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車內一陣詭異的安靜。幾秒後, 汽車發動起來,速度很快。

“疼嗎?”陸湛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撫着少女膝蓋附近,特別心疼, “會不會留疤啊?”

蔣柔搖頭, 說:“哪有那麽嚴重, 不疼的。”

陸湛還是不放心, 看了再看,濃眉緊蹙。

車子拐過一個彎繞上高架橋,馬路寬闊筆直,兩邊都是沉寂在黑暗中的高樓建築, 只有霓虹燈星星點點, 司機發出兩聲幹咳。蔣柔和陸湛都沒注意, 陸湛抱住她的肩膀, 還在膩膩歪歪地小聲說着——

“真是被你吓死了, 怎麽那麽笨。”

“都是我的錯,就不應該給你買車,明天就把小粉扔了。”

蔣柔忙說:“不行。”

前面又是兩聲幹咳,“咳咳。”

蔣柔一頓,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 先沒有回陸湛, 她掀起眼眸,挺直腰杆,從後視鏡中悄悄打量司機。

這裏路燈明亮,光線清晰地勾勒出男人熟悉的眉目。

很眼熟。

不, 太眼熟了。

蔣柔睜大眼睛,被震住,一時說不出話;陸湛摟過她的肩膀,還在絮叨:“或者我騎上街霸,跟着你,這樣萬一你有什麽事我都能……哎,你扯我幹嘛。”

前排的司機平聲問:“出什麽事了?”

陸湛說:“還能出什麽事,我媳婦…哎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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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柔猛地掐他一下,悄聲說:“…我爸。”

“你爸怎麽了?”陸湛沒反應過來,說:“唉,這事可別讓你爸知道,我怕他打斷我的腿。”

前面的聲音幽幽的,“我不會打斷你的腿的。”

“關你…”

陸湛話說一半,整個人猛的一僵,後半句咽了下去,眉心下壓,然後稍稍擡起頭,小心翼翼且不敢置信地打量前面。

下一秒。

呆若木雞,面色慘白。

陸湛嘴唇抿緊,僵硬地轉過頭,看向蔣柔,女生點了點頭。

“爸?”陸湛聳聳脖子,又被蔣柔掐了下,這才回神,啞着喉嚨說:“…叔叔好。”

足足有幾分鐘,誰都沒有出聲。

蔣柔能聽見陸湛咚咚咚如擂鼓般的心跳,少年抿緊嘴唇,十分緊張且尴尬。

一時間,蔣柔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她腦子亂糟糟的——先是陸湛,他們剛才有沒有特別過分的舉動?她怎麽解釋自己和陸湛深更半夜出來?慢慢想到父親,難道爸爸這些天不回來是因為這個?錢是用來買車了?爸爸怎麽也不說呢?

還有幾分鐘抵達市立醫院。

作為家長,蔣海國終于開了口,“柔柔怎麽弄的?”

“我騎車不小心摔傷了。”

“嚴重嗎?”

“不太嚴重,感覺就是破了點皮。”

蔣海國颔首。

令他們松口氣的是,蔣海國也沒問別的,蔣柔看得出來——父親的神色很複雜,震驚、擔憂、心疼要遠大于生氣,還有說不出的愧疚,和一絲極其微妙的尴尬。

幾分鐘後。

死寂般的汽車停到門診樓前。

臨下車前,蔣柔想問問父親的事,被父親打斷。“我先停車,你們先挂號,我一會去找你們,咱們再說。”

蔣海國深深地看了眼陸湛,關上車門。

蔣柔的膝蓋并不嚴重,打了針破傷風,用消毒酒精處理好傷口,包紮上白色紗布就沒事了。

今日的急診室空空蕩蕩,白色吊燈的光散落在屋子裏。陸湛用力地抓抓頭發,俯下身,手肘撐在膝蓋上。然後他郁悶地擡起頭,啞聲說:“寶寶,我是不是完蛋了?”

蔣柔搖頭,安慰他:“我爸他很喜歡你的。”

陸湛面色更黯然,“他喜歡我只是因為我練帆板,我辜負了他的信任,還把他的寶貝女兒騙走了。”

蔣柔也不知道說什麽。

陸湛頭痛無比,哀嘆:“你爸爸不是體育老師嗎?換工作了你怎麽也不告訴我,這樣好歹我打車時也能注意一點啊。”

蔣柔一下下揪着頭發絲,聲音小下去,“我也不知道。”

陸湛驚愕,“啊?”

病房很安靜,蔣柔簡單地說了說最近家裏的情況。

陸湛之前一直在比賽,蔣柔并沒有把家裏的事情說出來打擾他,陸湛聽得很認真。最後她小聲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媽還以為我爸爸出軌了之類。”

她一口氣說罷,望向陸湛漆黑的眼睛,有點點不好意思,畢竟陸湛的家庭條件實在太好,她倒不是自卑什麽,只是覺得,陸湛可能不會理解。

或者覺得爸爸出來開黑車是不是不太…體面?

陸湛沒有說話。

蔣柔摸了摸鼻子,不太自然地垂下眼眸,睫毛輕顫。

窗外夜霧濃重。

過了好一會,他突然拍了下小桌子,吓得門口路過的護士小姐一哆嗦,陸湛說:“你爸爸挺MAN啊!”

“啊?”

陸湛說:“不是嗎?你爸沒了夢想,在家裏也難受,你媽還要離婚,但你爸居然還這麽晚出來開車為家裏賺錢,難道不MAN嗎?”

蔣柔愣了一下。

她雖然不覺得爸爸會出軌,但大部分都是站在媽媽的角度,覺得父親很過分,非常過分。

她看着陸湛,眨了眨眼睛。

——現在想想,也有道理吧。

隔着一扇病房門外,蔣海國剛要進來,聽見陸湛這幾句話,腳步一頓,心口莫名有點熱。

他從虛掩的門縫中瞟了眼兩個孩子。

作為一個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蔣海國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很失敗,或許是少年時代很輝煌,從一個貧困的城市底層家庭成為體育冠軍,感受到熾熱敬佩的眼光,成了老街坊鄰居中的光輝人物。

但是後面的日子随之年齡、時間,生活的瑣碎而愈發黯淡。事業上,他不過是個小學體育老師,在學校不受重視,外面代課辛苦,有些家長們還不樂意孩子練體育。生活中,他也沒讓美麗的老婆過上理想中——別墅豪車、無憂無慮的生活。

盼望兒子練帆板,為他圓夢的夢想也成了泡影。

今天遇見陸湛,蔣海國震驚他居然和女兒在談朋友,為他們大半夜出來還受傷而生氣,同時,也有點撞見後說不出的尴尬、無奈和辛酸。

不過現在,好像沒有了。

“臭小子!”

蔣海國走進病房,毫不猶豫地提溜起陸湛後脖領,惡狠狠的,兇巴巴的,這種兇狠中卻又帶着某種親昵,罵道:“你給我出來,好好解釋清楚,為什麽我女兒大晚上會跟你在外面閑逛?啊?還受了傷 !?”

陸湛緊皺着眉,看了眼蔣柔,蔣柔朝他吐了下舌頭,聳聳肩膀,給了一個愧疚又夾雜着“自求多福”的眼神。

陸湛整整衣領,大義凜然地跟着蔣海國出去了。

半小時後,蔣海國和陸湛才一起回來,陸湛應該是被訓斥過,因為蔣海國的氣消了不少,但是少年眉目間倒不見什麽傷心,反而打足精神。

兩個大男人圍着蔣柔打吊瓶,這場景古怪卻又透出種溫馨。

過了會,蔣海國出去抽煙,蔣柔低下頭,小聲問陸湛,“我爸爸跟你說了什麽?”

陸湛一只手托着下巴,黑眸靜靜地看着她,伸出指間,将她有些亂的發絲撥到耳後,唇角勾起:“男人之間的約定。”

蔣柔:“……”

他們打完吊瓶,在醫院休息了一會,蔣海國特意将陸湛送回去,才帶着女兒回家。

從涵海山莊到家的這條路漫長又安靜,山山海海,一路星光,遠處的天微微有些發紫。蔣海國沒有開空調,兩邊車窗搖了下來,夏風清淡溫和。

車身平穩,蔣柔歪着頭靠在後座,打起了呵欠,她困得眼皮子都耷拉下來,但睡不着,“老爸?”

“嗯?”

蔣柔滿肚子問題,終于忍不住:“你什麽買的車?”

“上個禮拜。”

蔣柔說:“是不是花了那十萬?”

“…嗯。”

蔣柔不解:“這又不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你為什麽不跟媽媽說呢?”

蔣海國頓了頓,手握着方向盤:“你媽不會同意的。”

蔣柔說:“你好好說,媽媽怎麽會不同意呢,雖說開黑車的确是不太安全,但是……”

蔣海國說:“柔柔,這車算我和大劉合買的。”

蔣柔不解。

蔣海國說:“你也知道,我白天上班,沒什麽時間開車,這種黑車一般全天定點才比較好,老劉澡堂那工作實在不行,他白天開,我等着下班了再開,不過他賺得錢會每個月還我一部分,把車的錢還齊。這事要是跟你媽說,她估計又不高興了。”

蔣柔深吸一口氣,說:“所以你這些天晚上都不回來?就是在開車嗎?”

蔣海國嗯了聲。

“賺得多嗎?”

蔣海國疲倦的眼裏有點光,“還不錯吧。”

蔣柔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終于到了小區門口,蔣海國猶豫了一下,似乎并不想上去,蔣柔牽過父親滿是厚繭的手,輕聲說:“上來睡一會吧爸爸,媽媽會很高興的。”

蔣海國揉揉太陽穴,想到家裏溫暖舒适的大床,又想到難受的駕駛座,抑或老隊友的單人床,遲疑半刻,終于上去。

蔣柔回到房間,聽見父親去洗澡洗漱。她迷迷糊糊地安下心,可躺下沒過多久,蔣柔又從床上跳了起來,睜開眼睛。

夜晚寂靜,隔壁卧室爆發出劇烈刺耳的争吵。

葉莺的聲音透出濃濃困意卻依舊刺耳,“你把這個家當什麽了?”

然後是男人緩和的話語。

“別以為你做的那檔子事我不知道!”

再然後是帆帆的哭聲,葉莺冷嘲熱諷的語氣, “你滾好了,這個家才不需要你,你去找外面女人生兒子吧。”

蔣柔搓着頭發,和空空的天花板對視一會,最終再克制不住,穿上薄外套敲敲門便走進父母的房間。

她顧不得父親頻頻投來的眼色,一口氣連炮珠似的說出來。但是出于某種原因,沒提車子讓老隊友用的事情。

“媽,爸爸真的是為了這個家做了很多……”

葉莺起先還神色冷淡,不屑一顧,爾後臉色越來越蒼白,原先指責和抱怨也慢慢咽回喉嚨裏,驚愕地轉過頭,胸腔上下起伏。

——她是真的沒有往這方面想。

“好了,柔柔,你該睡覺了!”蔣海國頭痛欲裂,面色灰白說。

他不跟老婆說,除去大劉的事——還是覺得自己有點點窩囊。他雖然不覺得開黑車不好,但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他希望自己永遠都是當年光輝鮮亮的冠軍,高大偉岸。

這種丈夫的自尊蔣柔是不能體會的,她被無奈的蔣海國提溜回去扔進房間,重重關上門,“你睡你的,別管大人的事。”

蔣柔躺回床上,豎起耳朵,很想知道父母到底有沒有和好。

但是她什麽聲音都沒有再聽到。

一夜無聲。

從那以後沒過多久。

蔣海國似乎和葉莺和好了,又似乎沒有。

蔣柔一直以為父母會開誠布公地談一次,但是好像也沒有。

葉莺什麽都沒說,也沒問,甚至沒再提這件事。只是第二天把蔣海國的髒衣服全洗了,像很久以前一樣把幹淨的衣服放到床尾,就出門教小孩子們鋼琴了。

再往後,蔣海國連續回來幾天,葉莺都是如此。

她還把以前給蔣柔帶飯用的小豬飯盒重新拿出來,裝上米飯和家常菜放到餐桌上。蔣海國看見了,很自覺地拿去當夜宵吃。

半個月過後,兩個人好像就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也開始說話了,日常地問問蔣帆的情況、蔣柔的成績。

再後來期末考試結束後。

某個周末傍晚,蔣柔看見,葉莺叫蔣海國來廚房幫忙洗碗,蔣海國洗完碗,很自然地走到嬌小的老婆身後,幫她拿着抹布擦頂上的油煙機。

擦完後,葉莺轉過身,蔣海國順勢抱住了她。

傍晚的夕陽灑了一地金光,空氣裏彌漫着飯菜未散盡的煙火香。

地面上投出兩人相擁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

蔣柔看了幾秒,悄悄退出去,好像有暖暖的溫泉自她心尖流淌過全身,溫馨又感動,嘴唇抿起一抹欣慰的笑。

家庭重新和睦,蔣柔這次期中成績仍是遙遙領先,一切都恢複正軌。

蔣海國一天打三份工,上班、周末帶小孩練帆板,深夜和清晨去長途汽車站開黑車,一個月下來近兩萬。葉莺周末去琴行教孩子,也有個幾千,日常開銷,蔣帆的醫藥費綽綽有餘,他們的生活雖然沒法大手大腳,但是重新恢複寬裕、平穩。

他們開始存款,為了女兒的大學,和蔣帆未來的學費。

七月份,蔣海國按照承諾,帶着蔣柔去看陸湛的省運會決賽。

這次決賽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不在琴市,在省內另一沿海城市。

從上次的商業比賽開始,陸湛的人氣陡然高起來,本地的報紙和省報、共青團報常常報導,還抓拍了一些他訓練的鏡頭。

為了比賽成績,少年又瘦些,身形如流暢鋒銳的利箭,矯健高大,棱角分明的面孔因清瘦而顯得極其冷峻,眼眸銳利如鷹。照片中他穿着黑色訓練背心,露出的手臂精壯又結實,古銅色的肌膚,笑容漫不經心,又帶着一種睥睨衆人的冠軍氣場。

蔣柔覺得,和那個絮絮叨叨、在她面前孩子氣的男孩子一點不像。

此外,陸湛好像瞬間成為天中的人氣偶像,他那可憐兮兮的、僅有一張頭像的人人網主頁“最近來訪”高達幾萬。

蔣柔偶爾點開他的留言板,還能看見學妹、學姐,甚至琴市其他中學女生的留言。

可能是她的來訪次數太過頻繁,某一天,蔣柔再次點開陸湛的個人主頁時,看見他空空蕩蕩的主頁右側,突然出現了一個特別好友。

是她空白的頭像。

蔣柔

下面是主人給的公開備注:仙女媳婦。

緊接着還有系統提示,“陸湛邀請您開“街霸與小粉”情侶空間,是否同意?”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滴滴,不過有人人網……

感謝:

讀者“哈哈”,灌溉營養液+23

讀者“夏日”,灌溉營養液+5

讀者“萌萌噠的萊利”,灌溉營養液+10

讀者“深深淺淺”,灌溉營養液+10

讀者“正經臉”,灌溉營養液+2

讀者“長及與歡”,灌溉營養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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