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字路口

三月的濱海城市，風和日麗。

相比漫長的夏天，闫妍最喜歡這裏短暫的春日。

不過今天，闫妍沒有興致去欣賞校區的春日美景，今天是考研複試結果出來的日子。

闫妍早起在床上用手機浏覽器登陸網站，刷了半個小時死活進不去。她不得不爬下床打開筆記本，用學校的內網應該要快一點。

宿舍其他人都不在。闫妍這個宿舍被譽為學霸寝，主要是另外三個室友都是真學霸。一個拿到了哈佛法學院的offer，一個保研北大法學院，一個女承父業還沒拿到律證就已經跟着知名律師在魔都混的聲名鵲起，被譽為律政佳人。

被三座大神的光輝壓制，大學四年，闫妍活的十分低調，低調到她自我感覺幾乎沒什麽存在感，很多人提起她都會冠之某某某的室友。闫妍沒有絲毫嫉妒，因為實力差距太大，她們三個智商高、情商高又都人美心善，闫妍只有膜拜和佩服。

快速的去梳洗完回來，老舊的筆記本終于啓動完成。闫妍點開學校的研招辦網頁，刷了兩遍終于進去了。屏住呼吸去看名單，在看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她懸着的心終于落下。那些挑燈夜戰的日日夜夜，總算是有回報。

屏幕角落的企鵝閃了閃，闫妍點進去一看，是寝室的群消息提示。

【哈佛高知美女顧念】妍妍，我記得今天出成績啊，怎麽樣了？

【北大美女學仙蘇曼霓】老大，妍妍肯定沒問題的。

【律政俏佳人丁岚】要不是學校卡單科成績，我家妍妍早就保研了，考本校絕對沒問題的。

【妍】謝謝親愛的們，沒有給宿舍拖後腿，通過複試啦。

【哈佛高知美女顧念】那你怎麽打算的？

【北大美女學仙蘇曼霓】你就是喜歡謙虛，萬軍突圍考上了國家公務員的同時，考上本校的碩士，妥妥的人生贏家好吧。

【律政俏佳人丁岚】你們別忘了，她還沒找工作，就她做邏輯導圖的水平，我都想挖她來我們律所，我那個助理寫的東西簡直不忍直視。

【妍】被你們誇的我都找不到宿舍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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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你們知道的，我必須回家。

……

宿舍群安靜了。闫妍退出了企鵝，在手機上添加了備忘錄，記好體檢的時間，就關了電腦。

晚上，闫妍媽媽準點發來視頻邀請，闫妍媽媽在這方面真的緊跟時代潮流，會玩淘寶，微信才剛剛推出她就已經玩的很溜。闫妍點開接通，從床上爬下去。

“小妍，我聽隔壁阿姨說今天研究生出成績，怎麽沒見你打電話給我？你應該不會是沒考上吧？隔壁阿姨家那個上二本的二兒子都考上了。”不太清楚的攝像頭裏，闫妍媽媽裴佩芬挑眉盯着她，彷佛是在盯着做錯事被她抓住的學生。

考上考不上又有什麽區別？不過是多一個你去炫耀的談資。闫妍心裏想着，神情淡淡的，“通過了，忙着論文的事，沒顧上。”

裴佩芬眉眼一喜，又追着問了一句，“是不是公費？隔壁阿姨家二兒子雖然考上了，不過是自費生。”

闫妍蹙眉，使勁兒壓制了心底的煩躁與不适，耐着性子回道，“是。”

裴佩芬終于面露喜色，可說出來的話卻沒那麽好聽，“那時候讓你考研就是怕你考不上公職，現在既然公職定了，研究生什麽的就沒必要去讀了，白白浪費兩年時間。”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闫妍四個月的辛苦就化作了泡影。闫妍不甘心，“都還要體檢，而且都是差額體檢，等體檢完真正定了再說吧。”

“體檢、政審什麽的你絕對沒問題的。”裴佩芬語氣篤定，關注點卻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你在準備論文是吧，你專心準備，以你的能力優秀論文肯定沒問題。”

闫妍覺得心頭憋悶，一口氣喘不上來。她皺着眉頭，很想怼回去。從小到大二十二年了，她媽跟她的對話，除了這樣提出任務要求，就是她哪裏又做的不好，再就是別人家孩子哪裏哪裏出色。

她也會累、也會難過、也想撒嬌，也想被溫言呵護，可是，她媽對她一如平時在學校管理最難管的問題學生，只有命令和挑剔。

長久的無言，裴佩芬卻好像完全看不到闫妍皺眉，徑自說到，“是不是信號不好，那就這樣吧。我希望你能拿到優秀畢業生，完成我的心願。畢竟，當年我是為了你，放棄了一切，賠上了半條命，才有今天的你。”

“……知道了。”

是的，這所學校這個專業都不是闫妍喜歡的。闫妍媽媽當年考上了這所大學，偏巧那時候懷了闫妍，身體狀況又特別不好。所有人都勸她放棄闫妍，裴佩芬卻放棄了心儀的大學和專業，拼了半條命生下了闫妍。從小到大，闫妍的一切都必須按照裴佩芬的要求和高标準進行。小到穿衣打扮，大到選擇學校和專業。

高考結束時，闫妍自己填了心儀的學校和專業，她以為她滿十八歲成年了，可以自己決定。可惜，到最後她都沒等到那所學校的通知書，取而代之的媽媽夢寐以求的學校和專業。

闫妍叛逆的決定複讀，裴佩芬捂着心口住院絕食。

最後，闫妍妥協了。

她終究做不到，沒有裴佩芬那麽狠心。

國考體檢和研究生體檢在同一周，一前一後，結果自然是全部合格。

體檢結束就沒什麽事了，闫妍專心的修改論文，焦慮着聯系研究生導師的事。她的論文選擇了研究生所選的專業方向，當時也沒多想，就是想着一直複習這個方向比較熟悉，現在倒有了提前接觸導師的理由。

這四年，她被宿舍其他三個學霸蔭蔽，感覺老師們基本對她也就是臉熟，應該沒什麽印象。她也很少刻意的去巴結或者聯絡，如今真是兩眼一抹黑。

趕巧，丁岚托她幫忙打印成績單，電話裏闫妍說起聯系導師，丁岚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來。

第二天就把闫妍一直想考的學科領軍人物薛教授的聯系方式發給了她。不僅如此，丁岚還幫她約好了薛教授，讓她下周三下午去學院辦公室面談。

薛教授現在只給本科生教一門比較法課程，作為學科領軍人物，多少人想考入他的門下。闫妍其實只敢想想，根本沒想到可以要到聯系方式，更別說面談了。

丁岚電話裏安撫她。原來丁岚父親和薛教授是同門師兄弟，和薛教授私交甚篤，丁岚完全是以小輩的身份推薦了闫妍，當然沒少說闫妍好話。

闫妍一時感動，丁岚倒是覺得不算大事，電話裏的聲音一如在宿舍時的嬌俏，“這四年你沒少幫我簽到打飯，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你就不要那麽客氣啦。”

接下來的幾天，闫妍彷佛又回到了考研的狀态，每天宿舍食堂圖書館三點一線。除了論文相關的理論知識，她還找出薛教授最近三年的論文，把每篇論文盡量吃透，再深挖相關專業知識。

每晚圖書館關門時，她看着那些兩兩相伴的小情侶，再看看地上自己孑然的影子，有時候也會難過的想放棄。可想到丁岚在薛教授那裏把自己誇成一朵花，她就會在第二天早上鬧鐘響起前自動起床。

如此，終于熬到了周三。

作為一所綜合性大學，法學院只是其中不算大的一個學院。學院的行政工作人員和輔導員有自己的辦公室，其他老師只有兩個辦公室供臨時使用。

闫妍到的時候，聽見教師辦公室裏有人說話，但新裝修的辦公室隔音很好，根本聽不清裏面的人在說什麽。眼看着約定的時間到了，她踟蹰着，最後擡手準備敲門。

恰好，門從裏面打開了。院長走在前面正準備出門，後面跟着的正是薛教授。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闫妍跟院長禮貌的打招呼時，從院長古井無波的臉上察覺到一絲異樣。不過她沒來得及深究，薛教授就示意她進去。

薛教授在休息用的沙發上坐下，接過闫妍遞過去的論文，指着側邊的沙發，笑得十分和藹，“不用拘謹，坐着說。”

不拘謹怎麽可能！闫妍腹诽，規規矩矩的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不敢出聲。

薛教授仔細看了她的論文，看到一半從懷裏掏出只鋼筆在上面勾勾畫畫，全部看完一遍後才出聲，“為什麽會想到探讨這個問題，畢竟在法條裏都沒有，司法解釋裏也只有簡單的一條。”

“我報考了這個方向的研究生，一直在複習這個方向的專業知識，看到這裏時反複看了好幾遍才弄明白邏輯所在，所以覺得很有探讨的價值。”闫妍回答的簡潔明了，她預測過會遇到的問題，有所準備。

薛教授擡眼看了她一眼，握着論文，“你的論文選題新穎，邏輯清晰、論證充分，看得出有紮實的理論功底，也有帶着問題去思考。這裏有幾處我覺得需要修改的地方和我推薦的參考文章，你可以回去研讀後再決定是否要修改。”

“謝謝薛老師！”闫妍乖巧的點頭，被心儀的導師誇獎，即便是她這樣喜怒不行于色的性子，眉眼間也流露出喜色。

薛教授把論文放在一邊，眉目和藹的看着她，“其實岚岚不跟我說，我也知道你，你們宿舍住着你們這一屆最優秀的四個學生，我還記得你在我的課上交的小論文，和這篇畢業論文一樣，言簡意赅、邏輯清楚。就算沒有岚岚推薦，我也很高興你能選我做導師。”

一直以為自己是小透明的闫妍，在聽到這句話後徹底的喜上眉梢。然而下一秒，薛教授又問她，“闫妍，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讀研嗎？沒關系，直接說，不用遮遮掩掩。”

“熱愛這個專業，想深耕其中從事學術研究？”

“……”

“暫時不想考慮工作，想在象牙塔再躲兩年順便提升學歷？”

“……”

“怕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做兩手準備？”

“……嗯。”

“我考了國考，但是擔心考不上，就想着留一條退路便報考了研究生。”闫妍的聲音謹小慎微，她頓了頓，擡頭望着薛教授，“結果，我國考也過了，碩士研究生也過了。”

薛教授望着女孩澄澈的眼眸，想起了剛剛院長的囑托。有個院長都不能拒絕的關系戶想做他的研究生，闫妍很優秀，但她已經通過了國考，體檢政審全部合格。

辦公室裏默了一瞬，薛教授回神看着闫妍，“你的專業基礎很紮實，冷靜、思維清晰、邏輯嚴謹，但是，你對專業沒有熱情。我想你現在應該也很迷惘，不知該選什麽。我也無法給你答案，因為我當年都沒有你這麽厲害。”

薛教授笑得雲淡風輕，和藹得笑容讓闫妍繃直得背略略得松了下來，不好意思得低頭垂首。

“如果，你想繼續學習，為以後工作或者學術鑽研夯實基礎，那麽我建議你繼續讀研。”薛教授諄諄教誨，幾根白發夾雜在黑發間，午後得日光映射下泛着瑩光，“如果，你以後想進入體制內工作，我建議你不要放棄到手的機會。我也不怕告訴你，上個月我剛參加了公考改革的研讨會，最晚兩年，省直機構都不會再招考應屆生。”

直到走出辦公樓，整個人沐浴在春日暖陽下，闫妍才回過神，臨走時薛教授的話言猶在耳。

“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從，該怎麽選擇，你自己想清楚。如果你還是想讀研，我的名額會給你留到畢業為止。”

兜兜轉轉，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闫妍站在學校的十字路口，此時正好下課，來來往往的青年男女們絡繹不絕。她迷惘的站在路口，一時失神。

即将畢業，各個社團都有畢業活動。時不時有人将活動傳單遞到闫妍手裏，女孩們是看她面善，男孩們是想借機搭讪。

“同學，畢業清單了解一下，看看大學四年不容錯過的事情還有多少件沒有完成……”

闫妍聽到這句低頭快速的掃了一眼手裏最上面那張傳單。這真的是一張專屬畢業清單。從學校四季最美景點到不可錯過的第二食堂烤肉飯。從必選好過的公共課到服務中心最美味夜宵麻辣牛肉蛋黃粽。闫妍一路看下去，在其中兩項停了幾秒。

談一場戀愛。

參加一次支教活動。

想想還有三個月就畢業了，戀愛是肯定來不及了。大學四年都沒有桃花，臨近畢業闫妍也沒興趣夕陽戀。

支教嘛……

正思量着，耳畔就傳來洪亮的宣教。

“人生的十字路口，你是不是很迷惘，是該找工作還是讀研，是該加入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公考大軍，還是努力争取去500強的實習機會……究竟該何去何從？!

放下一切放空自己，去支教！

去了解生命的厚度，去拓展人生的廣度！

直面真實的自己。”

手機鈴音響起。闫妍接通，是丁岚。

“妍妍，你跟薛教授聊的怎麽樣？”

沒等闫妍回答，丁岚繼續說道，“咱這屆專業課成績前三，一個去了哈佛一個去了北大，就剩你一個獨苗，你不用找他他都想帶你，肯定沒問題噠。”

“岚岚，我跟薛老師說了，我國考過了。”

“你跟他說這個幹嘛……”

“但是他說了，會把名額給我留着。”

“我就說嘛。那你接下來不是有兩個月空檔啦，要不你來給我幫忙吧，不白幹，待遇優厚。我跟你說，我看你寫的東西習慣了，真的忍不了招來的那些助理寫的那些玩意兒。我管吃住哈，你搬過來直接住我公寓……”

闫妍止住了丁岚的話頭，她擡頭看着支教的海報，“岚岚，實在不好意思，我報了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