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意志

黑紅相間的花格地板踩在腳下,暈染出童話般天真而殘酷的意境。聚光燈下的他孤身一人,四周一片黑暗,甚至看不見一絲星光。

他立即意識到這是夢境。

對于一個少眠的人而言,做夢不是一件常見的事。

他穿着他平日裏習慣的那件黑色風衣,他習慣性地伸手掏出了左輪手槍,打開了保險栓,金屬肅殺的光澤讓他在陌生的環境裏得到一絲安全感。

我知道你在那裏,滾出來。

虛空裏的殺氣凝聚起來。一只白色的兔子布偶出現在他面前,鋸齒狀的裙子下擺俏皮可愛,卻在無聲無息地滴下恐怖的鮮紅。

基爾巴特立即瞄準了布偶的頭顱。無論對手是誰,他都有信心一擊擊殺。

然後,白兔子開始自言自語。

他終于到我這裏來了。

他會永遠陪着我,哪裏也不去。

我絕對不會讓他回來。

你永遠等不到他。

突然意識到它在說的到底是誰,基爾巴特頓時驚愕起來。他隐隐約約感覺到了,面前這個不祥的對手真實的身份。

白兔子幽幽地漂浮在空中,漸漸地靠近他。可愛的三瓣嘴和黑眼珠突然變成了猙獰的笑臉——只有在孩童的夢境中才會出現的恐怖畫面,此刻卻無比駭人。

像你這樣低賤的仆從,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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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這樣無恥的叛徒,配不上他。

他會永遠陪着我。

我絕不會讓他回來。

奧茲。少爺。貝薩流斯。奧斯卡大叔。奈特雷伊。文森特。一瞬間無數混亂的詞條閃過基爾巴特的大腦,最後定格在某個午後燦爛如陽光的笑臉。

他感到自己腦子裏某根弦終于無可避免地斷掉了。

他發出的冷笑連自己都感到心寒不已。

你說你絕不會讓他回來?

他迅速出手,粗暴地拉過兔子的耳朵,冰冷的槍管頂上布偶的太陽穴。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冰冷的布料下生命溫柔的律動——然而此刻這一切只是徒增了他殺戮的欲望。

那我就把他搶回來。

左輪手槍的響聲即使在夢境裏,也殺意萬分。

TBC

Hetaera(上)

雖不像女蠻族那樣有力量,和那些無藝在身的尋常妓|女可不一樣。

雖不像敬愛的詩人那樣有教養,和那些不學無術的尋常流莺可不一樣。

不需要你可憐我,也別當我是傻瓜。

你那根本就不叫愛啊。

她無疑是基爾見過的所有女人中最為風姿綽約、最富有女人味的一個。和夏羅大小姐的矜傲高貴、日後遇見的笨兔子愛麗絲的野蠻強悍都不一樣,那是成年女性獨有的風韻。

初見的時候是在宴會上。基爾被頻繁的舞蹈和拘謹的交流折磨得疲憊不堪,在與一位打扮入時的名媛分開後,他借口頭暈來到了寬闊的陽臺上,然後就在那裏看見了她。

大概是因為喝多了,她昏昏沉沉地倚在禮堂外的陽臺上享受着微醺的晚風,一看就知道有些神志不清。

憑着基爾常年在外奔波的經驗來看,她絕不是宴會的東道主會邀請的女人。在宴會上喝酒喝到如此放浪形骸,會這麽做的女人只有一種而已。

基爾遲疑了一下,退後一步,厚重的靴子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發出一聲輕輕的碰響,卻莫名地驚動了半昏半醒的女人。她慢慢地扶着欄杆站起來,明顯還未完全清醒的雙眼迷迷蒙蒙,吐出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伯爵?”

基爾不記得她說了什麽。那個名字無非是她的情人的大名。月色下他所看見的全部僅僅是那個女人美麗的金發以及和那個人幾乎如出一轍的翡翠色雙眸,她美麗得宛若月亮女神,卻讓他沒由來得感到恐慌。她對他妩媚一笑,提起花色繁雜的裙子行了一個禮,他卻幾乎是匆忙地轉身落荒而逃。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肯定很狼狽,他知道自己失禮又失态,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退縮來源于那雙翡翠色眼眸裏幾乎無法抗拒的誘惑。他花費了八年的時間尋找營救那個人的方案,卻也無時無刻不在人世間尋找那個人的印記。盲目而荒唐的愛屋及烏,他比誰都清楚,卻也比誰都更狂熱于此道。

這種感覺簡直糟糕透頂。

就為這件事他被文森特和布雷克着實嘲笑了好一陣子——一位貴族在一個地位低下的女人面前如此失态,的确是個不錯的笑料。基爾想起過去少爺的作弄,實在感覺這兩個人的精神攻擊加起來不過也就是蚊子咬的級別。然後,他在無言的窘迫中斷斷續續地知道了這個女人的身份。

伊麗莎白?霍普。首都雷貝尤的第一交際花,美麗、優雅、出身神秘的女人。她和上流社會的人來往非常密切,國家政要、皇室成員乃至潘多拉上層中都有她的情人,即使已經四十多歲,姿色仍不減當年。面對基爾這樣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她自然多得是手段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只是基爾比較廢柴,沒有那個色膽而已。布雷克半開玩笑地說,完全沒注意到基爾已經連耳根都紅透了。

布雷克突然停止了笑聲,表情轉換之快讓基爾甚至以為他精神分裂。

不過你會這麽慌張我也可以理解。

十幾年前她是我上司的情人,據上司說,某次完事後她……自稱是“貝薩流斯的後代”。

基爾放下了撫着額頭的手,一臉震驚地看着他。布雷克毫無意外地看見那雙金色的眼睛在層層驚詫和陰郁的掩蓋下透露出的……詭異的光芒。

布雷克無法說清那是什麽感情,但那絕非善物——直到後來想起時也讓他這樣的人不由自主地打寒戰。

基爾巴特?奈特雷伊,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危險人物。

肩膀上的人偶刺耳地大笑起來。

幾個月後,他坐在伊麗莎白?霍普的庭院裏,極力壓低自己的帽檐,希望當天那位醉酒的夫人不記得自己的臉。但明顯他的期望落了空。霍普夫人看見他的時候頓了一下,轉身和身後的女仆說了些什麽,然後兩人便吃吃地笑起來。

如果地上有個洞,基爾巴特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

然而“貝薩流斯的後代”這個自稱讓他非常在意,在意到他甚至願意——坐在這裏。

記憶裏曾經在某個地方有一雙孩子的眼睛,同樣是迷人的翡翠色,卻屬于一個被迫出賣身體的、悲慘的雛妓。在他最隐秘、最深刻的夢境裏,他總也忘不了那雙眼睛。面前的這個女人呢?她也曾經有過這樣的過去嗎?

基爾咬牙強迫自己把這些念頭驅逐出腦子。只要碰到和奧茲相關的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聯系,都會折磨得他痛苦不堪。這些年來這種事愈演愈烈了。

或許無論他如何堅持着對光明的信仰,黑暗都會如影随形地把他拖下深淵。如果有哪一天他真的淪為黑暗深淵裏的魔物,會怎麽樣?他會反過來用自己的黑暗吞噬光明麽?

或許是他多慮,然而剩下的可能性,他想都不敢想。

布雷克的紅茶已經送到了嘴邊,卻突然發現身邊的青年毫無反應。他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基爾一下,他方才如夢初醒:“……什麽?”

“在如此美麗的女士面前走神實在是太失禮了,基爾。”布雷克擺出紳士的微笑看着面前的女人,霍普夫人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基爾茫然地看着眯起眼睛笑個不停的交際花,在她的眼角發現了一絲細細的魚尾紋。

“姿色不減當年”?什麽屁話。他端起茶杯咂了一口,平日裏芬芳的紅茶,現在只覺得苦不堪言。只要還是人類,誰都不能阻擋歲月的逼近的腳步。

晚飯并不算很愉快。霍普夫人因為身體不适而半路退場,不久布雷克也被一通電話——據說來自潘多拉——叫走。基爾本也想站起來和他一同離開,卻被布雷克硬生生按下——伴有一個類似威脅的眼神。

你以為我今天是帶你來玩的啊?他用唇語說。霍普夫人可不僅僅只是個交際花而已!她廣交社會名流,是最好的情報來源!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想辦法把情報套出來——就算用點“特別手段”也沒有關系。

他心平氣和地加上注腳。

TBC

Hetaera(下)

基爾小心地敲了敲門,得到應允後走進霍普夫人的房間。美麗的交際花躺在寬大的床上,一只手搭在額上,束胸的兩顆扣子解開了,面前盛滿清水的水盆裏漂浮着幾縷血絲。

幾個月前,她還在宴會上酣飲。誰會料想得到,這個名動首都的美貌交際花,竟然是一個無藥可救的肺痨患者呢?基爾感慨着天妒紅顏。

大概是覺得煩,霍普夫人解開了頭發,任一頭長長的金發散亂地披下來,她翡翠色的眼睛透過指縫看着基爾。借着白色的燈光,即使是用手臂擋住了臉,基爾依然發現她面部的輪廓和奧茲如此相似。

“是為了……‘貝薩流斯’的事情而來的吧。奈特雷伊的年輕養子。”霍普夫人坐起來,看着他促狹地笑。貝薩流斯家那種笑容簡直是代代遺傳。“我都是個要死的老太婆了,奈特雷伊公爵還在糾纏不休嗎?”

基爾想起來了,她過往的情人名單中,的确有奈特雷伊公爵的名字。

“不是父親讓我來的。”基爾回答她。

“随便你。”霍普夫人躺回去,對他似乎并不信任。“告訴你也無妨,你說出去也無所謂,反正我時間已經不多了,而且這也根本不是什麽秘密。”

“我是貝薩流斯家的私生女,現任貝薩流斯家主的異母姐姐。”她說這個話的語氣似乎就是在說“今天的魚湯很不錯”。這麽多年過去,在風塵裏打滾的她也早就放棄了憎恨的權利。基爾曾在女仆們的談論中聽到過,少爺的容貌是繼承自他的祖父,這句話在這個女人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驗證。

越是地位顯赫,對私生子女越是嚴苛。

“上任家主在我出生之後給了我母親一筆錢——好像她是個娼妓似的,然後就像丢垃圾一樣地把她抛棄了。”她的語調依然沒什麽變化,只是微微有着自嘲的語調,“誰叫我不是男人呢?”

我似乎勾起了她什麽不好的回憶啊。基爾無奈地想。雖然我很在意,但我不是為這個來的啊。于是他打斷了這深情款款的回憶:“霍普夫人,您誤會了,我今天來……”

“伊莎。”霍普夫人打斷他,“我不是貴婦人,不必用敬稱。”

基爾畏縮了一下,決定聽從她的要求:“……伊莎,我今天來是為了別的事情。”

“我知道。”霍普夫人笑着說,“是為了我那個消失的侄兒——奧茲?貝薩流斯吧?”

“……是的。”什麽人似乎都可以把他看穿,八年來自己真的一點長進都沒有嗎?他不禁懊惱不已,“我想救他回來。”

“從阿比斯?為什麽?”

基爾被這一問吓了一跳,錯愕地看着她。

“為什麽想要救他回來呢?”霍普夫人的眼睛如同一潭碧綠色的湖水,“對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而言,平民不過是渣滓般的存在——我永遠不會忘記貝薩流斯家對我的母親做過什麽,就連我體內一半的貴族之血也改變不了我的命運。你也知道從阿比斯的手裏奪回一個人要冒多大的風險。貴族欺壓我們、盤剝我們、迫害我們,貝薩流斯家做的并不比其他貴族要少,我們因為他們而受盡了苦難。即使我的侄兒生性純良,你又怎麽知道他未來會不會被他的長輩們扭曲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賬?下任家主被堕入阿比斯不正是對作惡多端的貝薩流斯家的最好懲罰嗎?”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救他?”霍普夫人緊緊盯着那雙金色的眼睛。“甚至不惜為了他,成為奈特雷伊公爵的養子,還接受了那個危險的靈體?”

我為什麽要救奧茲?

基爾隐隐約約地感到憤怒。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和奧茲有過約定!”

“你也不是個孩子了,約定這種東西是無法一生遵守的。”

“是奧茲讓沒有記憶的我找到了容身之所!”

“即使沒有他,你終有一天也會找到。”

不對。不對。基爾在憤怒地吶喊的同時,卻将自己一個個喊出口的念頭一一否定。

我為什麽要救奧茲?

“因為我……”

他停住了。金色的眼睛和翡翠色的眼睛默默地對視。然後,伊麗莎白?霍普在那雙年輕的金色眼眸裏找到了答案。這是一個早就存在于他心底的答案——或許他自己也發現了。只要一出口,便是終生為之執着的理由。

“因為你愛他。”她一字一頓地說。

基爾臉上的憤怒就像看見了老鷹的兔子一樣跑得無影無蹤。

因為你愛他。

因為你愛他。

你愛他。

他不知如何回答:“我……”

白色的禮服裏掙紮的少年。光芒般美麗的白色背影。春夢中少年輕巧纖瘦的身軀。最後定格在一個陽光般活潑的微笑。

縱使你總是捉弄我,我仍願意待在你身邊。

縱使我知道“絕對”“永遠”不過南柯一夢,我仍希望待在你身邊。

縱使你已經消失了八年,我仍決意要将你帶回人間。

哪怕我失敗。

哪怕你死去。

哪怕你忘記了我。

哪怕你離開了我。

哪怕我們天涯海角。

哪怕我們永不再見。

——什麽都無法将我帶離你身邊。

這就是“愛”嗎?

“我……愛他。”兩個等待了八年,不,或許更久的字眼——終于将它說出來的那一刻,他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更準确的真理。我愛他——從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甚至早于我出生的時刻開始。

他聽見霍普夫人嘆息了一聲,衣料與床單簌簌地發出摩擦聲。

她走到他面前,抱住了他。基爾這才發現,就連她的身高也不過剛到他的胸口而已。

她低低地嘆息:“有點嫉妒呢……”嫉妒她素未謀面的侄兒。他還這樣小,便獲得了她一生追求卻不得的東西。然後她起了一個有點惡質,但更多的是寂寞的念頭。

“今天晚上……安慰我吧。基爾巴特。”她明顯感覺到懷裏青年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了。真是個純情的小鬼。她笑着想。

“霍霍霍霍霍霍普夫人?”

“伊莎。”

“……伊莎。不對不是這個問題……”

“不要拒絕我。”伊麗莎白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聆聽着青年的心跳漸漸減速。她自己都沒有感覺到,自己常年笑靥如花的臉上竟是一片濕潤。“請……不要拒絕我。”

她曾經對害她潦倒落魄的貝薩流斯家滿心恨意,曾經是那樣充滿活力而大大落落的少女,然而如今卻是圓滑深刻、優雅美麗的交際花,面前的這個身軀承受了多少生活的重量?

誰不渴望愛情?誰不希冀關愛?縱使無數男人曾成為她的入幕之賓,但這個備受非議和折辱的女人,她可曾得到?

基爾遲疑地伸出手,回抱住哭泣的女人。

“阿比斯的‘通路’,最有可能建立在他掉進去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基爾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霍普夫人優雅、冷淡的聲調,“我并不清楚潘多拉的手段,但是在那個禮堂裏,成功率或許會比其他地方更高。”

基爾一是不知道說什麽。過了很一會,他才回應:“……謝謝,伊莎。”

“也謝謝你,基爾。”伊麗莎白很快地回答道。她看着他,笑起來的樣子沒有絲毫風情,卻盈滿了悲哀。毫無掩飾的皺紋出現在她臉上,讓她突然老去不少。這是屬于垂死之人的微笑,“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好嗎,基爾?”

“我的葬禮,請你一定要參加。”

以後,基爾和伊麗莎白再也沒有見過面。聽說她自從那一天起便進入修道院,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

兩年後,他終于救回了奧茲,不久,他便在報紙上看見了一則訃告。

他收起那張報紙,喟然長嘆。

**********我是差點被和諧的分割線************

注解:

①Hetaera:“交際花”,希臘語

②“雖不像女蠻族那樣有力量……”:出自《Moira》中的《死と嘆きの風の都》(死亡與悲嘆的風之國都)——玖羽大人的譯版

③“面前盛滿清水的水盆裏漂浮着幾縷血絲”:《茶花女》的情節

④伊麗莎白·霍普:取“伊麗莎白”這名沒有理由,因為昵稱好取……“霍普”出自美國著名交際花赫達·霍珀的姓氏

TBC

不安

他坐在床邊,金發的少年已經被仆人擦洗幹淨,在他寬大的黑色風衣下昏迷不醒。

十年都已經等了,不在乎多等這麽一會。

布雷克和夏羅在書桌邊低聲交談——時隔十年,這個毫無變化的少年的回家之旅會無比艱難。即使他花費很大氣力從阿比斯的深淵裏逃脫出來,家族裏真心為他的回歸高興的人也是屈指可數。

即使如此,我也衷心為你再次回到我身邊而無比高興。

他俯身下去,聽見昏迷的少年唇間輕輕吐出兩個字。

基……爾……

不是奧斯卡叔叔,不是艾達,不是任何人,是“基爾”。

他瞬間僵住了。

誰不希望自己的愛得到回應?誰不希望所愛的人以同樣的心情愛着自己?但是……

他想起自己是誰。

無力和無措頓時淹沒了那顆渴望的心。

奈特雷伊家的養子。

背叛了貝薩流斯家族,投靠了殺害少爺母親的死敵家族的叛徒。

如果少爺的母親還在,少爺就不會這樣孤獨地長大。如果少爺的母親還在,我的愚蠢和他父親的憎惡就不會傷害到他……

這樣的我,如今還想讓那顆年輕的心背負什麽呢?這樣的我,還想抱着什麽樣的心情來親吻他呢?

基爾巴特感到一陣惡心。他緩緩地,回到端坐的姿态,陷入沉思,直到少年伸出手來輕輕拉住他的襯衫。

奧茲?貝薩流斯依然在輕輕的呢喃。

基……爾……

那脆弱的語調讓他瞬間變得猶如玻璃一般,讓基爾巴特的心抽痛起來。

TBC

10

月色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雲翳遮掩了月光,大地上一片混沌。

窗臺下星星點點的燭火照耀的人們,臉上閃爍着不知是快樂還是惡毒的笑意。

基爾巴特坐在寬大的窗臺下俯視着街道,嘴裏銜着一根煙。沒有月光的午夜時分是漆黑一片,基爾的房間裏只有煙頭上那一點微弱的火光,明明滅滅地挑逗着黯淡的視線。

——他不是不睡,而是睡不着。像這樣靠一包煙來解決一整個晚上,已經是基爾巴特學會抽煙的這六年以來幾乎必修的功課。

用一個托辭就可以挨過十年,用一包煙就可以掩蓋一切。作為一個探員他更像一個殺手,什麽事他做得出來,只要是為了救回奧茲。現在奧茲已然在自己身邊,終于實現了為之奮鬥了十年的目标,他卻完全迷失了自我。

過往那些死去的身影像魇魔一樣死死地纏着他,只要一睡着,質問、求救、吶喊便會像潮水一般淹沒他的腦海,奪去他所有的睡意。終于實現了為之奮鬥了十年的目标,然後,那些他曾經做過的事情開始一點點地糾纏他折磨他。

救救我!一個連臉都不記得了的影子在黑暗中懇切地呼喚。他漠然地凝視着黑暗,直到這個聲音漸漸淡去。

……也請救救我吧。他低聲說道,絕望得仿若嘆息。

“……救誰?”這個茫然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基爾的煙差點給吓掉到地上去,奧茲站在他的房間門口,一臉的困倦與茫然——即使如此他還是在迷糊中聽見了基爾的那句低語。

“沒有誰。”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讓他擔心,于是把煙摁熄在身邊的煙灰缸裏,望着窗外,“你大概是做夢了。”

“是嗎?”奧茲看上去也不甚肯定,但是他迅速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并轉移了話題,“基爾你怎麽還不睡啊?”

“睡不着而已。”奧茲點點頭,伸手向開關,然後基爾就大聲地喊了出來:“別開!”

聲音大得他自己都沒料想到。

奧茲被他驚了一下,頓時沒了一點困意:“基爾……?”

“我不想……”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頹廢、絕望、黑暗的靈魂真實的樣子,我不想讓你看到。

你說十年前後我并沒有什麽變化——但那正是我最害怕的。

我不曾害怕巨大的靈體,不曾害怕兇惡的夙敵,甚至是實力懸殊的戰鬥我都未曾退縮,但我最害怕的居然是過去那個軟弱無能的自己。我已經不是一個小鬼了,過去那個要你保護的小鬼頭現在想要保護你——但是我卻連戰勝自己的夢魇的力量都沒有,此等軟弱……

一個溫暖的身軀貼過來緊緊抱住了他。那一瞬間他僵了一下,腦子完全空了,什麽夢魇什麽罪惡什麽黑暗,都被這個溫暖的身體接觸通通化解。

他的太陽正在緊緊地擁抱他。月色不知何時探出了頭,月光下他看見奧茲金色的頭發,正如他在夢境裏描摹的那樣柔軟而美麗,少年的吐息裏帶有一種寧靜的芬芳,那具瘦小的身軀裏穩定的生命脈動,讓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這樣感覺好些了嗎?在基爾來我家之前,每當我做了噩夢,照顧我的保姆姐姐就這樣安慰我。不可思議地相當奏效呢。”奧茲從他的胸膛前擡起頭來,看着他的那雙翡翠色的漂亮眼睛盈滿了笑意。基爾像個白癡一樣傻傻地看着他——眼前的這個情景和他在十八歲那年做的一個春夢微妙地重疊了,這個事實讓他過于驚訝而處于石化狀态。

“吶,基爾。”奧茲重新把腦袋埋回他的胸膛,像只小貓一樣蹭了蹭——他對他是否清醒表示懷疑——然後用嘆息一般的語氣呼喚他。

“現在才想起來說,實在是對不起。”

“謝謝你,等了我十年。”

“還有你在這十年中為了救我回來做過的每一次努力。”

基爾睜大了眼睛。他緩緩地伸出手回抱住那具單薄的身軀,仿佛想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你果然,是我的太陽。

那是這麽長時間以來基爾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而且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再為失眠而痛苦不堪。

我的太陽就在這裏。

我會和我的太陽在一起。

所以,再往回看時,記憶之海的顏色也會更加美麗的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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