會被他小心隐藏。

顧榛抿了抿嘴唇:“什麽時候被咬的?”

拉西深呼吸後,終于喘上了氣:“出,出發前夜…”

……

“小妙,小妙?!”佟應真拍打上鎖的房門,“你沒事吧啊?”

顧榛呼吸漸緩:“我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敲門聲戛然而止,随後是越來越遠的腳步聲。

顧榛蹲下來拈起碎片,手指來回摩挲細膩光滑的瓷面。

一切,都白費了。

她以為拖延了時間,沒想到恰恰因為她的供詞促成了兩國合作,拉西成了傳染源。

若是巧合她就認命了,可偏偏更巧的是……“出發前夜”。

顧榛沉思片刻,從抽屜翻出了備用手機。

“诶!看守所啥感覺,分享一下?”孫文斌趴在沙發靠背,“是不是賊爽賊有意思?”

“唔。”陳安霖敷衍應答,“這幾天你們去哪了?也不和我手持聯系。”

孫文斌摸了摸腦袋:“其實…其實我們去孟今了。”

陳安霖猛地轉頭:“孟今?你們去那兒幹嘛?瘋了?”

孫文斌同高豐對視一眼,尴尬回到:“就是…你不是把資料都發我們了嘛,想着你進了看守所,我們就自己去查探一下。”

陳安霖牙齒微微咬着下唇,壓住火氣問道:“然後呢,知道什麽了?”

孫文斌搖搖頭:“政府把信息藏得很嚴實,打聽不到。”

陳安霖倒是意料之中,聳聳肩膀:“那當然,你以為情報那麽好拿,都是機密。”

孫文斌張嘴,欲言又止地看向陳安霖,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孫文斌一臉震驚,喃喃說:“不是吧…還會有人打我的號?傳說中的騷擾電話?”

他盯着那串陌生號碼,按下接聽:“喂…你哪位?”

那端說了句話,孫文斌目瞪口呆,末了把手機遞給陳安霖:“诶,找你的。”

陳安霖困惑不解時,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有時間不?出來見個面。”

“啊…哦…”他呆呆應答,反應良久才到詢問:“什…”

話沒說完,顧榛挂斷了電話。

陳安霖放下手機,沒好氣地看向湊近的兩人:“八卦完了?”

孫文斌啧啧咋舌,沖他豎起大拇指:“兄弟,厲害了!且不說她是個女的,你這泡妞泡到把兄弟夥信息全抖羅,可見你很有重色輕友的天賦啊~”

陳安霖把手機扔還:“随你怎麽說,我出去一趟,有事回來商量。”

顧榛将碎片都攏到一處,換了身幹淨的衣裳擰開房門。

佟應真陷入沙發裏,雙手握緊一樣白色物什。

劈腿,偷渡,撒謊…顧榛覺得自己把元妙都玩壞了,一想到要面對佟應真的質問,顧榛就忍不住頭皮發麻。

算了,總要解決的。

她鼓起勇氣上前,佟應真聽到腳步聲,擡頭看着她。

他眼睛紅紅的,臉色蒼白如紙,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仿佛她咬重字音,他就能哇的哭出聲。

顧榛開口:“額…我其實…”

佟應真嘴唇哆嗦,手臂微微發抖。

顧榛覺得不對勁:“你…怎麽了?”

佟應真語無倫次地說:

“小妙…我…我好像感染病毒了…”

他攤開掌心,皺成一團的紙巾慢慢舒展,暗紅的血色爬滿了褶皺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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