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蔣柔的家。
熟悉又有點陌生的環境, 整個家顯得有些淩亂, 以往茶幾上的康乃馨和雛菊也開敗了, 玻璃瓶裏的水泛出渾濁、髒兮兮的綠色。
蔣帆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困倦地拉開自己的小卧室門, 準備睡覺,“小陸哥哥晚安。姐姐晚安!”
蔣帆打了個哈欠,颠颠進去了。
陸湛對小孩子總是溫和的——更何況是從小看到大的小孩子,擠出個勉強和藹的笑,“晚安。”
房間門一關上,整個客廳都安靜了下來。
陸湛拉着蔣柔走進了她的卧室,把盛洛的氣暫時壓下,急急忙忙問:“出了那麽大的事, 你怎麽也不跟我說呢?”
蔣柔翻出家裏的醫藥箱,冷冷盯着他,“手。”
“別管這個, 你為什麽…”
“手!”
“沒事的, 先說重點, 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你家裏的事情?”
“先把你手給我。”
陸湛拗不過她, 将右手遞了過去,幾滴鮮紅的血液落在地上,順着縫隙滾進去。
蔣柔沒好氣地拉着他坐下, 拿着棉簽沾上酒精,給他消毒,動作很輕柔。
“你為什麽要回來?你比賽呢?”
“哦, 我棄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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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湛!”蔣柔忽然狠狠地按在他傷口上。
陸湛嗷得叫出聲,“棄賽有什麽大不了的,我本來就不喜歡帆船!而且那比賽明擺着就是不公平!你先說,為什麽你家裏的事不告訴我?!”
蔣柔看見他這種無所謂、輕描淡寫的态度就失望了,又狠狠地摁他的傷口:“就是因為你總是這樣,我才不想告訴你!”
“你為什麽總要讓我失望呢!?”
“那你要告訴誰?那個垃圾車裏的傻逼嗎?”
陸湛壓下的火被“失望”兩字激起來,直接将棉簽抽出來,用力地在地上。
“陸、湛!”
蔣柔唰得站起來,臉漲紅了。
陸湛被她的溫柔撫平的心,徹底又被點燃:“怎麽?戳到你痛楚了?!”
他剛才一直忍着嫉妒。
簡直沒辦法想象,自己每天跟她發短信和好,打電話求抱抱,而在他在丹麥的這段時間裏,她不怎麽理他,卻跟別的男人走得那麽近。
“你能不能別莫名其妙!神經病嗎你!我不想跟你吵架!”
“是你先跟我吵的!”
陸湛說:“你以為我坐飛機回來是要跟你吵架的嗎!你家出事了你不告訴我?四處借錢?”
“不關你的事!”蔣柔跳了起來,說:“不要你操心!”
陸湛說:“嗯對,不關我的事,反正有那個傻逼窮鬼替你操心!”
“陸湛,你是不是腦子有病!”蔣柔忍無可忍。
陸湛反唇相譏,“就你那個傻逼窮鬼腦子沒病對吧!!”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蔣柔覺得跟他這麽鬧下去沒有任何結果,混亂又暴躁的一夜,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原諒他了,她努力讓自己冷靜,沉聲說:“你自己清楚,我跟他沒有關系,他馬上就要去日本了。”
人吵架的時候,是沒有理智的,只想讓對方生氣,陸湛冷笑:“沒關系?!誰信啊。”
“沒有就是沒有!!”蔣柔走到窗臺邊,感覺自己快要爆炸了,僵着聲音說:
“是你自己不想比賽了,你覺得沒有面子,你覺得比賽不公平,然後剛好找個理由借着我的名義自己回來,現在又跟我擺臉色!你覺得有意思嗎?!”
“你說什麽?”
這句話顯然戳到了陸湛的痛楚,他臉色突然變得青白,兩人的争吵又上了一個等級。
極低的氣壓散在空氣中,像是被抽幹了。
陸湛額角青筋裸露。
“陸湛,你不覺得自己很不負責任嗎?你不覺得你自己很差勁嗎?你總是說為了我在比賽,為了我去練帆船,誰需要你為了我啊?”
蔣柔轉過頭,聲音平靜,卻像一把鋒利尖銳的美工刀,嘶得一聲輕松割開一張白紙。
“我一點也不需要你為了我!!”
“一點也不需要!!!”
陸湛怔住。
他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她,月光落在她的鼻尖,投下了淡淡的陰影,顯得眉目清冷,還有沉重的失望。
“你知道我為什麽寧願跟他在一起,都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嗎?對,就是你眼睛裏的那個傻逼窮鬼。”
陸湛不說話,捏緊了拳頭。
“因為我覺得他很像以前的你,我認識的那個你。”
“是,人家很窮,人家都三十歲了,但是人家都在為夢想去奮鬥,到處去唱歌,願意去日本發展。可是我不明白你,陸湛,你那麽有錢,那麽厲害,那麽有天賦,有那麽好的條件,可是為什麽,我感覺你一點都不上進,一點都不知道珍惜,你光想着到處游戲,浪,玩,馬上比賽了,你還逃訓練,拍廣告——我都看見了,然後你咋咋呼呼跟我說 ‘你是為了我。’”
“所以你就可以不負責任,對那些事情無所謂,對嗎?”
“現在你居然打着我的名義去放棄比賽?!”
……
“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但是,其實我以前真的挺崇拜你的。”
“我從來沒有一刻,因為你家很有錢,你很帥,或者什麽什麽而喜歡你。我就是覺得你很棒,去追求別人不讓你追求的,跟我…跟我爸爸有點像。”
房間裏沉默了很久。
沉默太久太久。
沉默到蔣柔就感覺自己像過了一個世紀。
“我不想給你打電話,就是因為我怕影響到你的比賽,你的未來,不是因為別的。我真的希望你會有變化。”
“希望你真的能成長起來。”
室內還是很安靜,沒有人開口,只有風拂過窗紗的聲音。
又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蔣柔都麻木了,陸湛突然扭過頭去,聲音啞啞地說:說:“我…我有變化,可是他們對我不公平。”
語氣裏有像被不公平對待的小孩子般的委屈。
蔣柔敏銳地擡起頭。
“他、他們…就是對我不公平。”
“我也,我也擔心你。真的。”陸湛仰起頭,她看見他連帽衫裏一截黝黑的肌膚,那是被陽光暴曬了很久,皮膚和常人不同的粗糙。
“陸湛,你在哭嗎?”
蔣柔被吓到了,疑惑地問。
陸湛一句話不說,直接背過身去。
“你、你在哭嗎?”蔣柔小心翼翼問。
“沒有!”
一瞬間,蔣柔心窩子又被戳了一下。
怎麽辦啊。
蔣柔突然好難過。
“他們對我不公平,我擔心你,擔心叔叔。反正他們那麽對我,我為什麽還要繼續,我為什麽不能陪在我愛的人身邊?你們不比那些比賽重要嗎?!”
“陸湛…”
“你居然那麽說我!”
“我變了你知道嗎,我有變你知道嗎!!!到丹麥後,我真的很認真,我特別特別想拿奧賽資格,我真的…算了,你不相信。我就是壓力很大,我想證明給你看!!可是不公平!我!?”
陸湛滿腔的委屈,像是無路可走又被主人抛棄的小狗狗,語無倫次起來。
“陸湛…”
蔣柔表情挺怪的,她心情很複雜。
就是。
怎麽辦啊。
你喜歡的那個少年,他陽光高大,帥氣偉岸,他美好得就像電影裏的男主角,完美無缺,你崇拜他,仰慕他,身上都在發光。
但是有一天,發現其實他和普通人一樣,會變得那麽平凡瑣碎,甚至有好多缺點,有小毛病,有讓你失望的地方,可能也不能夠讓你依靠,只是又發現,失望歸失望,你還是很喜歡他。
他雖然變了,但從未變過喜歡你。
可能是時間積累的感情。
可能是有些感情,可以不受其他特性吸引。
我喜歡他的優秀,堅持,為夢想努力;但是他不這樣了,我也不會放棄他啊。
因為如果我有一天失敗了,迷茫了,難道他也要狠心把我抛棄嗎?
蔣柔心底更是柔軟酸澀,她咽了咽喉嚨,輕輕嘆了一口氣,好像也意識到自己也有問題,再忍不住朝陸湛走去。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蔣柔伸出手臂,從背後輕輕地抱住了他,輕聲說:“別哭了陸湛。”
“誰哭了!誰哭了!”
陸湛這麽說着,背脊更挺得僵直,單薄的連帽衫貼着健碩的背肌,不是健身房誇張的塑造,而是經歷十多年訓練的風吹日曬。
蔣柔咬了咬嘴唇,将頭枕在他溫熱的背部,“算了,沒關系的,哭就哭吧。”
陸湛渾身一顫。
或許是吧,作為朋友,可以包容勸解,鼓勵。而作為戀人,她要求得或許太完美,就在他稍微不像過去那般耀眼時,她就産生了這樣失望的情緒。
或許陸湛也有不對的地方,但是她也太棱角尖銳。
“不哭了…”蔣柔輕輕地哄着他,“好了好了,小可憐。”
蔣柔像個大姐姐一樣,抱着他勁瘦的腰。
過了會。
陸湛才極其生硬地轉過身,卻仍扭着頭不去看她,眼角還是泛紅,鼻頭也有點紅。
“你以前…真的…唔,崇拜過我嗎?”他忽然問。
還是沒有直面看她,往後側扭着脖子,但是餘光掃過來,顯得有幾分滑稽。
“嗯。”蔣柔點點頭。
“那、那我…怎麽才能讓你再崇拜?”
“回去比賽。”
“他們判了我第二次,還會判第三次的。”陸湛委屈巴巴。
蔣柔說:“無論他們判你幾次,你都要去比賽。”她說着,突然想到什麽,手指淩亂地抓了抓頭發,突然拉開寫字臺的桌子。
“這是什麽?”
“我前幾天寫的。”蔣柔疲倦地遞給他一個小本子,上面有很多分值和排名,還有Mike,Joe等前三的選手名,好像統計圖一樣。
“什麽東西?”很多很多頁,亂七八糟。
“我算的你拿到奧賽的概率,只列了對你有威脅性的選手。這都是一些可能性,拿獎牌沒有希望,但是拿到前七的奧賽資格,不要再被取消成績,是有一定可能性的。”
陸湛捏緊了小本本,下颌線條僵硬,一時沒有說話。
“陸湛,丹麥奧胡斯這幾天都休賽,聽說有一部分選手都提出抗議,組委會都亂成了一團。我想,或許你還能回去。只要你有勇氣繼續。”
“放棄需要勇氣,但是回頭堅持更需要勇氣。”
陸湛:……
“你贏不贏都可以,只要你有重新回去的勇氣,我想…我就會再崇拜你的。”蔣柔認真地說。
“真的麽?”
陸湛可憐兮兮地問。
“真的。”
蔣柔拉過他的拳頭,坐在床上,重新拿出幹淨的棉簽,沾上酒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手背上的傷口。
“明天早上有飛機。”陸湛看着她顫抖的眼睫,吸溜了下鼻子,将差不多塗好藥的右手收了回來,說:“那我們快走。”
“去哪?”
“醫院,叔叔不是出事了嗎?我想去看看他,然後幫你把剩下的事情都弄好,能弄多少是多少,弄不好我讓KEN來,我明天早上就回去,一定回去,我去跟教練認錯,跟組委會認錯,無論怎麽樣,我都回去,好嗎?”陸湛的聲音漸漸平靜溫和。
蔣柔看着他的眼睛,咬着唇點了點頭。
“那,我們和好了嗎?”
陸湛和蔣柔确認帆帆已經睡熟,等她醒來蔣柔肯定就回來了,他們仔細地将門鎖好,走到樓下的小區。
“我們……”蔣柔低下頭,看着兩個人的影子。
“我知道…沒有。”陸湛讓自己的影子和她的影子重疊。
蔣柔:……
“不要和好了,等你再崇拜我,我們就結婚好了。”
“我想讓你再崇拜我。”
“然後就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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