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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得眼眶通紅淚流滿面。
大魔頭冷冷地翻了個白眼,把那顆珠子在手裏扔着玩。
小承人見徒弟不會再幫他,狠狠心,重重地跪在了大魔頭面前:“教主,我知道……我知道你憎恨中原武林,憎恨我,可我的父親,他操勞一生,如今卻要死了。我為人兒女,不能看着親生父親命喪黃泉,請教主殺了我洩憤吧,只要……只要教主肯救我父親!”
徒弟急了:“潤白!”
大魔頭冷笑一聲,緩緩走到小承人面前,居高臨下地說:“小東西,我認識你這麽久了,第一次發現你居然不是灘爛泥,還有一點勇氣。我知道,你的相公在這裏盯着我,我不可能殺得了你,若我真殺了你,我的徒弟也會恨我一生,讓我日日夜夜不能安寧。邢潤白,我不殺你,我還會給你鲛人珠,但我有一個條件。”
小承人急忙擦去眼淚:“教主有什麽條件盡管說,哪怕是刀山火海,潤白也一定為教主做到!”
大魔頭漫不經心地後退兩步,說:“殺了崇毅。”
小承人驚呆了:“你說什麽?”
大魔頭看了旁邊同樣錯愕的徒弟一眼,說:“對,我就是要你殺了你的親親相公。不許一劍致命,我要你活生生地砍下他的雙腳,斬斷他的脊椎,然後再挖出他的心。”
徒弟皺眉不解:“師父,你到底想做什麽?”
大魔頭居高臨下地給了小承人一個不屑的眼神,轉身離去。
小承人狠狠心咬咬牙,猛地抽出長劍,砍向了徒弟的雙腳。
大魔頭早有準備,身如急電猛地閃現到小承人面前,一把握住劍身,把長劍捏碎在掌心,手中碎片看也不看地擲向身後。
林中響起幾聲慘叫。
小承人驚怒交加:“你!”
大魔頭用折下的半截劍身抵上了小承人的脖子,冷笑:“邢潤白,你在林中設伏,等本座放松戒備便會殺人搶珠。你以為本座是傻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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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魔頭想要殺了小承人。
徒弟卻攔住他:“師父!”
大魔頭冷冷地說:“怎麽,你要替一個剛才還想虐殺你的人求情?”
徒弟想起小承人向他揮劍的樣子,苦笑着長嘆一聲:“師父,他到底是我的妻子,還救過我的性命。”
大魔頭說:“放他回去,日後本座就要面對武林盟無窮無盡的麻煩。”
徒弟說:“我會護師父周全。”
大魔頭冷笑着收劍,說:“崇毅,你我師徒之義,到此為止了。帶着你的小嬌妻滾遠些,本座不想再見到他。”
徒弟沒有去扶地上的小承人,而是跟在了大魔頭身後。
大魔頭走了兩步,有些酸楚,也有些憤怒地說:“你還要幹什麽!”
徒弟說:“師父,我說了護你周全,就會一生一世護你周全。”
大魔頭笑出了眼淚。
他的傻徒弟啊,怎麽總是這麽喜歡給自己攬一身責任?
可除了責任,他的徒弟對他,還剩些什麽呢?
他堂堂一介魔頭,怎麽能利用旁人的憐惜和責任,把想要的人綁在身邊?
只有邢潤白那等無能之人,才會用這麽卑劣的手段。
他霍厲,不屑為之。
徒弟說:“師父,武林盟會對你窮追不舍,魔教也不會再對你言聽計從,你如今的武功……”
大魔頭回頭,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徒弟,舉起手中的鲛人珠,慢慢捏成了碎屑。
小承人要瘋了:“不!霍厲!霍厲你住手!那是天下至寶,那是能起死回生的寶物!!!”
大魔頭慢慢拍掉掌心的碎屑,說:“鲛人珠已毀,武林盟要是仍然想追殺本座,本座随時奉陪。”
小承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大魔頭遠去的背影,有怨,有恨,更多的卻是絕望。
那是他唯一的機會,那是他父親唯一的生機,卻被那個魔頭,輕輕捏碎,嘲諷地留給他一地狼藉。
徒弟沉默着俯身把小承人扶起來:“潤白,你不該招惹他。”
小承人狠狠甩開了徒弟的手:“他寧願……他寧願把鲛人珠毀了,也不肯救我父親性命,我都求他了,他都跪下求他了,他怎麽能如此狠心……他怎麽能……”
小承人淚流滿面,呆呆地看着遠方,半晌之後,捂着臉崩潰地嚎啕大哭起來。
徒弟說:“世間奇珍異草并非只有鲛人珠一樣有起死回生之效,我們去四海尋找,廣募天下名士,總能救得父親性命。”
小承人哭着搖頭:“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父親如今,撐不過三個月了……”
徒弟沉默了一會兒,說:“三月之內,我定會找到辦法救父親性命。”
小承人抽噎着:“毅哥,你對我這麽好……我差點殺了你……你為什麽……”
徒弟說:“你為人所迫不得已動手,況且也未曾傷到我分毫,我為何要怪你?你與父親當初救了我的性命,我自當有所回報。潤白,回家吧,什麽都不要說,三月之內,我會去武林盟找你。”
小承人呆呆地問:“毅哥,你不跟我回家嗎……”
徒弟說:“我向一個人許下了承諾,雖然他未曾接受,但我既已許下,就要兌現諾言。”
他要去護着他的師父。
直到……直到那個魔頭武功恢複,不再需要他,他才能安心離開。
大魔頭其實沒有走太遠。
他就在三裏之外的一棵樹上看月亮。
徒弟找到了他,嘆息:“師父,何必?”
大魔頭漫不經心地說:“我就想看見那個讨厭的小東西崩潰絕望的樣子,你不讓我殺他,還不許他逗逗他?”
徒弟說:“師父,樹上風大,你懷着身孕,下來吧。”
大魔頭說:“我好不容易爬上來,你讓我下去?”
徒弟無奈,只好說:“那我上去給你擋風。”
徒弟輕輕躍上枝頭,脫下外套挂在身後的樹枝上,擋住了那些吹向大魔頭脊背的冷風。
大魔頭說:“你既然有了家室,就不該太多分心在其他地方,讓我像個惡公公,容不得自己兒媳和兒子親近。”
徒弟哭笑不得:“師父,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大魔頭輕聲問:“你愛那個小廢物嗎?”
徒弟沉默了一會兒,說:“師父,那日我受傷回教,跌下山崖,是潤白救了我,他并非是什麽惡人。”
大魔頭輕輕笑了:“只是因為救命之恩,那若救你的是個相貌醜陋身形肥碩的男人,你也要以身相許?”
徒弟無奈地說:“那我自會另尋其他法子報恩,我與潤白……着實是一見鐘情。我那日重傷昏迷,夢中曾見一人在我身邊為我療傷,那時,我便愛上他了。”
大魔頭錯愕地看着遠方那輪明月,手指僵在腹上。
徒弟低低笑了:“師父,你別笑話我,我從未相信世上真的會有此奇緣,我和潤白尚未相見,他就已經入我夢中了。”
大魔頭削瘦的身子在冷風中搖搖欲墜,聲音發顫:“你還夢到什麽了?”
徒弟有點不好意思:“我夢見……我要了潤白的身子……”
大魔頭心口提着的那口氣猛地沖破心脈,痛得他眼前一黑,從樹枝上摔了下去。
徒弟急忙沖下去把師父抱在懷中穩穩落地,焦急地問:“師父!師父你怎麽樣了!”
大魔頭看着徒弟焦急的臉,看了一會兒,又看了一會兒,看着看着,竟癡癡地笑了出來:“奇緣……當真是一段奇緣,本座真該去抓個說書的來,讓他把這段奇緣說給天下人,必會……千古流傳……”
徒弟沒心思再和師父開玩笑,焦急地說:“師父……”
大魔頭胸中劇痛。
總有人說,命運弄人。
可誰能料到,他竟會被命運作弄到如此地步。
那一夜交纏,入了徒弟的夢,可當徒弟睜眼時,身邊的人卻是邢潤白。
他怎能料到……他怎能料到……世事無常至此……
大魔頭呆呆地看着徒弟年輕的臉,忽然一口鮮血從喉中湧出,虛弱地順着臉頰淌下去。
徒弟慌了:“師父!師父!”
可他的師父卻一直在吐血,一直,一直在吐血,像是要把全身的鮮血,都葬送在這片荒無人煙的皚皚白雪中。
大魔頭喃喃着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徒弟急切地附耳過去想要聽清楚,可聽到的,也不過是一些很低很低是自語。
大魔頭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他已經在馬車裏。
他的徒弟趕着馬車,正帶他往荒夢山的方向走。
大魔頭使了點力氣讓自己坐起來,虛弱地掀開車簾:“你要幹什麽?”
徒弟說:“師父,我送你回荒夢山。”
大魔頭說:“本座用不着你操心,去想辦法救你的岳父吧。”
徒弟說:“師父,送你回去,我才能放心去南荒尋藥。”
大魔頭皺眉:“你要去南荒?”
徒弟說:“我聽說南荒有一種靈草,生于萬山深處銀蛇盤踞之所,我去取來,或許能救盟主的命。”
大魔頭呆呆地看着遠處,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的徒弟,生于虛僞狠毒的天雲門,長于陰險詭異的荒夢山,卻不知道從哪裏學來了這麽一個一本正經有恩必報的脾氣。
徒弟說:“師父,讓我送你回荒夢山。”
大魔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想回荒夢山,送我去熙越江的亭山碼頭。”
徒弟說:“師父……”
大魔頭深吸一口氣,說:“若不是朔風城城主,我都不知道,我的父親竟是生于海中的鲛人,他從來不肯讓我下水。”
徒弟只好帶着大魔頭去了亭山碼頭。
大魔頭沉默着站在江邊,看着來來往往的漁夫船家,從遙遠的記憶力試圖拼湊出霍其情的樣子。
可再怎麽回憶,他記憶中的霍其情也是一副枯瘦慘白的可怖模樣,他無法想象三十年前的熙越江上,天真爛漫的霍其情是什麽樣子的。
大魔頭沉默了很久。
徒弟說:“師父,燕城主說,你并非霍其情的親子。江流急促,你不要下去。”
大魔頭說:“崇毅,走吧,你我不是一路人。”
徒弟說:“道路寬闊,你我為何不能通行?”
大魔頭說:“若你身受重傷,哪怕殺盡天下人,我也要救你。可我,若是有一天我入險境,需要你剪路人一縷頭發來救,你也只會看着我死。”
徒弟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堅定地說:“我不會讓你身陷險境,更不用犧牲旁人來救你。”
大魔頭輕輕笑着:“你看,你就是這樣。你該做個大俠,救天下萬民,匡扶武林正義。可我是個自私自利的魔頭,我這一生,也只會做個魔頭。”
徒弟說:“師父,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天雲門,青崖派,武林盟,都遭到了自己的報應,你若仍放不下,我便去朔風城把燕城主也殺了。你心思柔軟,并無嗜殺之心,為何總把自己禁锢在魔教之中?”
大魔頭知道,他的徒弟說的對。
他并非真的嗜殺成性,對魔教也無甚感情,可他卻也知道,他的徒弟是個真正的好人。
太好了,好的讓人心寒。
大魔頭看着水流湍急的江面,想起了朔風城城主手上的戒指。
那是霍其情,從江底沉船中找到的心愛之物,是一個天真爛漫的鲛人,能給心上人獻出的一切。
遠處,一艘樓船停靠在江邊,城主站在穿上,拿着千裏鏡遙遙看着站在碼頭上的大魔頭。
那張臉,和霍其情真的像極了。
手下說:“城主,此人并非霍其情親子,你……”
城主閉目遙思,淡淡道:“他身上确實沒有霍其情的神力,可他身邊那個少年,卻武功強大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手下說:“城主,您是說,或許霍厲身上的神力,已被崇毅奪走了?”
城主看着遠方,那個似曾相識的人站在水邊木橋上,沉默着看向滔滔江水。
少年站在霍厲身後,焦急地随時準備把人攬回來。
手下說:“可那崇毅,不是武林盟主的兒婿嗎?又怎麽會和霍厲有一腿?”
城主說:“我也是覺得此事奇怪。霍其情性情那般剛烈,若霍厲是他的親子,怎麽半點也沒學到霍其情的脾氣,和一個已婚之人糾纏不清。”
手下不再說話,遠遠地和自家主子一起看着。
他還記得當年那個從熙越江的月色中探出頭來的鲛人,晶瑩如玉的臉,明淨勝過月光的眼睛,天真溫柔,趴在江邊用尾巴甩起活潑的浪花。
凡人俗眼碌碌一生,何曾見過那樣純淨璀璨的光華。
霍厲只是像了霍其情七分,剩下的三分像誰,他不敢說,說出來,他怕自己就成了城主刀下亡魂。
手下只好問:“城主,您打算如何處置霍厲?”
城主說:“抓起來,帶回朔風城。不管他到底和霍其情什麽關系,對我總歸是有些用處的。”
徒弟緊張地站在大魔頭身後:“師父,你要去哪裏?”
大魔頭說:“朔風城那個老東西說,我的父親從前,便住在這熙越江下。或許那裏才是我該回去的地方。四大神器已經被我全部尋回,我不欠他了。”
徒弟說:“可燕城主也說過,你不是霍其情的親子,你不是鲛人。武林盟的水牢都差點要了你的命,你怎麽能冒險潛入江底!”
大魔頭說:“他不知道,我是父親的親子。”
徒弟生怕大魔頭跳下去,語無倫次地高聲說:“你不是……霍厲,你只是霍其情養的兵刃,替他複仇的一把刀!”
大魔頭說:“崇毅,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恨我,恨我入骨。他看我的眼神,永遠帶着恨意。誰會恨一個陌生人呢?他恨我,是因為他不願我活在這世上,卻又舍不得殺了我。”
大魔頭輕輕閉上眼睛,縱身一躍,跳進了茫茫江水中。
冰冷的江水淹沒四肢,漸漸侵入口鼻,鑽進肺裏。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鲛人,可他知道,他一定是霍其情的親生兒子。
曾經他不懂,霍其情為何那麽恨他。
直到在朔風城聽到那段往事,他撫摸着自己的肚子,終于明白了霍其情那些年月的痛不欲生究竟從何而來。
當年的霍其情,也曾天真爛漫,與凡人行了夫妻之實。
可那人騙了他,騙得他幾乎死去再不能站立,卻在他腹中留下了一個無法殺死的胎兒。
霍其情看着他這個孽種,怎能不恨呢……
可大魔頭不恨自己腹中的那個孩子,如果……如果他能活下去,他也一定會保護他腹中的孩子,活下去。
他比霍其情幸運,那個在他腹中留下烙印的人,沒有朔風城城主那般殘忍薄情。
大魔頭其實不會水,他從小就被霍其情嚴厲禁止靠近湖海溪流。
于是他只是任由自己慢慢沉下去,他在水中睜開眼睛,看到了河床最深處那艘腐朽的沉船。
大量的金銀珠玉從破舊的船艙中傾瀉出來,在河底布滿了泥沙和蟲貝。
這處斑駁不堪的遺跡,卻是世間凡人苦苦追尋的富貴榮華。
大魔頭快要靠近河床,卻忽然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摟住腰肢,猛地被人向上提起,不一會兒就浮到了水面上。
徒弟有些怒了:“霍厲,你還懷着孩子!”
大魔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在水中,比在岸上自在的多。”
徒弟驚愕地愣了一會兒,有點不敢确信地低聲說:“你……你當真是霍其情之子……”
大魔頭冷笑:“怎麽了?”
徒弟說:“快跟我上岸,此事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霍厲是霍其情的親生兒子,那他身上很可能還有另一顆鲛人珠。
此事若傳出去,只怕霍厲的下場,會比霍其情更慘上百倍。
城主站在遠處,說:“或許是我們錯了,霍厲……也許是霍其情的親子。”
手下瑟瑟發抖:“城主……您不是說,霍厲身上并無霍其情血脈相傳的神力嗎?”
城主說:“若他的神力,已經給了另一個人呢?”
他早該想到了,崇毅出身天雲門,一直武功平平在江湖中并無名氣。可那日朔風城一戰,卻一招斷他兵刃,在他眼皮子底下帶着霍厲逃離。
如此武功如此內力,必然是有了奇緣。
可奇緣在哪裏?
最可能的,就是霍厲。
城主說:“去把崇毅殺了,我要把霍厲帶回朔風城。究竟是不是霍其情親子,一驗便知。”
大魔頭濕淋淋地被徒弟拎上了岸,他想要把這個混蛋東西踹出去,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被自己的徒弟抱着來到岸邊,沉默着看向滔滔江水,回憶着江底的沉船。
徒弟看着大魔頭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有些慌了。
師父這段日子,總是神志恍惚,做什麽都了無生趣的模樣。
剛才師父跳下熙越江,不像是歸家,竟像是自盡。
他開始害怕,他習慣了大魔頭對他頤氣指使的嚣張模樣,如今看着大魔頭這般魂不守舍凄楚溫柔,慌得不像樣子。
他緊緊抱着師父溫熱柔軟的身體,努力安撫着:“師父……你怎麽了……你到底怎麽了?是因為腹中的孩子,還是因為那個抛棄了你的男人!”
大魔頭輕聲說:“他沒有抛棄我……是我……不要他了……”
徒弟不知道師父在胡言亂語些什麽,他只是把那個好像被抽去筋骨一樣的大魔頭抱在懷裏,身體貼着大魔頭的肚子,那處地方已經微微鼓起,好像能讓他感覺到孩子的存在。
那麽小,那麽小的一個孩子。
沒人想要他,他卻倔強得不肯死掉。
徒弟心裏難受着,說:“師父,我陪你,我陪着你,好不好?”
遠處,朔風城的刺客正在暗處靠近,淬了劇毒的箭支,對準了徒弟寬闊的脊背。
箭風呼嘯而來。
大魔頭驚呼一聲:“小心!”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卻忘了自己內力已失,箭頭刺穿掌心,還是刺入了徒弟的脊背中。
徒弟抱着大魔頭猛地轉身避開一串箭雨,劍鋒淩然之氣橫掃四方,暗處的刺客們紛紛悶哼着摔下屋頂。
大魔頭有些頭暈,低喃:“走……”
徒弟說:“師父,你沒事吧?”
城主低罵了一聲:“廢物。”
他脫下大麾扔給手下,親自提劍殺向徒弟。
徒弟一手抱着大魔頭,一手提劍迎戰。
箭上有毒,毒素入體,讓他經脈紊亂運氣不暢,被城主逼得連連後退。
城主面無表情地說:“崇少俠,你是武林盟主的兒婿,卻處處維護一個魔教妖物,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徒弟挽了一個淩厲劍花,側身化解城主殺招,把大魔頭牢牢護在懷中,咬着牙沒有回答。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他為什麽要處處維護一個大魔頭。
他只是想那麽做,便那麽做了。
城主越逼越近,徒弟受體內毒素所侵,漸漸變得腳步虛浮劍招,退到了滾滾江水旁。
城主說:“把霍厲交出來。”
徒弟環顧四周,想要找一個破綻帶着大魔頭逃走。
可方圓十裏已經全是朔風城的人,他還未找到破綻,就覺得眼前一陣暈眩發黑,恍惚中帶着大魔頭一起,跌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城主大怒:“別讓他們跑了!”
江上被朔風城占據的漁船門紛紛撒下大網,水面上不斷有淬毒的箭支激起水花。
徒弟無法回頭水面上,只能抱着大魔頭往下沉,往下沉,一直一直地往下沉。
兩人的傷處都湧出了血花,在冰冷的熙越江裏盛開着。
徒弟抱着大魔頭躲在水下,肺中氣息漸漸耗盡,哪怕他用內力放緩氣息,也無法在水中尋到生機。
大魔頭輕輕拍拍他的臉,指指自己,指向遠處撒着漁網來來回回的漁船,又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他想用自己做誘餌吸引朔風城衆人的注意,讓徒弟從另一個方向趁機逃走。
徒弟搖搖頭,他想要開口說話,卻只能吐出一串泡泡,肺中的氣息更少了。
他眼前慢慢開始模糊,卻仍然緊緊抱着大魔頭的身子,甚至想要笨拙地幫大魔頭包紮手上的傷口。
可他只是個凡人,凡人無法在水下存活太久。
他快要死了,可能是現在,可能是下一刻。
江底之下光線昏暗,只能遠遠看着一些輪廓。
他看到了大魔頭的眼睛,那雙總是有些兇狠鋒利的眼睛裏,緩緩淌出一滴淚水,在江水中化作珍珠,慢慢落在河床的泥沙上。
然後是第二顆,第三顆。
徒弟恍惚中聽過鲛人泣淚成珠的傳說,可他也聽說,鲛人流淚,便如泣血,一生只為一人落淚,淚盡,命絕。
徒弟慌了,他拼命去捂大魔頭的眼睛,在水中無聲地大喊:“師父……師父你不要哭……不要哭……”
大魔頭流着淚搖搖頭,受傷的手掌摟住徒弟的脖子,緩緩湊上去,給他的徒弟渡了一口氣。
徒弟眼前徹底黑了。
他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到,只能感受到冰冷的江水和師父溫熱柔軟的唇,在向他輸送着生機。
魅緣花的冷香彌漫在水中,沁入他的五髒六腑,生出欲望與悲涼。
趁着徒弟靠他那口氣還有神志,大魔王拽着徒弟,鑽進了那座沉船之中。
沉船中是個颠倒的世界,腳下是破碎的挂燈,頭頂是搖晃的地面。
世事污濁,凡人貪欲,一樣都進不了這深深的江海之底。
這裏只有江水和泥沙,千百年來守着這座沉船,荒蕪但平靜安逸。
大魔頭從未被告知自己是鲛人。
他只能憑着感覺,慢慢學着鲛人的天賦,在沉船中支起一方天地,讓他的徒弟能喘口氣。
徒弟被憋得意識有些混亂,他的大腦只能拼命去尋找唯一能讓他舒坦些的東西,比如師父柔軟的唇。
于是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見師父的臉,便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貪婪地索求着生機,也索求着那股令人着迷的冷香。
師父今天真好,不生氣,也不惱火,任由他予取予求肆意妄為,淩亂的衣衫和長發散在水中,好看極了。
一串串氣泡從兩人唇齒交纏的地方升起,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波濤之中。
入夜,熙越江上大雨傾盆,狂風怒吼。
江下破舊的沉船中,有愛意未明的人在抵死纏綿。
風雨太大,江上船只不敢再行,只好紛紛停靠在岸邊。
城主站在大雨中,并未撐傘,寒閻扳指上的神力自會護他不受風雨侵擾。
他看着破濤洶湧的熙越江,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年,他還是個武林之中平平無奇的劍客,在熙越江上來回穿行,護佑這片碼頭的船家過客不被江匪侵擾。
那一夜,也是這樣的風,這樣的雨。
他在冰冷的江水中掙紮,直到一具溫熱的身軀靠上來,帶着他來到岸邊。
一個叫霍其情的鲛人,毫無防備地跟着他來到了混亂污穢的江湖之中,從此一生,再也沒能回到江中。
霍其情天性溫柔爛漫,不知世間險惡,更不知人心惡毒。
他那麽傻,那麽愚蠢,一步一步走進凡人的陷阱之中,獻上真心,獻上身軀,獻上了一身天賜神力,才明白他愛的人,到底有副何等狠毒薄情的心腸。
太蠢,愚蠢至極。
城主冷冷地看着江水,低喃:“霍其情,你怎麽生了一個和你一樣蠢的兒子?”
下人來報:“城主,武林盟得到消息,大批人馬往碼頭來了,我們要不要暫避鋒芒?”
城主嗤笑:“避鋒芒?我本就想屠盡武林盟,如今他們送上門來,豈能放過?讓弓箭手埋伏兩側,見人便殺!”
徒弟體內的毒物漸漸消失,他在水中恢複的神志。
這才驚恐地發現,他把自己的師父壓在了身下,深深吻着師父的唇,師父內衫上的腰帶已經被他扯下,順着水流飄向了遠方。
徒弟急忙試圖結束這等欺師滅祖之舉,可他在水下無法呼吸,差點再次憋死。
好在大魔頭急忙摟着他的脖子又吻了上來,這才挽救了徒弟的性命。
四周包圍撒網的漁船已經不見,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向對岸游去。
徒弟氣息不足了,大魔頭就按着他的後腦勺渡一口氣過去。
一下,兩下,三下。
柔軟的吻那樣溫柔地落在唇上,徒弟的氣息更不穩了。
他腦中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對自己的師父生出绮念。
可這個吻,還有懷裏的身子都是那麽熟悉,就好像他已經在夢中索求了一萬次,早已不再對彼此感到一點隔閡。
這是施人和承人之間特殊的感應,只有彼此唯一的雲雨,才能形成這樣微妙的聯系。
他們游到對岸,筋疲力盡地貼在一起躺在濕漉漉的枯草中,溫熱的身軀透過濕透的衣衫交疊在一起,粗重的呼吸彼此交纏,彌漫着魅緣花甜膩的冷香。
徒弟扭頭看向自己的師父,卻不小心吻到了師父柔軟滾燙的臉頰。
對岸火光似霞殺聲震天,竟是兩撥人馬在大雨瓢潑的夜色中死戰,殺得江水染紅,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下餃子似的掉進熙越江裏,又被江流沖走,沒有在這裏停留半分。
大魔頭腹部有些痛,他隐忍地咬着牙關不肯讓自己發出聲來。
徒弟有些慌了:“師父!師父你怎麽了?”
大魔頭不肯說,手指卻不受控制地捂住腹部,痛得臉色慘白。
徒弟抱起大魔頭:“師父,我帶你去看大夫。”
大魔頭有氣無力地低聲喝罵着:“滾……滾回武林盟去……照顧你的小嬌妻……給你……給你的老岳父盡孝……滾……滾啊!”
徒弟一聲不吭地帶着大魔頭離開了戰火連天的熙越江,冒着大雨在邺州找到了一家醫館。
郎中快要歇下了,不耐煩地冷着一張臉:“幹什麽幹什麽?”
大魔頭已經快要昏過去了,他緊緊捂着自己的肚子,難堪地沙啞着聲音怒吼:“你把本座放開!”
徒弟硬生生擠進了醫館中,急促地說:“大夫,我師父懷了身孕,已經兩月有餘了!”
大魔頭羞憤欲絕,他生平最恨別人說他長得像個承人,可現在他卻結結實實的成了一個承人,還懷上了孩子,被人抱着來醫館安胎。
可他腹中越來越痛,痛到快要叫出聲了。
于是,哪怕再羞憤,他也要乖乖躺在床上讓郎中給他診脈。
郎中診了一會兒,皺眉:“你這兩個月是怎麽過來的?你的夫君呢?”
大魔頭咬着下唇不肯說話。
郎中責備地看着他:“承人初孕,需要夫君長陪在身側,日夜照拂,常常雲雨,才能安撫胎心,通開生門。你自從受孕之後,可曾與夫君行過房事?”
大魔頭下意識地看向徒弟。
可這事解釋起來實在太過艱難,大魔頭只好在滿頭冷汗的劇痛中斟酌着回答了一句:“沒有。”
郎中也看出了大魔頭的為難,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承人初孕會十分艱難痛苦,若是你夫君已然不在,這孩子還是打掉為好。否則,等你足月生産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大魔頭倔強地說:“不會……不會……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便是這樣生下我的……不會……”
郎中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去給你配藥,是死是活你自己選。良言難勸想死的鬼啊……”
大魔頭痛得蜷成一團,額頭滿是冷汗。
徒弟眼底有了痛楚的怒氣,他用力扳住大饅頭的肩膀,低聲問:“師父,你到底懷了誰的孩子?你肚子裏到底懷了誰的孩子!!!”
大魔頭隐忍着淚水,在劇痛中顫抖着沉默。
他不喜歡自取其辱。
他的徒弟已經為人夫君,此時若再說出那夜的事,除了自取其辱,還有什麽用處?
不如就這樣過去,就當那一夜救人的不是他,抵死纏綿的人也不是他。
只是一宵春夢,他的徒弟甚至都不記得那夜曾喊過誰的名字。
那一夜的惡果已經結在他腹中,是去是留都該由他獨自承受,與他的徒弟,其實沒有半分幹系。
徒弟越發焦急,他本不是個如此暴躁的性格,可他現在卻急得要發瘋了。
焦急中帶着憤怒,怒到手臂上青筋暴起,一身尚未被他全然掌控的內力發了瘋一樣在體內亂竄,逼得他眼底赤紅,幾乎要捏碎大魔頭的肩膀。
大魔頭越抗拒隐瞞,他就越暴怒痛苦,連“師父”兩個字都不肯教了,惡狠狠地低吼:“霍厲你告訴我,到底是誰!”
是誰占據了他如此嚣張跋扈的師父,讓那個高高在上的人隐忍悲傷至此。
大魔頭閉上眼睛:“崇毅,我與你,師徒緣分盡了。”
徒弟眼底泛着暴怒的血光,逼近大魔頭的臉:“霍厲,我問你你腹中的孩子是誰的!”
或許是江底的吻太纏綿,或許是突如其來的內力讓他有些無法自控。
他心底慢慢生出的那股獨占欲幾乎要把他逼瘋。
大魔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好,你想知道孩子是誰的,就提着你家小嬌妻的人頭來見我。”
一滴清淚從大魔頭眼角滑落,這裏不是江河湖海,鲛人的淚水不會凝成珍珠。
他和所有平凡的俗人一樣,悲傷地閉上了眼睛。
徒弟慢慢冷靜下來,他有些疲憊地看着床上的大魔頭:“霍厲,讓別人互相殘殺,讓你有這麽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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