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蔣柔護着鴿子湯從擁擠的電梯出來, 陸湛的病房位于住院部的頂層,電梯外兩三個人正在等候。蔣柔提着湯走過去後,猛然回過頭, 看見電梯門緩緩關閉。
裏面有個很眼熟的中年男人, 蔣柔餘光略過他, 微一愣, 回想了一下,好像是H大教練。
——他來這裏幹什麽?
蔣柔揚了揚眉毛,心裏一會是擔心單招的事情,一會又想是不是陸湛的事有轉機, 惴惴不安往病房走。
沒走兩步, 蔣柔再次站住。
這個架勢…她望着門口的兩個年輕男人, 愣了愣, 他們是保镖嗎?可是陸湛門口怎麽會有保镖?蔣柔越想越不明白, 擡腿往裏走,被他們攔下,“不好意思小姐,您稍等一下。”
蔣柔困惑問:“你們是誰?”
男人沒回答,只是露出一個歉意的表情。
“我是他同學, 也是他朋友。”
男人說:“抱歉, 無論您是誰,都要稍等一會。”
病房門是關着的,蔣柔無可奈何,只能站在一邊。
老百姓住的普通醫院, 隔音效果并不怎麽好,蔣柔聽着聽着,驀地攥緊飯盒的布袋子。
一門之內,陸湛坐了起來,手術完三天,加上剛才持續許久的談話,他臉色很倦怠,短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灰色陰影,眼尾微勾,挑出幾分涼薄的寒意。
他斜靠在牆壁,聲音凜冽:“滾,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幫助。”
對面的男人沒有生氣,也沒有太多表情,只伸手撥去衣服上的灰塵,說:“陸湛,不要任性。”
“滾,你他媽聽不懂是吧?!”陸湛粗聲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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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退了一步,依舊挺拔站立,矜貴優雅,只是眼底有對自己孩子的失望。
旁邊的福叔臉色微變,将紅富士一只只撿起來,無奈說:“少爺,老爺也是為你好啊,其實你在美國的時候老爺就知道了你的事情,但那時候太不巧,我們剛好在愛丁堡,等我們忙完飛到夏威夷的時候,你已經回國了。”
“你們都耳朵聾是吧?”陸湛擡高聲音,濃眉緊蹙,手掌攥成拳頭。
陸青山走到床前,上下打量着眼底覆着冷霜的少年,輕聲說:“我答應過劉先生,不會幹涉你;但是也答應過他,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必須來幫助你。”
他的聲音聽上去沒有面容顯得那麽年輕,像一泓山崖中的清泉,蒼老又平靜。
“那你走啊,我不需要幫助。”
陸青山看着他的腿,說:“不需要嗎?作為學生,高考失利,作為運動員,你膝蓋受傷。劉先生又離世,只留下你一個人。陸湛,你不可能永遠住在你小朋友的家裏吧?你現在其實也不知道怎麽辦,不對嗎?”
陸湛說:“我可以搬回涵海山莊。”
劉成闵財産雖然捐了一部分,但剩下的也足夠豐厚——幾千萬理財資金,幾套別墅,市區裏的公寓,以及國內外投資的房産。劉成闵早将陸湛看成自己的孩子,為他準備好一切。
陸青山:“國內的高考我也了解,如果你不走體育應該是上不了什麽大學。你沒文化,沒學歷,只一張高中畢業證,你能幹什麽呢?”
他慢條斯理說:“不過想想靠親人的遺産生活,也是很不錯吧?”
陸湛咬緊下颌,再忍無可忍,“關你屁事!老子就是撿垃圾也不要你管!”
陸青山沉默了一會。
“你真會去撿垃圾麽?撿垃圾人家也是靠自己雙手掙錢——而你,肯定連一份普通工作都不會做。”
“關、你、屁、事。”
陸湛咬牙切齒,此時此刻,根本不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跟我去美國,你的左腿慢慢調養,這不是問題,我會找家庭老師給你補語言、補課,你看看你喜歡什麽?金融?外貿?或者…體育管理?體育教育?你重新選擇,花上幾年時間也沒有關系,找對正确的方向,申請一所好的大學,你還很年輕。”
陸湛頭痛欲裂。
他不明白,為什麽總有人來幹涉自己——先是認為他不可以再練帆板,讓他轉項去練奪去自己舅舅性命的帆船;現在更好,一個不負責任、沒有情感的男人,打着父親名義,直接讓他放棄體育。
“滾!”
“我不需要一個殺人兇手為我指指點點!”
陸青山平和的臉色終于起了波瀾。他垂下眸,俯視病床上這個年輕的男人,因為手術,因為疾病,陸湛看上去疲倦又狼狽,稍顯淩亂的黑色頭發,眉骨高,眼窩深,英俊年輕的面孔,卻透出一股暴戾、陰鸷的氣質。
像極了一匹桀骜不馴、自以為是的野狼。
雖然陸湛是他所有兒子中最像自己的一個,但是陸青山先是不喜歡他的流裏流氣,現在更不喜歡他這幅暴躁、桀骜的樣子。
“陸湛,我很忙,你已經二十歲了,是成年人,有權确定自己的人生,我只是給你一個提議,我會在這裏留三天,三天之後,如果你不給我一個答複,那你以後的路,我再不會幹涉你。”
陸湛聽見他這麽說,難得禮貌一次: “好的。”
“……”
陸青山被他噎了一下。
兩人僵持半刻,見他還真的執迷不悟,眉尖蹙起,轉身離開。
福叔多留了一會,他将地上的蘋果撿了起來,摔爛的丢掉,剩下的仔細清洗幹淨,重新放到陸湛的床頭。
他小時候抱過陸湛,兩人關系還能親厚些,陸湛沒趕他,只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少爺,老爺是為你好。”
福叔離開後,陸湛在病房裏坐了十幾分鐘。
昏昏沉沉在醫院呆了兩三天,他幾乎都是睡睡睡,所以并不困,只是心煩。
他想要一個人安靜想一想,理順思路。
……
門外的蔣柔也是這麽想的,她沒見過陸湛的父親,但是從相似的身型中大致猜了出來。
猶豫半刻,雖說手裏的鴿子湯可能會涼,但她暫時還是沒有進去,提着保溫盒坐到走廊盡頭的長椅上,将書包墊在腿上,拿出《五三》來繼續做。
她緩緩地将外套蓋在保溫飯盒上,眼睫低垂。
等過一會,再給他吧。
《五三》比較厚,像是自帶一個板子,寫起來并不困難。這裏燈光還算亮,她認真地寫,卻寫不太進去。
——腦海裏卻飄蕩着陸湛病房裏的“去美國”。
他會去美國嗎?
他要去嗎?
蔣柔胡思亂想一陣,想到如果他真去,就再也見不到了,一種酸澀的舍不得漫過心尖,緊張又不安,咬住下唇。
她努力讓自己靜下心,回到學習上。
彼時,離高考還有不到六十天。
這一年的事情接撞而來,從一模到二模,她的分數還算穩定,都能在六百五十分左右。老師說市模拟題總是難的,真正高考可能會簡單些,也就說,分會高一點。
但是S省人太多了,競争激烈,而且報考也有一定運氣成分。作為全國赫赫有名的高考大省,她的穩定其實也是退步,包括級部名次也退了。身邊有同學從650到670,可能最後能沖上一把700分,但是她,微乎其微。
蔣柔有時也很迷茫。
提分上不去,基礎很紮實,題都能掌握,只是這一年事情繁多,她沒有心境去研究每年都有的偏題怪題,語文也拔不上去。
蔣柔嘆了口氣,時間過去一個多小時,陸湛應該能緩過來,蔣柔覺得差不多了,合上《五三》。想到“美國”,她步伐略沉,敲開了病房門。
房門帶動着一股微風,陸湛擡頭看她,陰沉的臉色有了喜色, “你怎麽來了?”
靜了一個小時,雖然他還是對父親突然的出現不滿,震驚。不過混亂、憤怒、不甘的情緒也稍稍撫平一些。他現在正需要有個人能說說話——小解語花蔣柔就來了。
“你…你餓嗎?”蔣柔也看出他心情不好,先沒問別的,拖了把折疊椅坐到床頭,輕聲問。
“有點。”
蔣柔抿唇笑了下,将布袋拆開,打開保溫盒,霎時,一陣又鮮又嫩的味道便飄散在狹窄的病房裏。
陸湛吸了口氣,暫時将煩心事壓下,溫聲問:“這什麽,好香啊?”
蔣柔說: “鴿子湯。”
陸湛:“我又不是在坐月子。”
蔣柔說:“沒關系的,這個鴿子湯主要很滋養的,而且特別好喝。”
陸湛拍拍床鋪,蔣柔坐了過去,說:“我喂你?”
陸湛舒服地靠在枕頭上,點了點頭,張開嘴唇。
保溫飯盒的效果很好,一個小時前是滾燙的,現在溫溫熱熱,要比剛才好。蔣柔舀了一勺鴿子湯,吹了一口氣,遞到他唇邊。她沒怎麽喂過人,總感覺會從勺子上撒下來,動作有點僵硬。
陸湛臉上有笑,一口咽了下去,喉結滾動。
他聲音有些低啞: “真好喝。”
“是吧?”
蔣柔又喂了幾口,目光不經意地,停留在陸湛的嘴唇上。
他的嘴型特別好看,薄薄的,下唇比上唇略厚一點,唇角微挑,不說話的時候很性感,又不女氣。只是現在生病,有點蒼白幹澀。
看着看着,想到他如果真去美國,再也見不到他,蔣柔心裏忽然有些酸澀。
陸湛說:“怎麽了?我嘴唇有東西?”
蔣柔:“沒有。”
陸湛喝得差不多,頓了頓,說:“你過來一點。”
“嗯?”
蔣柔不解地靠了過來。
陸湛下面不能動,上身還可以,他往前湊了湊,快速吻住她的嘴唇,靈活地含住柔軟的唇瓣。
猝不及防,蔣柔手裏的勺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陸湛嘴裏有鴿子湯的紅棗味,擔心不好聞,用力地吮了吮便放開,壞壞地說:“我其實喜歡你這麽喂我。”
“你…”
蔣柔扶了扶額,也知道他就是這個性格,沒理會,将湯用勺子一口口喂完。
陸湛也是開玩笑的,但是很神奇的是,在她過來後,剛才的壓力,對未來的迷茫,還有對生活的負面情緒,都減少了。
就好像無論遇見多糟糕的事情,只要想到能和她親親我我、摟摟抱抱,那就不算什麽事情了。
吃得差不多。
陸湛掀起眼皮,望着拿紙巾輕柔為自己擦嘴的少女,忽然抓緊她的手。
蔣柔一頓,說:“怎麽了?”
“你先把東西放下,坐好了,我有事要跟你說。”
蔣柔抿了抿唇,照做。她隐隐知道他要說什麽,呼吸有點發窒,心裏忐忑。
陸湛轉過頭,看着她,說:“剛才陸青山來了——就是我爸。”
“嗯。”
“在他來之前,H大的趙教練也來了。”
陸湛捏了捏眉心,大致将剛才的事情說出來。
蔣柔後半部分能猜出來,但前面不知道。
她靜靜地聽着。理智上,她不想讓陸湛去美國,但是其實內心裏,也覺得這是最好的一條路。
她和蔣海國不一樣,沒有那麽多運動上的追求,有時也不能夠理解他,現在陸湛受了傷,恢複成什麽樣都是待定數,去美國肯定更好。
而且蔣柔了解陸湛,他應該很抗拒帆船,無論是喜好還是因為舅舅。
蔣柔輕輕吐了口氣,将頭發撥到耳後,聲音有點緊張,“那,你是怎麽想的?”
陸湛說:“我不想這麽去H大。”
蔣柔心底像被一只手收緊。
“沒有自由度,一進去就被迫轉項,我沒有想過練帆船,而且…”他眯起眼睛,說:“腿傷現在還不知道結果如何,如果到時候好不了,我進去會怎麽樣?”
被開除嗎?
以特權進去,大學裏養着他?
蔣柔聲音有些低,還發顫。
“那…你去美國?”
陸湛偏了偏頭,望向蔣柔,她低着頭,長發遮住白皙側臉,咬着嘴唇。
陸湛愣了兩秒,聲音嘶啞:“你是不舍得我嗎?”
“我…不是,沒有。我也覺得你去美國好,那邊康複的肯定比咱們這好,你等着腿好了,可以再回來練帆板,不回來的話…”蔣柔說着,如有檸檬汁淋在心底,酸成一片。
這些天兩人天天在一起,一起上學、放學、吃飯,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
“不回來的話也沒關系,那邊帆板不是普及的更多嗎?你可以慢慢練,或者學個別的專業……”
她說得斷斷續續,高考的壓力,陸湛的舅舅和病情,都快将她壓死,現在他又要走了,幾年可能都見不到,她很難過。
很難過很難過。
“媳婦…”
“沒事的。”
“寶寶…”
“不是,我是真的這麽覺……”
話未說完,嘴唇又被堵住了。
陸湛也不管嘴巴有沒有味了,俯下身,親得分外用力,舌尖同她的唇舌細細摩挲,舔舐,糾纏。
勾出道道的銀絲。
水聲暧昧又熱切。
他吻得特別迫切,呼吸粗重,這幾天下颌上未刮淨的胡渣抵到她的下巴,癢絲絲的,還有點被紮得疼。
蔣柔呼吸不過來,鋪天蓋地都是他的味道。
幾秒後,她輕輕地回應他,勾着他的舌尖,慢慢的。
半晌,陸湛終于放開他,他是拖着腿挪過來的,疼痛讓他氣喘籲籲的,鼻尖都是涔涔汗珠。
“我不會去美國。”
“我怎麽可能去美國,陸青山這個糟老頭子有好多任老婆,好多孩子,他氣死了我媽,我真的是看見他就惡心,怎麽會跟他生活在一起?聽他的安排?”
陸湛提到這個,心裏就堵得晃,“随便他怎麽說,我都不會去的。而且我又不想做那些,活得跟傀儡似的,有什麽意思?”
“那你……”
他不願受制任何人,那怎麽辦。
陸湛說:“我可能今年上不了大學了,文化課夠不了的——我想,看看康複情況,好的話就直接跟隊裏訓練……”他迎上蔣柔不贊成的目光,無奈:“好吧,或者明年高考,體育單招要是走不了就走統招,你給我好好補文化課,成嗎?”
“這樣進學校的話正正當當的,我想練什麽都行。”
“對吧?”
蔣柔望着他。
陸湛仰頭嘆了口氣。
“就這樣吧,至少我們現在不會分開,而且我能繼續我想做的,不被任何人幹涉控制,不是嗎?”
蔣柔不知該說什麽,覺得這一年可惜,卻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上前緊緊抱住他。
“那你…該不會成為我的學弟吧?”
陸湛摟着她的肩,愣了一秒。
“怎麽會?你,你不是想去財經大嗎?”陸湛擡起眼睛,望進她烏黑濕潤的眼睛,明白過來,驚訝,“卧槽,真的假的?你不會後悔嗎?”
“為什麽後悔?其實H大全國排名還靠前,是當之無愧的985……”蔣柔一下下揪着頭發,只是因為她很想去南方。不過現在,也沒什麽。她恐懼分離,遠比其他都恐懼。
“真的?”
“真的。”
頓了頓,陸湛說:“可是…不行啊。”
“什麽不行?”
陸湛痛心疾首,“要是真那樣就虧大發了,老子明明應該是你學長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是成年的大學了。
其實朋友還跟我說,你這個不對,應該是男主去美國,幾年後破鏡重圓。但是……就是這麽個走向了QAQ。後面可能畫風會變。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讀者再看,但是怎麽也得按照自己想法寫吧。謝謝每天留言的讀者。
今天小年,祝大家小年快樂,正好也算一個小結束吧,發個紅包給大家,謝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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