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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書房的小承人。

小承人有些茫然,他端着飯菜站在門口,聽不懂這個小團子在嚷嚷什麽。

他在荒夢山下撿到徒弟的時候,徒弟胸口中了一刀,身上也有些擦傷,卻沒有半點中毒的痕跡,經脈中內力充沛,倒像是什麽神功大成的模樣。

小團子氣哭了:“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他還是個小孩子,歇斯底裏地哭了一陣,就把自己哭睡着了。

徒弟安頓好這個兇巴巴的小東西,還沒收了小團子的刀,走出房門和小承人閑聊:“潤白,我中了劇毒,你為何從未與我提起過?”

小承人磕磕巴巴地說:“我……我……相公……”

他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當初救了徒弟,他也不過是請大夫來給徒弟看了看外傷,縫合傷口,開了些消炎生肌的藥。

至于恨別離的劇毒是如何解的,他根本不知道。

就在小承人不知所措到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武林盟主忽然而至:“出什麽事了?”

小承人慌忙轉頭看向自己的父親:“父親,青崖派的遺孤找到了武林盟,恐怕那鲛人珠已經被魔頭奪走了。”

盟主一拍大腿:“不好!四大神器已得其三,那魔頭要去屠盡朔風城了!”

徒弟知道。

十三年,他太了解魔頭的性格了。

四大神器是大魔頭一生的執念,要不到,就滅人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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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心想要再留大魔頭三個月的性命,卻枉顧了中原武林萬千無辜義士,朔風城也将要重蹈天雲門的覆轍,盡數葬送在那魔頭手中了嗎?

三個月……三個月……

他不忍,要留對方三月生機,可那個魔頭,何曾領過他的情呢?

罷了,罷了。

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深仇,他這樣自顧自地矯情着,又有什麽意思?

天雲門和青崖派都被魔教所滅,只因那魔頭一己私欲,多少無辜之人枉送性命。

他怎麽能再心軟,怎麽能……只要看到那魔頭的眼睛,就像丢了魂似的,不但下不去手,甚至連句重話都說不出口,像着了魔一樣,只能哄着,依着。

在大魔頭面前,他真像條狗。

徒弟握着手中的劍。

他的劍法都是大魔頭所授,可他……可他到底還記着一點,天雲門劍法浩氣凜然的樣子。

那才是屬于他的世界。

徒弟叫住了腳步匆匆的盟主,說:“父親,我随你們一同前去朔風城。”

盟主沉默了一會兒,嘆息:“毅兒,為父知道你在魔教太久,心中不免有些情誼,你既為難,為父怎麽舍得你為難呢?”

徒弟說:“父親,讓我同去。天雲門上百條人命,我要親手向那魔頭,一一讨回來!”

盟主欣慰地笑了:“好,這才是我武林盟主的兒婿,走,我們去朔風城助城主一臂之力!”

長秦關外,西方黃沙漫漫,東方大雪封林。

朔風城就在這二景相交的地方,一面風雪,一面黃沙。

大魔頭有些冷了,找關外的獵戶買了一件狐裘披在身上,迎着風沙霜雪走向那座遙遠的孤城。

風雪之冷并不刺骨,大魔頭心中卻不安極了。

以他的功體修為,怎會被這樣一陣風吹得冷呢?

他的武功到底出了什麽岔子,竟損傷到了如此地步?

一切……一切都是從那一夜,他用自己的身子,替徒弟解毒開始的。

可偏偏那一夜的所有事,他都不能說,對誰都不能說。

他的徒弟,雖然恨他,怨他,卻也是這世間唯一真心在意他死活的人了,他怎麽舍得,讓這最後一個人,也厭他憎他?

徒弟說,不顧他人意願與他人行夫妻之實,是十分令人不齒的。

他的徒弟,恨他,亦敬他,他心滿意足,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萬不敢再做那個,讓徒弟不齒的人。

朔風城已在視線之中。

大魔頭深吸一口氣,穩固心神繼續前行。

拿到寒閻扳指,應該就能修複他功體缺損。

三月之後一戰,無論生死,都至少為彼此留下了一個不太難堪的模樣。

朔風城的城主年事已有六十年歲,哪怕武功如何強大,寒閻扳指的效用又有多強,他也漸漸地變老了。

城主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看着中原的方向。

下人來來報:“城主,鲛人珠,流光扇,珊瑚笛,均已落入了魔教之手,恐怕他們很快就要來朔風城了。”

城主說:“來的是誰?”

下人說:“魔教教主,霍厲。”

城主有點走神了:“嗯?你剛才說魔教教主是誰?”

下人心中一顫,緩緩跪倒匍匐在地:“城……城主……魔教教主,名叫……霍厲。”

城主沒有生氣,他一輩子都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擡手招來天邊的海東青,問:“霍其情沒來?”

下人顫抖着:“屬……屬下派人前去與武林盟交涉,武林盟主說,霍其情已經十數年……為此露面了。”

城主淡淡地問:“那這個霍厲,幹什麽的?”

下人說:“魔教內務很難探查,屬下這就派人去查!”

城主說:“霍其情隐而不發,卻讓一個螟蛉子出來到處招搖鬧事。如今他的計劃已成七八,霍厲從明裏而來,霍其情必然隐在暗處。傳令下去,加強戒備,一旦遇到可疑之人,立刻抓來見我。”

下人試探着問:“城主,霍其情當年身受重傷,未必會親自來……”

城主冷笑:“霍其情何等脾氣,他若不親眼看着我死,往後千秋萬載的日子,只怕那口氣都要順不過來了。”

大魔頭來到朔風城門下,也不客套,憑空化風為刃,一刀砍開了朔風城的大門。

紅衣勝雪,黑發如瀑。

長秦關外的西北狂風吹得他衣發淩亂,擋住了那張銳豔不似凡人的臉。

一步,兩步,朔風城的普通弟子根本攔不住他的腳步,只能一片片死在魔頭風刃之下,哭嚎着連滾帶爬。

有人要去禀報城主,有人要去向武林盟求援。

大魔頭并不理會這些連滾帶爬的蝼蟻。

他要的,只是朔風城城主受傷的那枚扳指。

寒閻扳指,傳說中能使人武功大增的神器。

朔風城的城主二十八年前就是靠着這件寶物,從熙越江上行俠仗義與江匪為敵的無名俠士,一躍成為武功問鼎天下的一方霸主。

大魔頭此生最後一件執念,就是要拿到那枚扳指,讓父親不要再夜夜化作夢魇折磨于他,讓他從此安寧。

結束這一生的噩夢,只差這個扳指了。

城主站在高處,遠遠地看着那個漸漸逼近的魔頭,緩緩撚着拇指上的那個扳指。

扳指并沒有什麽蹊跷,不過是一件街頭小鋪上買的邊角殘玉,缺損的地方還的用黃銅補上的。

可那劣質的玉石中,卻隐隐流轉着一股至臻至純的真氣,與城主的氣海丹田相呼應,便隐隐有呼嘯山海之力。

寒閻扳指是至寶,可寶在何處,只有城主一人真的明白。

下人有些擔憂:“城主,若霍厲真的是霍其情之子,恐怕……您當初為了拿到這扳指中的內力,也曾與霍其情有過肌膚之親。”

城主嗤笑:“就樓下這個小廢物?霍其情是鲛人皇室遺後,自出生起,體內便自有神力相護。你看這小魔頭,卻步履虛浮,招式淩亂,哪一點有霍其情當年的樣子?”

大魔頭一路殺進朔風城深處,舉目仰望,和高處的城主遙遙相望。

武林盟衆人還沒來,城主便慢悠悠地先和大魔頭聊聊天:“霍其情呢?”

大魔頭說:“他死了。”

城主忍不住笑了:“死?如何死的?”

大魔頭平靜地說:“病逝。”

城主搖頭莞爾:“傻孩子,你被騙了。霍其情是鲛人皇室,永生永世都不會死。哪怕你把他砍成十節八節,他都不會死。”

大魔頭仰頭看着這個高大的老人。

他從未聽父親說過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什麽是鲛人皇室。

可他的父親霍其情,真的死了,在他面前咽了氣,帶着死不瞑目的恨意,化作了煙塵。

大魔頭不願回憶那些事,霍其情留給他的記憶,實在沒什麽可留戀的東西。

他如今只想拿到寒閻扳指,了卻父親的遺願。

大魔頭穩住心神調整內息,随手拿了一柄長劍,起身躍向高樓,劍鋒直指城主眉心:“我要寒閻扳指。”

城主說:“霍其情想要寒閻扳指,讓他自己來找我拿。”

大魔頭懶得再和這個聽不懂人話的老人廢話,長劍帶着凜然寒意,猛地刺向城主命門。

城主從容接招,寒閻扳指中的內力早已被他全然掌控,內力淩亂的大魔頭根本近不得他半步。

大魔頭心中急躁,氣海之中越來越亂,心跳瘋狂加快,出招也越來越狠。

他知道自己自己必須速戰速決,可城主四十餘年的修行,又有寒閻扳指的助力,應招穩如泰山,根本不給他半分可以接近的破綻。

城主看着大魔頭的臉,低笑:“你這張臉,倒是像霍其情。可惜骨子裏,差太多了。”

大魔頭咬牙不語,飛快進攻,生怕自己真氣一洩,就要不甘不願地死在朔風城了。

城主說:“霍其情要你做什麽,找回那四件東西,還是滅了中原武林?”

大魔頭一劍刺向城主胸口,眼看就要得手,卻被城主狠狠一掌打在腹部,頓時被打飛出去,後背狠狠撞在了女牆上。一口鮮血噴出,那些被他拼命控制的內力頓時一洩如注,他連擡手的力氣都沒了。

腹部慢慢湧出一股詭異的劇痛,那種痛與筋骨斷裂腹髒受傷全然不同,是氣海之後湧出來的痛楚,痛得他眼前發黑。

大魔頭痛苦地喘息着,仰頭看着湛藍的天空,顫抖着去觸碰自己的肚子。

怎麽了……

他這到底是……怎麽了……

城主走到大魔頭面前,俯身蹲下,輕輕擡起大魔頭那張似曾相識的臉,說:“我今日,就替他滅了中原武林。但想要我的命,讓他親自來拿。”

大魔頭喃喃道:“他死了……”

城主冷笑:“鲛人是永生不死的,你不知道,但我清清楚楚。”

大魔頭閉上眼睛,他腹中痛得厲害,已經再也分不出任何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只有痛,那種讓他心如刀絞的痛。

他痛到模糊的意識中,忽然想起了那夜的荒夢山,窗外梅花盛放,香得又美又涼。

他和他的徒弟交纏在一塊兒,那是他這一生,和別人最親近的時候。

武林盟的援軍到了,沖過被大魔頭破開的城門,沖進了三十年來從無訪客的朔風城中。

盟主仰頭大喊:“燕城主,魔教屠滅天雲青崖兩派,又從武林盟盜走了白骨珊瑚笛,你一定要留他性命,讓他活活受罪,償還中原武林一個公道!”

城主嗤笑一聲:“公道?盟主,你我都知道,你不過是想在霍其情的兒子身上,再取出一個寒閻扳指罷了。”

盟主老臉赤紅:“你!”

城主拎着大魔頭的頭發把人拎上牆頭:“讓你失望了,這人不是霍其情的親生兒子,也未曾繼承霍其情的體質。沒有寒閻扳指,也沒有鲛人珠,你從他身上什麽都拿不到,死了這條心吧。”

大魔頭迷迷糊糊聽到這句話,喃喃問:“寒閻扳指……鲛人珠……是……是從我父親身上取出來的……”

城主說:“霍其情沒有告訴過你?所謂流光扇,不過是從他身上斬下的尾鳍。白骨珊瑚笛,便是取了他一截椎骨。鲛人珠是鲛人心魂安放之所,而寒閻扳指……”

城主看着自己手上的扳指,有些悵然:“這個扳指,不過是他當年送我的小玩意兒,從江底沉船中撈出的舊物,後來便用來放置他的內力,好為我所用。”

大魔頭從不知道,父親要他尋回的那些舊物,究竟是什麽東西。

他以為那或許是曾經屬于魔教的舊物,被武林盟奪走,才讓父親心心念念那麽多年。

可原來,那些被中原武林敬仰尊崇的神器們,居然只是從一個魔頭身上,取骨掏心,騙取而來。

大魔頭痛得聲音嘶啞,低低地自語:“我小時候……很好奇……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為什麽總是坐在輪椅上。他說……他當年愚笨,落入仇人陷阱,受傷之後,下肢便無法動彈了……”

他總是不懂父親,他覺得他的父親瘋狂暴戾不可理喻,他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人,能讓自己活得像鬼一樣猙獰。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是他的父親,被騙了,被傷了心。

城主柔聲說:“霍厲,告訴我,霍其情隐藏在何處?他準備如何報複我?你說出來,我就讓你活下去。”

大魔頭捂着劇痛的小腹,閉着眼睛痛苦地要顫抖着:“霍其情……他死了……”

城主說:“胡說,我親手把鲛人珠從他胸中剖出來,他都沒有死。鲛人長生不死,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大魔頭喃喃道:“他死了……”

城主耐性用盡了,狠狠把大魔頭摔到牆上,抽出下屬的劍一劍刺穿了大魔頭的肩膀,怒道:“和我說這些沒意義,霍其情在哪裏!”

大魔頭輕聲說:“他死了……”

霍其情死了。

在大魔頭的記憶中,霍其情總是瘋瘋癫癫的,讓他覺得害怕又厭惡。

只有霍其情快死的時候,用削瘦的冰冷手指撫過他的臉,喃喃地說:“我恨你。”

霍其情說的是“我恨你”,卻是大魔頭生平第一次,在霍其情身上看見除了仇恨之外的其他情緒。

所以他記住了霍其情死時的樣子,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大魔頭看着天空,看着城主高大的身影,看着城主手上熠熠生輝的扳指,看着落下的劍鋒,輕聲說:“霍其情……死了……”

城主暴怒着,要一劍斬斷大魔頭的頭顱:“閉嘴!!!!”

可那一劍還沒落下,忽然一道寒光飛來,擊斷了城主手中的長劍。

城主皺眉。

這天下,還沒人能斷他冰刃。

大魔頭徹底昏死過去,他躺在陽光照耀的石牆旁,身下一灘鮮血,緩緩淌開。

城主暴怒,目光更加陰戾,冰冷可怖地看着那個斷他兵刃的少年。

少年擡手,剛才被他扔向遠處的長劍乖巧地憑空回到他掌心裏。

城主冷冷地說:“你是誰?”

少年說:“天雲門後人崇毅,請教燕城主朔風劍法。”

城主輕輕笑了。

他心中煩躁至極,也暴怒至極。

霍其情養了個什麽東西,竟是寧願去死,也不肯說出他的下落!

城牆下的武林盟還在叫嚣,要他交出魔頭,還武林一個公義。

城主冷冷地看着手上的扳指,那玉料太一般,還有些碎裂的痕跡。

三十年前的熙越江,水清浪淺,他還是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劍客,在江邊喝酒,去船上看雲。

有一天,熙越江上游忽遇幾百裏暴雨傾盆,水流一夜間順江而下,掀翻了他的小船。

狂風大浪之中,他遇見了一個人,或者說一條魚。

總是風平浪靜的熙越江裏,住着一個只存在于傳說中的鲛人。

鲛人說自己叫霍其情,是鲛人皇族之後,當年鲛人北遷,中途遭遇戰火,誤入支流,被困于此,再也回不了北海極處。

後來兩人有了情愫,他送了霍其情一枚玉佩,霍其情便跑到熙越江深處,從一座沉船中找了一枚玉扳指還贈于他。

天真懵懂的鲛人尚不懂何為定情信物,更不懂人心貪欲,能可怖到何種地步。

城主看着昏倒在地的霍厲,那張臉确實與霍其情很像,但那不是霍其情。

三十年來,他嘲笑霍其情天真愚蠢,卻又四處派人打聽霍其情的消息。

他聽說霍其情入了荒夢山,他聽說霍其情在中原武林大殺四方,手段殘忍心思陰毒,再也沒有當初單純好騙的模樣。

他不急,他不過是個凡人,最多百年壽命。

霍其情那般記仇,必然會在他咽氣之前,親自找他報仇。

可如今,他已經六十歲了,哪怕身體再健壯,也不過還能活二十年。

他開始焦急恐慌。

他害怕,霍其情不會再來見他了。

直到他死,霍其情都不會再來見他了。

城主暴怒至極,對手下說:“殺。”

手下應聲退下。

朔風城高聳入雲的城牆忽然觸動機關露出密密麻麻的弓弩,呼嘯着向在場的武林盟衆人射去。

武林盟衆人本以為是來助朔風城對抗魔教,卻沒想到這竟是朔風城的陷阱。

盟主大怒:“姓燕的你竟做出如此行徑!!!”

城主懶得搭理這個老頭子。

三十年前,他們一同觊觎鲛人身上奇珍,配合演戲騙取霍其情的信任,然後各取所需,四散天涯。

彼此是什麽樣心狠手辣的混賬東西,他們都十分清楚。

武林盟今日說是要來助朔風城抵抗魔教,其實卻是想要趁機吞并朔風城,獨占霍其情的遺物。

城樓下殺聲震天,早已準備許久的朔風城衆人帶着淬毒的刀劍弓弩,圍攻已經身陷死地的武林盟衆人。

城主懶得再低頭看一眼,他拎着斷劍,冷冷看着這個斷他冰刃的少年:“你是天雲門後人,血海深仇,為何要攔着我殺這個魔教教主?”

徒弟看了已經昏闕在地的大魔頭一眼,說:“我殺他,是為複仇。你殺他,是拿無辜洩憤。”

城主嗤笑:“他殺上我朔風城要取我性命,我殺他,怎麽就成了無辜洩憤?”

徒弟說:“燕城主方才自己已經說過了,三十年前騙取霍其情內力,讓霍其情瘋癫至死。霍厲并未想要殺城主報仇,而只是想逃回先父遺物。城主不肯,霍厲再殺,合情合理。”

城主說:“你這個小東西,說話一套一套,那你此生,是不是從如此分得清是非對錯?”

徒弟說:“是。”

城主大笑:“好,那我便告訴你。三十年前,合謀騙取霍其情信任的,便有你的親生父親。是他親手斬下了霍其情尾鳍據為己有的,還給那血淋淋的東西取了個名目,流光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流光扇!當真是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徒弟臉色變了:“城主莫要胡言!”

城主說:“我胡言?那你不如去黃泉下問問你的父親,那鎮派之寶流光扇,是從何而來的!”

話音未落,城主攜一截斷劍猛地攻向了徒弟。

寒閻扳指與城主內力融為一體,三十年來已是運用的爐火純青。

徒弟從容應戰,氣海之中內息渾厚平穩,并不懼城主雷霆之勢。

況且他今日上樓,并非為了與朔風城城主決一死戰,而是……而是不忍……不忍他的師父,就這樣慘死在城牆之上。

那個大魔頭躺在地上昏睡着,紅的衣,紅的血,躺在朔風城經年不化的皚皚白雪中,蒼白的指尖落在腹部,再也不見曾經張揚跋扈的模樣。

徒弟心如刀絞,好像大魔頭受過的那些痛都和他每一寸神經緊緊系在一塊兒,讓他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徒弟無心再與城主纏鬥,他一掌運出十成內力,朔風城內狂沙漫天雪花飛舞,趁着城主穩固內息之際,徒弟猛地沖上去,把大魔頭從雪中抱起來,飛快地躍下城牆,消失在白雪深林之中。

長秦關外人煙稀少,徒弟帶着大魔頭狂奔數十裏,才終于找到了一個為附近獵戶看病的郎中。

郎中捏着大魔頭的脈搏輕輕一按,心中便有了答案。他嘆道:“胎氣如此不穩,孩子竟仍然穩如泰山,老夫行醫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強大的胎兒。”

徒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郎中:“胎……胎兒……”

郎中說:“怎麽了?你們不是夫妻?”

大魔頭慢慢醒了。

他的身體有很強的自愈能力,自幼如此,常常被父親嘲諷,是個天生受虐的種。

他腹中還有些痛,那種痛卻已經不再尖銳刺骨,而是悶悶的,絲絲縷縷鑽進經脈之中。

徒弟驚恐地喊:“我們怎麽可能是夫妻,他是我師父啊!”

大魔頭心中慢慢冷下去了。

原來……原來他竟還有期盼,期盼着他的小徒弟,對他也有些情愫。

郎中捏着大魔頭的脈搏,問小徒弟:“那你師爹去哪兒了?”

徒弟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師爹……他哪兒來的師爹……

大魔頭十三年來從武林盟看到魔教,看誰都覺得不順眼,從未對哪個人青眼相加過。

況且……況且……

徒弟說:“我師父……他是個施人啊……”

郎中說:“可他懷有身孕,已經一月有餘了。”

徒弟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舉動,才符合他為人徒弟的本分。

他嚣張跋扈的師父居然懷了身孕,可師父……師父為什麽從未提起過?

原來師父這段時間精力不濟武功受損,竟是因為懷了孩子……

徒弟看向躺在床上的大魔頭,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個魔頭,居然……居然……

憋到最後,徒弟也只能喃喃說了一句:“大夫,抓藥嗎?”

大魔頭怔怔地看着老郎中家簡陋的屋頂,手指輕輕隔着衣衫撫過小腹。

那裏還平坦着,看不出一點有什麽身孕的痕跡。

可就在那裏,一個小東西已經開始慢慢長大。

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只會是一個人的……

他的徒弟,他這輩子唯一有些暖意的人,那一夜,他們曾經行過了夫妻之實。

徒弟去煎了安胎藥,默默喂大魔頭喝下:“師父,喝藥。”

大魔頭低聲說:“我不想要他了。”

他這一生,都無法對孩子的父親吐露真情。

他的徒弟已經成親,有了名正言順的家室妻子,他又算什麽東西呢?

徒弟說:“師父,是誰的孩子?”

大魔頭輕聲說:“重要嗎?”

徒弟緊緊握着拳,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怒意,他說:“無論是什麽人,他讓你懷了身孕,又怎麽能如此棄你于不顧!”

大魔頭微微側頭,看着他的小徒弟年輕英俊的臉,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他沒有棄我于不顧,只是……緣分太淺,不得善終。”

對,他的徒弟,他腹中孩子的父親,沒有棄他于不顧,甚至已經抛下了自己的發妻和武林盟,帶他逃離朔風城,如此盡心盡力地照顧他。

只是緣分太淺,太淺了。

淺到讓他不敢奢求還能再有以後。

徒弟看向躺在床榻上的大魔頭,心裏難受得哆嗦。

他的師父,他嚣張跋扈倨傲癫狂的師父,何曾為了一個人,卑微退讓到如此地步!

原來情之一字當真如此重要,竟讓曾經無情無義的魔頭,連被抛棄,都無怨無悔。

大魔頭說:“你如果不想殺我報仇,就走吧。當日朔風城布下陷阱要誅殺武林盟衆人,你的小嬌妻,可在其中?”

徒弟低聲說:“沒有。”

大魔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別讓我再看到他,我下次見面,還是會殺他洩憤。”、

徒弟不解:“師父,你為何一定要殺人?”

大魔頭說:“我讨厭他,所以要殺他。你走吧,再煩我我連你一塊兒殺。”

徒弟說:“師父……”

大魔頭生氣了,翻身留給徒弟一個後腦勺:“滾蛋。”

徒弟沒有離開。

他也說不清自己對大魔頭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

恨,自然是恨的。

哪怕知道是自己的父親當初對霍其情造下的孽,可他恨霍厲已經恨了這麽多年,怎麽是說放下就能放下。

可他放不下恨,卻也放不下那個嚣張跋扈的大魔頭。

于是徒弟嘆了一聲,不依不饒地說:“師父,喝藥。”

大魔頭說:“不喝,本座要打胎,喝什麽安胎藥。”

徒弟有點生氣了:“你身受朔風城城主一掌,差點命喪與此,腹中胎兒卻紋絲不動,他如此努力求生,你卻要親手殺了他!”

大魔頭背對着徒弟,沉默着捂住自己的肚子,他又開始覺得痛了。

徒弟說:“喝藥。”

大魔頭不肯。

徒弟生氣了,放心藥把大魔頭從床上抱起來:“就算明天要殺他,今天也要把安胎藥喝……”

話音未落,徒弟忽然僵住了。

他看見了大魔頭的眼睛。

那雙濃豔的,銳利的,總是陰沉暴戾的眼睛裏,竟有一滴凄楚的淚,順着眼角滑落到了發裏。

這個魔頭……他……他的師父……在哭嗎?

大魔頭還未擦去的淚痕猝不及防地撞進徒弟眼睛裏,他幾乎是惱羞成怒了,一拳打在徒弟胸口,想要像從前一樣把這個不孝徒兒打出荒夢山去。

可他這一拳落在徒弟結實的胸口,卻輕飄飄的毫無力道。

像落花,像飛雪,半點都不疼,只是輕輕柔柔地落在心尖上,戳得徒弟有些恍惚。

大魔頭渾身經脈亂成一團,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眼眶酸痛的厲害,甚至想要大哭一場。

可他不能落淚,落淚是弱者卑微求饒的無恥行徑,他不屑于此,他厭恨那些柔弱哭泣的小承人。

為什麽……為什麽他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他成了他最厭惡的那種人……

徒弟慢慢地,試探着把大魔頭抱進懷裏。

大魔頭不太願意,可是也沒有多少掙紮的力氣了。

徒弟輕輕抱着大魔頭,十三年來,這個魔頭總是高高在上的模樣,對他連打帶踹,于是他從未察覺,他的師父肩膀如此單薄,腰肢如此纖弱,頸後泛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冷香,比他的妻子更加柔弱,更加不堪一擊。

徒弟有些不安。

他的心亂了,卻不知是為何而亂。

他想要立刻逃離這裏,緊緊擁抱着的手指卻一寸都舍不得松開。

大魔頭掙紮不開,只能認命地窩在自己徒弟懷裏,喃喃道:“崇毅,我的武功廢了,你想什麽時候殺我,就可以什麽時候殺我,你高興嗎?”

徒弟說:“師父,不要胡說八道。你只是因為懷有身孕,影響了氣海,因此才內力不順。我會護着你,直到你産下胎兒,恢複武功。”

大魔頭很想相信徒弟說的話,可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他不只是經脈不暢氣海淤塞,而是他那股生來便有的神力,消失了。

大魔頭閉上眼睛,輕聲說:“本座累了。”

徒弟輕輕嘆了一聲,說:“睡吧,有我在,沒人能傷害你。”

大魔頭睡了。

他睡得并不沉,好像冥冥之中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并不相信徒弟在他耳邊許下的那句誓言。

他覺得徒弟會離開。

就在今夜,從他身邊離開。

黑漆漆的夜,只有夜風掠過樹梢的沙沙聲。

徒弟坐在屋頂發呆。

大魔頭不願與他說起舊事,他又何嘗不是為了那些往事痛苦不堪。

因果輪回,冤冤相報,貪欲,恨意,恐懼,依戀。

這個江湖千百年來都是如此,為了一件珍寶,或者一本秘籍,厮殺得天崩地裂不可開交。

可他呢?

他和他的師父,又會走到什麽地方,是決一死戰,還是永不再見。

難道上天還肯眷顧,讓他們像現在一樣,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依舊是師恩似海徒弟孝順的一對師徒?

遠處,黑漆漆的雪夜深林中,響起了一串突兀的馬蹄聲。

徒弟起身提劍躍下屋頂,擋在了大魔頭歇息的房前。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新婚不久的小妻子。

小承人從馬上匆忙沖下來,眼角還帶着淚痕,哭着撲進了徒弟懷裏:“相公!”

徒弟有些不自在地握着小承人的肩膀:“潤白,你怎麽會來這裏?”

小承人哭着說:“朔風城一戰,父親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你也失蹤了,我又擔心又害怕,就帶着人在朔風城附近四處尋找,我終于找到你了……”

徒弟愧疚地說:“抱歉,事發突然,沒有向你報信。父親傷勢如何?”

小承人趴在徒弟懷裏無助地哭着:“大夫說……說父親身中劇毒……箭簇傷及心脈,已經無力回天,除非……除非我能找到青崖派失落的鲛人珠。相公,你救救父親吧……我求你……救救父親吧……”

徒弟知道鲛人珠在何處。

大魔頭昏迷不醒的時候,他幫郎中脫了大魔頭的上衣清理肩上的傷口,鲛人珠就在大魔頭內衫衣袋裏。

可是那鲛人珠……卻是中原武林從霍其情胸中剖出的物件,他又怎麽能替大魔頭做主,用這樣一件逝者遺物,去救當年的兇手之一。

小承人看出了徒弟的為難,有些失望,更多的是絕望,他掙開了徒弟的手,淚流滿面地緩緩後退:“相公……你不願幫我……你為什麽……總要護着那個魔頭……他殺了你的父母親人,你為什麽還要一直護着他!我才是你的妻子!現在性命垂危的人是你父親啊!!!”

徒弟說:“潤白,若我能救父親,哪怕付出我的生命我也不會說一個不子,但霍厲不欠武林盟什麽,更不欠你我什麽……”

他話未說完,身後卻響起了大魔頭懶洋洋的聲音:“吵什麽吵,壞了本座的美夢。”

徒弟回頭,看着大魔頭倚在門框上,手中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顆珠子,正是他從青崖派少掌門手中搶來的鲛人珠。

小承人看着那顆珠子,想要上前,卻遲遲不敢,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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