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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數日的柔弱廢物,罵他無情無義。

大魔頭傷心了,也氣急了,他連那個讨人厭的柔弱小承人都懶得搭理,聚氣成刃幹脆砍向了徒弟的頭顱。

徒弟經脈受制,根本無從抵抗,只好苦笑等死。

可大魔頭的劍刃,卻堪堪停在了他額前半寸的地方。

徒弟驚愕地看向大魔頭的眼睛。

那個大魔頭,有雙燦若星辰,冷若冰潭的眼睛。

很好看,很孤獨。

大魔頭下不去手,他到底還是下不去手。

他這一生就只剩這點牽挂,若要斬斷,就再也沒了半點活着的趣味。

徒弟苦笑:“師父……”

大魔頭還未回答,站在旁邊的小承人卻在慌亂中擡起手臂,袖中暗箭飛出,盡數沒入了大魔頭的脊背之中。

大魔頭猝不及防遭此重創,一口鮮血噴在徒弟胸口,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的小徒弟長大了。

脊背寬闊,胸膛結實,眉目俊朗,也學會了……不再聽他的話……

大魔頭被武林盟抓回了盟中,關在水牢之中,擇日再行公審。

但在此之前,武林盟主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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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的寶貝兒子,好好成親。

大紅的喜字貼在了門上,燈籠高高挂了長街十裏,武林盟主唯一的兒子成親,自然要轟轟烈烈熱熱鬧鬧。

作為新郎的徒弟卻顯得興致缺缺,他站在水牢入口,遠遠看着那個被吊在寒潭中的人,心中複雜萬分。

這是個魔頭。

大魔頭十幾年來在江湖中作惡無數,不知屠盡了正道多少名門義士,如今伏誅,中原武林自當彈冠相慶,歡歡喜喜的才是。

可他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他的父母親人都死了,被這個魔頭所殺。

十幾年來,這個魔頭就是唯一陪着他的人。

如今,他連可以恨的人都快沒有了。

大魔頭醒了,他衣發淩亂,緩緩擡起頭,下巴上有一道鞭打的傷痕,鞭痕一直蔓延到胸口衣衫之下,不知是哪位被他屠過全家的少年氣不過,趁他昏迷過來狠狠發洩了一番。

徒弟到底是不忍心,他嘆了一聲走過去,按下機關,水牢中的冰水緩緩沉下去,讓大魔頭暫時得以喘息。

徒弟走到大魔頭身前,拿出一顆藥:“潤白傷你的袖箭中帶着毒,把解藥吃了吧。”

大魔頭冷笑一聲,不屑地仰頭,說:“本座自幼被毒蟲蠱藥喂養,百毒不侵,這點區區小伎,還不夠給本座撓癢癢的。”

徒弟看大魔頭精神還挺足,于是也不強求大魔頭吃解藥,而是拿出了金瘡藥,一點一點清理着大魔頭身上的鞭傷和背後的劍上。

大魔頭在冰水裏泡了兩日,皮膚像冰一樣涼,被徒兒滾燙的指尖碰到,竟忍不住溢出了一聲難以忍受的悶哼。

徒弟說:“師父,徒兒最後一次叫你一聲師父,三日之後,武林盟會押你去邺州公審,為中原武林所有被魔教侵害的門派讨回公道。”

大魔頭忍着那種奇怪的滋味,咬着牙根顫聲說:“這小小水牢,也想困住本座嗎?”

徒弟說:“若是從前,自然不能。可從前的師父,會被潤白這樣一個武功地位的人偷襲嗎?”

大魔頭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的武功……是從給徒弟療傷之後,便一日不如一日,竟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只有那天山洞裏,徒弟守在他身邊靜靜相陪的時候,他才會覺得好受些。

這很不好,很不對,很讨厭,讓他很不安。

天地有陰陽之道,世間之人便有施人和承人,施人與承人結合之後,承人便會被施人影響,對施人産生依賴。

可他又不是承人,怎會因為一次普普通通的解毒,就被影響到武功盡廢的程度?

大魔頭想不明白,便不再想了,沙啞着聲音輕輕嘲諷着:“你那個只會嘤嘤哭的小娘子,下手倒是陰狠毒辣,怪不得把你迷得如此魂不守舍,像條狗一樣跟在那個小東西身邊。”

徒弟沒有生氣,他看着曾經高高在上嚣張跋扈的大魔頭被吊在水牢中,有氣無力地垂着鋒豔的眉眼,白皙如玉的手腕被鐵鎖磨出紅痕和鮮血,哪怕大魔頭罵他是狗是豬,他都生不出一點氣來。

他甚至有心情開起了玩笑:“師父,從前在魔教,我才像你的狗,一條獵狗,專門為你抓野豬的。”

大魔頭應該是很傷心很生氣的,可他想起小徒弟從小到大笨拙地學着為他抓野豬的樣子,心底卻泛着點說不出的得意和甜味,甚至要嚣張地笑出聲了。

大魔頭得意地低喃着:“本座到底是你師父,你就是做狗,也必須是本座的狗。”

徒弟嘆了口氣,輕輕托起師父的下巴,緩緩沾着金瘡藥敷在傷口上:“師父,你知道嗎,這世間的人,除了敵人和狗,還會有別的關系。”

大魔頭心中一緊,徒弟熾熱的呼吸噴在他臉上,兩人離得太近了,連他身上的鞭傷都開始發燙。

大魔頭強硬地說:“沒有別的,你不做的狗,就是我的敵人,我早晚會殺了你。”

徒弟無奈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和這個魔頭實在是難以溝通。

他收起金瘡藥,轉身離開水牢。

大魔頭心中慌亂,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脫口而出:“那你和那個小承人呢?你們是什麽關系!!!”

徒弟沉默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說:“他敬我愛我,我亦如此。師父,或許你一輩子,也不會理解這種情誼的。”

徒弟離開了水牢,牢中冰冷的潭水再次湧上,淹沒了大魔頭的胸口,也沖掉了徒弟剛剛敷在他身上的金瘡藥。

大魔頭眼底酸痛,痛得他手指都在發抖,他沖着那道已經關上的石門喊:“你憑什麽說本座不明白!你個逆徒!你憑什麽!!!”

什麽是敬?

什麽是愛?

世人為何非要追逐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他在意一個人,便拼了命的護着。

他讨厭一個人,擡手就殺了。

他神功蓋世威震天下,他這樣做,又有什麽不可以!

可為什麽,被他護着的人,恨他無情無義。

武功遠不如他的人,卻總能處處壓制于他?

他做錯了嗎?

又做錯了什麽呢?

這個弱肉強食的修羅江湖,難道不是只要夠強,就能得到一切嗎?

父親恨着世間弱者,要他一定做夠強夠狠的人。

他做到了,他武功天下無敵,他心狠手辣從不留情。

可為什麽到了現在,他卻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呢……

今日是盟主家公子的大喜,新郎是盟主公子的青梅竹馬,十三年前慘遭滅門的天雲門唯一後人。

當時年少,兩人也曾在門前花下玩耍,誰料變故陡生,天雲門被魔教滅門,只留下這個僥幸逃生的少年,磕磕絆絆地活了十幾年,竟又與兒時玩伴意外相逢。

當年竹馬成了如今的救命恩人,何等奇緣,何等佳話?

大魔頭在水牢中迷迷糊糊地暗中運氣。

他是功力大減,他是身受內傷。

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堂堂一方魔頭,擡手可傾天地,哪怕只剩最後一口氣了,也不能被一群蝼蟻困死在牢獄中。

公審?

審你舅姥爺的奶子!

大魔頭用了三天的時間,收斂一身功力,硬挨着寒潭刺骨的冷,強忍着那些趁機折辱他的鞭打,終于沖開了氣海堵塞的脈門。

他腕上青筋暴起,低喝一聲,鎖着他的數條鎖鏈盡數碎裂。

重獲自由的大魔頭陰森森地環顧這間禁锢了他數日的水牢,冷笑一聲,淩空一掌擊碎了石門。

“轟!”

徒弟與小承人已站在喜堂中,那些已經陌生的叔叔伯伯們喜氣洋洋地恭喜着天雲門有後了。

徒弟看着他溫柔俊秀的妻子,心中有些歡喜,卻也有些悵然。

新婚大喜,他本該……更高興些才是。

可他空蕩蕩的心中,卻着實找不到更多的歡喜了。

明日,那個大魔頭就會被送去邺州公審,那人如此倨傲的性子,會不會氣出病來?

小承人輕輕扯着徒弟的袖子,低聲說:“相公,你沒有在想我。”

徒弟笑笑,摸了摸小承人的頭。

他既要了這小承人的身子,就該對人家負責,至于其他……日後,再說吧。

喜堂中正一片喜氣,武林盟的公子少俠們起着哄要他們趕緊拜堂。

小承人有些羞了。

徒弟心髒空蕩蕩地嘆了一聲,握住了自己妻子的手。

天地剛剛拜下,遠處忽然響起一聲轟然巨響。

所有人都無心再看新人拜堂,紛紛沖到院子裏看向聲音響起的方向。

一個武林盟裏的少年連滾帶爬地跑出來:“盟主!盟主!不好了!那魔頭逃了!!!”

婚禮現場亂成一團。

有人驚懼,有人憤怒。

一時間各路英雄豪傑紛紛沖出武林盟,策馬狂奔着追殺魔頭。

武林盟主還算冷靜,拉住報信的少年問了一句:“他可帶走了什麽?”

少年被吓得不輕,哭着說:“那魔頭……那魔頭帶走了,帶走了藏寶閣中的白骨珊瑚笛……”

武林盟主臉都綠了:“所有人跟我出發,決不可讓此等神器落入妖人手中。”

徒弟問盟主:“白骨珊瑚笛便是武林盟鎮江湖之寶?”

武林盟主說:“武林盟的白骨珊瑚笛,天雲門的四色流光扇,青崖派的鲛人珠,朔風城的寒閻扳指,便是江湖中四大神器。珊瑚笛可惑人心神,流光扇鋒利無匹,鲛人珠有起死回生之效,寒玉扳指可使人武功大進一日千裏。天雲門早早被滅,流光扇十三年前便已落入魔教之中。青崖派不久前也遭遇滅門之災,鲛人珠下落不明。朔風城遠在長秦關外,不問中原世事。如今珊瑚笛也入了那魔頭手中,終于武林,恐怕要遭大難了。”

武林盟主心中急切,匆忙便帶人追了出去。

小承人被父親說得有些怕,委屈巴巴地抱着相公的手臂:“相公,那魔頭,真的會殺盡中原武林之人嗎?那我……我不會武功,之前又偷襲得罪了他,若那魔頭殺回來,定會第一個先殺了我這個舊仇人……相公,我好怕……”

徒弟想起了大魔頭的臉。

那張臉那麽好看,好看得不像個施人。

人卻狠辣至極,半點也不像個溫柔孱弱的承人。

他了解那個魔頭,他了解他的師父。

那個人,從小就我行我素慣了,天下九州芸芸衆生,那些活生生的人,在他心中與蝼蟻并無區別。

他想要吃野豬,那就派人去抓。

他讨厭哪個人,就派人去殺。

私心裏,徒弟不願那個魔頭死在水牢或者公審之下。

可盟主說得卻十分刻不容緩。

以那魔頭的性情,若真得到了四樣江湖至寶,定會卷土重來,把中原武林殺個屍山血海片甲不留。

徒弟把他柔柔弱弱的小承人妻子抱在話裏,低聲承諾着:“我會保護你,潤白,你救了我的命,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決不讓任何人傷你性命。”

大魔頭其實不知道武林四大神器有什麽用處。

父親瘋癫一生,常常掐着他的脖子惡狠狠地逼他發誓,要拿回這四樣東西,然後滅了中原武林。

大魔頭還是小魔頭的時候,幾乎夜夜夢魇,都是父親瘋狂猙獰的臉。

他要拿回這四樣東西……

他要拿回父親要的所有東西……

他要拿回來……他要滅了中原武林……

大魔頭站在荒夢山的梅花林中看着新到手的白骨珊瑚笛。

果然是個寶物,像白骨,又像珊瑚。

說是笛子,卻沒有孔洞,吹也不響,看不出為什麽讓武林盟當寶貝供起來。

他看了幾眼,就随手挂在腰上了。

下一個,是鲛人珠。

當初他派自己徒弟去青崖派拿鲛人珠,那小廢物沒得手,反而被青崖派八歲大的少掌門所傷,實在是丢人至極。

荒夢山上的梅花日日月月長開不敗,紅的像血,豔得像夢,看得多了,便也寡淡了。

可大魔頭看着這片殷紅的花海,不知怎麽的想起了武林盟那天熱熱鬧鬧的喜字和紅花。

他的小徒弟穿着喜服,金冠上墜着紅珠,豐神俊朗,熠熠生輝。

大魔頭看過話本,聽過說書,他知道新婚是何等大喜,卻總也無法感同身受。

當他拼死逃出武林盟的水牢,取了珊瑚笛正要逃走的時候,回首看着徒兒的背影,心中除了痛楚,就只剩痛楚。

他甚至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只想着逃走,逃走,快些逃離那個喜氣洋洋的地方,逃回一片冰涼的荒夢山,慢慢療傷。

可內力卻仍然亂成一團,擠壓得他心口刺痛,甚至幹嘔惡心。

他到底怎麽了……

是中了毒?

還是受了傷?

為什麽會變得如此脆弱,連眼底都常常泛起酸楚,仰頭看着天邊那輪明月,都差點忍不住掉下淚來。

大魔頭一生從未落淚。

父親厭惡弱者,他也厭惡。

只有弱者才會靠眼淚博取同情,那是他一生最為厭惡的行徑,看見,就想殺了。

武林盟又圍攻荒夢山了,大魔頭懶得搭理,把七長老扔到前方迎戰,自己回到武林盟裏準備殺人。

大魔頭原本的計劃是,先找到鲛人珠,再殺了那個讨厭的小承人。

或許這個柔柔弱弱的小承人他這輩子裏唯一一個那麽讨厭卻又一直沒殺掉的人,就像只趴在他肉裏哆哆嗦嗦的小螞蟻。

不疼,不致命,但是太難受。

所以他連鲛人珠都懶得找,一定要先把那個讨厭的小玩意兒殺了再說。

武林盟裏空蕩蕩的,大部分人都跑去圍攻荒夢山了。

大魔頭來到喜堂裏,這裏仍然一片喜氣洋洋,燒着紅燭,貼着大喜。

擺在外面的宴席無人享用,放在那兒都變了味。

唯有壺中好酒還是好酒,大魔頭心緒有些不穩,于是拎着一壺酒喝了一口,慢慢地在偌大武林盟裏尋找那個讨厭的小承人。

他找啊找啊,終于找到了。

小承人武功不濟,因此沒有跟着大部隊去圍攻荒夢山。

徒弟也沒有去,他被迫留下來陪伴自己新婚的妻子。

他們二人住在武林盟後面的院子裏,談詩作賦,閑話家常。

小承人說:“毅哥,你還記得那棵大柳樹嗎?小時候,你帶我爬到樹上,那裏能看到整個歷州城,很高很遠。”

徒弟說:“太久了,記不清了。”

他還記得一點過去的事,可那時候他太小,記憶都不夠清楚。當十三年的時光碾過童年的日子,他能記得的,也只剩在被大魔頭奴役中的那一點縫隙。

小承人柔軟的手臂摟住了徒弟的脖子,軟軟地貼上去:“毅哥……”

徒弟心不在焉地答應着,目光從小承人的臉頰滑到白皙的脖頸上。

他還記得那一夜的銷魂溫柔。

他這一生,從未有過比那一夜更歡愉的時光。

他身下的人,那麽柔軟,那麽溫柔,滾燙的肉壁緩緩吞咽着硬物,妩媚的眼角挂着淚痕,唇瓣微微張開着,吐出甜膩的喘息。

他好像聞到了魅緣花的冷香。

徒弟猛地擡頭看向窗外,不是記憶,也不是幻覺。

大魔頭真的站在窗外不遠處,陰森森地看着交纏在一處的兩人。

大魔頭有點想吐,他看着這一幕,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為徒弟解毒的那一夜。

他們也做了這樣的事,赤裸着,像兩條蛇一樣糾纏在一起。

初時是他自己坐下去的,可後來,在毒發中失控的徒弟,卻是真的狠狠要了他一夜。

他有點想吐,于是他冷冷地看着那一對新婚小夫妻,扶着旁邊的大柳樹,真的吐了出來。

徒弟本就興致缺缺,被突然出現的大魔頭打斷,心裏反而放下了許多。

他拎劍跳出窗戶,有些複雜地看着那個蹲在地上吐膽汁的大魔頭,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好:“你既然已經逃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

大魔頭吐完了,冷笑着站起來:“逃?本座才不會逃!我只是……我只是……”

他喝迷糊了,眼前的徒弟都有了重影,迷迷糊糊中讓他看到了十三年前那個哭唧唧的小孩子。

那時候,他的父親終于死了。

一個痛苦了一生的瘋子,終于咽了氣。

大魔頭心裏高興,為了慶祝,他決定先完成父親托付給他的第一件事,去天雲門搶四色流光扇。

那時候的他還不太喜歡殺人,他只是想拿走流光扇。

可當他一路殺盡天雲門深處的時候,他才發現,懶得殺人,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一開始沒有殺天雲門門主的妻兒,可那個承人卻不依不饒地試圖暗殺他。

他沒有殺那些低階弟子,可那些弟子卻嘶吼着要他的命。

麻煩,太麻煩了。

他蹲下來撿個裝備,都有不知死活的一級號來打斷他讀條。

于是大魔頭生氣了,幹脆利落地殺了個痛快。

唯有那個孩子沒有給他惹麻煩,只是抱着爹娘的屍體帶帶地趴在那裏,像只小貓似的。

大魔頭臨走前多嘴了一句:“跟我走。”

孩子倔強地搖搖頭:“我打不過你,但我會陪我父母一同死在天雲門。”

大魔頭脾氣上頭了,這小東西想死,他偏偏不讓,打暈了那個小屁孩拎着回了荒夢山養起來。

這一養,就是十三年。

沒人能預測時光如何變幻,就像當初大魔頭一時興起養起來的那個孩子,如今已經成了一個能讓他心痛的男人。

大魔頭在醉意朦胧中惡狠狠地質問着徒弟:“你剛才想幹什麽?”

徒弟無奈地說:“行夫妻之實。”

大魔頭說:“就是把你的雞兒插進他屁股裏?”

徒弟沒法反駁這句特別有道理的話,只好點點頭。

大魔頭不高興了:“你為什麽要插他?”

徒弟知道大魔頭不通世事人情,只好耐着性子解釋:“因為我們是夫妻,我們彼此愛慕,便會做這樣的事。”

大魔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他腦中一片混亂,好像變成了一個傻子:“只有彼此愛慕……才會做這種事嗎……”

徒弟斟酌了一下,決定還是說得謹慎些:“也有人單方面愛慕他人,強行與他人雲雨,這叫強暴,是最為令人不齒的無恥行徑。”

大魔頭想,他的徒弟,大約是不愛慕他的。

那一夜,他們行夫妻之實的時候,這個王八羔子甚至沒有意識,連胯下之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的徒弟不愛慕他,他卻在徒弟昏迷時與徒弟行了夫妻之實,那他……算是強暴嗎,是那種,最令人不齒的無恥行徑嗎……

大魔頭心口顫着疼,他看着徒弟長大的臉,咬牙切齒地在心中對自己說:“本座……本座也未愛慕你!這算不得強暴,本座也從未愛慕過你!”

徒弟心中複雜。

仇恨與依戀一同交織在十三年的時光裏,有時候他恨得痛不欲生,有時候卻又感覺這個大魔頭像只可憐的困獸,張牙舞爪,卻始終被鎖着咽喉,不知生死,不得自由。

徒弟輕輕把搖搖欲墜的大魔頭扶起來:“師父,你喝醉了。”

大魔頭說:“哪怕本座醉成一攤爛泥,也有本事殺了你和你的小情人!”

徒弟說:“師父,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明白,這個世界,不是你想怎麽樣,一切就都會怎麽樣。殺人不過一刀落下,可你殺人的時候,真的快活嗎?”

大魔頭不想聽徒弟說這些屁話。

殺人不快活,難道被人殺快活嗎?

還是要他像那個柔弱無骨的小承人那樣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才能快活嗎?

大魔頭被徒弟扶着,他并非是喝了那麽多酒,而是他的內力一天比一天難以控制,這會兒更是連站都站不住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他應該是個睥睨天下的魔頭,怎麽能窩在自己徒弟懷裏做出一副如此嬌弱無助的模樣。

大魔頭恨自己的狼狽,更恨……更恨……

恨什麽呢……

他能很什麽呢……

很自己腦抽要拿身子給一個王八羔子解毒,還是恨那個王八羔子不愛他?

可父親說,想要的一切,都要自己去搶,天下人不欠你錢,憑什麽要把你想要的拱手奉上。

父親說的對,父親說的總是對的。

可父親沒有告訴他,若心中惦記着一個人,可那人不惦記你,該怎麽搶,怎麽奪?

小承人驚恐地站在徒弟身後,瑟瑟發抖地舉着袖箭:“相……相公……這個魔頭……我……我這就向父親傳信!”

徒弟急忙攔住:“潤白,別告訴父親!”

大魔頭嗤笑一聲,手掌輕輕拍在徒弟臉上:“蠢貨,你這麽心軟,會死的。”

徒弟說:“師父,我不是心軟。”

大魔頭怔了怔。

徒弟嘆了口氣,說:“你重傷未愈,喝酒喝多了跑來送死,若是明日酒醒上了斷頭臺,必然後悔憋屈死不安生。我今日不殺你,是等你功力恢複,堂堂正正戰上一場,無論生死輸贏,也算報答了你這些年的養育之恩。”

大魔頭睫毛輕輕顫着,此時春意正濃,他眼角眉睫卻仿佛挂着一層經年不化的薄霜。

養育之恩……

原來他們之間,竟還有一絲這樣的情誼。

大魔頭從來沒想過他對這個王八羔子有什麽養育之恩,他把人帶回來,不過是太寂寞,給自己抓個玩物熱鬧熱鬧。

他太寂寞了,這一生,都太寂寞了。

大魔頭仍然擺着他倨傲無匹的架子:“本座用不着你施舍恩典,三日之後,荒夢山下,本座與你一戰,帶上你的小媳婦兒,你若輸了,本座就殺了這個小東西給你陪葬。”

徒弟說:“三日不可。”

大魔頭冷笑:“你怕了?”

徒弟心中暗嘆,大魔頭如今這副搖搖欲墜的模樣,三日,能打架才怪。

可這話不能說,說出來,那魔頭自尊心受挫,又要鬧了。

徒弟說:“師父,三月為期,天雲門舊址見。”

三個月,這魔頭的功力,總能恢複到昔日七八成了吧,哪怕決鬥輸了,也能從容撤出武林盟的包圍,保全一條性命。

徒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血海深仇仍在,父母的死狀還日日夜夜回蕩在夢魇中,可他卻總是忍不住找借口,不受控制地想方設法為仇人留下生機。

大魔頭呆呆地看着這個倒黴徒弟,心中一片恍惚。

就在剛才,就在他的倒黴徒弟面沉如水地約他在故人墳頭決一死戰的時候,他竟覺得心頭泛起了一陣陌生的暖意。

太陌生,太詭異,一切都亂七八糟地詭異着。

大魔頭甚至沒有再生氣,沒有當場發作就要殺人。

他乖乖地走了,回到荒夢山空蕩蕩的石洞中,坐在金玉雕琢的王座上,支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遠處漫山遍野的紅梅。

他有些慌了。

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慌亂地想明白,原來這個世界上唯一會關心他死活的人,竟是那個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小徒兒。

武林盟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後快,天天嚷嚷着喊打喊殺。

魔教衆人依附着他的武功生存,卻時時刻刻想着分食他皮肉,取代他的地位。

只有那個倒黴徒弟,哪怕隔着血海深仇,也會想要讓他活着。

大魔頭回憶着過去的點點滴滴,回憶着那個孩子一點一點長大的模樣,竟忍不住一個人偷偷笑出了聲。

他比他的父親幸運,至少等他死的時候,還會有一個人,活着替他傷心。

真好。

武林盟中,小承人正在和他的父親下棋。

盟主說:“你正新婚燕爾,不陪着相公膩歪,找我這個老頭子下什麽棋。”

小承人神情低落:“毅哥他……他正專心練劍,為三月之後迎戰魔頭……”

盟主說:“他有此雄心,是好事,你怎麽悶悶不樂的?潤白,你是武林盟主的兒子,可不能學那些只顧自己高興的矯揉造作之态。”

小承人委屈巴巴:“我……我不是……毅哥習武,我怎會怪他不陪我。可是……可是孩兒就是心裏慌,總覺得……總覺得毅哥和那魔頭,有些情分,是我總也比不上的。”

盟主神情一變:“情分?”

小承人慌了:“我我我……我胡說的,父親,該你下棋了。”

盟主若有所思地捏着棋子,心中漸漸有了計劃。

大魔頭在青崖派找到了那個心狠手辣的八歲少主。

八歲的團子陰沉沉地看着他,一手拿着毒一手拿着刀:“大魔頭,我會殺了你的。”

大魔頭說:“那你試試。”

團子把一手毒粉灑向了大魔頭。

大魔頭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還拎起酒壺喝了一口。

團子瞪大眼睛,又驚又怒快要哭了。

大魔頭嘆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嘆氣,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這段日子,他變得越來越心軟,殺人的手法都不幹淨不利落了。

大魔頭問:“你為什麽要留在這裏?你應該知道,我早晚都會親自找來的。”

團子眼眶紅彤彤的:“我要在這裏殺你為父母報仇!”

大魔頭沉默了一會兒,他今天忽然不想殺人了,于是他坐在了青崖派的廢墟上,和小團子面面相觑。

八歲的青崖派光杆掌門還握着那把刀,不知所措地看着身邊的魔頭,大眼睛骨碌碌轉着,還沒想好該往哪裏捅才能一擊致命。

大魔頭說:“你刀上塗的什麽毒?”

小團子說:“恨別離,破皮就可致命,你那個狗腿子被我當胸捅了一刀,怎麽還活着?”

大魔頭看着這個馬上就要夭折的孩子,沉默了很久,還是說了:“本座自幼被喂食千百種毒蟲,早已百毒不侵。只要我想救,中了什麽毒的人本座都能救活。”

小團子點點頭:“可是大家都說,是武林盟主的兒子何潤白救了他。”

大魔頭生氣了:“是我救的!”

小團子茫然地眨眼,覺得這個魔頭可能是傻子:“那你為什麽不說出來呢?”

大魔頭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救他的辦法,是和他行了夫妻之實。用你們中原武林的話來說,這叫強暴,是無恥行徑。”

小團子還太小了,小小的腦瓜理解不了這麽複雜的故事。

為了救人性命枉顧他人意願發生的雲雨,算強暴嗎?

小團子思考了很久,問了一個對他來說更重要的問題:“你把什麽都告訴我,是不是沒打算讓我活着?”

大魔頭說:“對,你太麻煩了。”

小團子慢慢後退。

大魔頭說:“別跑了,你也跑不掉。”

小團子哭了,他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像所有無助恐懼的孩子一樣,哭得天崩地裂。

大魔頭板着臉說:“你剛才不是很兇嗎?哭什麽?”

小團子哭得嗷嗷的:“嗚嗚嗚……我快要死了……嗚嗚嗚……我這麽小,除了哭……嗚嗚嗚……還能怎麽樣呢……嗚嗚嗚……”

大魔頭說:“本座讨厭愛哭的人。”

小團子使勁兒哭:“你不講道理……嗚嗚嗚嗚嗚……你傷心了,難過了,害怕了,就不會哭……哭嗎……嗚嗚嗚嗚……嗝……”

大魔頭想,他以前也是會哭的。

因為他害怕,因為他孤單。

他小的時候,也曾躲在荒夢山的角落裏偷偷地哭。

可有一次,他偷偷哭的時候被父親發現了,于是父親把他扔進了萬蛇窟中,讓他被毒蛇啃咬了一天一夜。

他終于慢慢明白,眼淚毫無意義。

只有夠強,夠狠毒,才能保護自己,才能活下去。

于是他開始厭惡脆弱,他讨厭那些喜歡落淚的弱者。

這一次,大魔頭沒有殺人。

他很累,累到懶得出殺招了。

于是他捏着小團子的臉,說:“把鲛人珠交出來,本座饒你不死。”

小團子打着哭嗝說:“不行!”

大魔頭眼神一冷。

小團子哭唧唧地大喊:“我沒有盤纏,還是個小孩子,我會餓死在這裏的!我給你鲛人珠,你要把我送到武林盟!我要吃飯,我要吃肉嗚嗚嗚嗚嗚嗚……”

大魔頭覺得自己可能是腦子壞掉了,他居然答應了這個荒唐的條件。

他從小團子手裏拿到了鲛人珠,喂小團子吃了一粒忘憂丹,在回荒夢山的路上順手把睡得正香的小團子扔進了武林盟的大院裏,飄然而去,繼續找尋下一件武林神器。

朔風城城主手中的寒閻扳指。

徒弟這幾日都在書房中,獨自閉關修行。

三月之後,他要與他的恩師和死敵決一死戰,了結這十三年來的恩怨情仇。

忽然間,一個團子從天而降,砸破屋頂憑空墜下,狠狠摔在了他面前。

徒弟睜眼一看,嘆了口氣,得,老冤家一個,正是當初差點一刀捅死他的那位青崖派少掌門。

少掌門迷迷糊糊睡了一大覺,醒來之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的。

他最後的印象,就是一個人坐在青崖派的廢墟裏哭着,一邊哭一邊尋找毒藥和武器,等着那個魔頭親自來。

他正迷糊着,忽然看見眼前的徒弟,吓得原地一跳,拔刀就要再捅一回:“你怎麽還沒死!!!”

徒弟制住這個原地發瘋的小團子,說:“你這把刀才三寸長,能捅死誰!”

小團子氣得跳腳:“不可能!刀上有我青崖派至毒恨別離!天下無人能解!你怎麽還沒死!!!”

徒弟愣住了,擡頭看向剛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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