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回中原,他就聽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傳聞

說他背叛武林盟已被誅殺,屍體停在義莊裏芸芸。

這些傳聞好笑又好氣,徒弟心中疑窦叢生,不知道什麽人到底為了什麽目的,才到處傳揚他的死訊。

徒弟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武林盟,卻見這裏平靜如常,門口的弟子見到他,仍舊客客氣氣地叫:“崇少俠回來了?”

徒弟牽着馬走進武林盟中,總覺得有些不對,卻也無法确定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盟主和小承人在涼亭裏下棋,看到他過來,父子二人都停下手,熱切地招呼他。

小承人更是歡快地蹦進了他懷裏:“夫君你回來啦!”

徒弟愣了一愣:“父親的身體……”

小承人氣鼓鼓地哼了一聲:“你不肯幫我,我自有別的辦法救父親。我從雲州請了一位隐世的神醫來,他不但治好了父親的傷毒,還治好了父親多年的舊疾呢!”

武林盟裏花香鳥鳴,彩蝶飛舞。

成群的弟子在空地上練劍,廚房那春日的鮮花做了點心,端出來讓離家多日的姑爺品嘗。

一切都正常極了。

可徒弟心中卻充滿了無法言語的慌亂和焦慮,他像一個被包裹在溫軟水球裏的人,喘不過氣來,拼命想要掙紮,卻總是被包裹在裏面,幾乎快要窒息。

他不知道中原武林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他不知道是誰在散播他已死的謠言。

武林盟中的人對他一如既往,只有那些低級弟子被他抓住問話時,會慌亂地左顧右盼拼命逃開。

一定……一定是有事情在瞞着他,可他卻什麽都不知道。

徒弟平日裏常在武林盟中走動,他是盟主的兒婿,盟中弟子自然對他恭敬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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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些天,弟子們卻總是有意無意阻攔他進入後山。

每次他靠近後山,都有人忽然說出,或是說盟主找他,或是說少爺找他,或者說要和他切磋武功,總是不肯讓他過去。

弟子們也是如此,徒弟心中越是疑窦叢生。

于是一天夜裏,他甩開身邊人的視線,一個人潛入了武林盟的後山之中。

後山中黑漆漆的一片,連月色都照不進這片山谷。

徒弟舉着燈籠沿着山谷一直走,走到了一扇石門前。

石門上并沒有什麽機關,料想是盟主覺得無人會來,因此便未曾過多費心。

推開石門,是一道向下走的石階,走着走着,就走入了水中。

徒弟心中的不安越發濃烈,他提着燈籠的手都在發抖。

這裏……這裏為什麽會有一處這樣的密室?

為什麽所有人都瞞着他,不肯讓他靠近後山。

密室中,到底關了誰……

燈籠昏暗的光芒慢慢照亮前方。

一個人,被關在密室深處,雙手高高吊起,下半身垂在水中。

那身紅衣已經破爛不堪,手腕被鐐铐磨出了血痕。

徒弟心中大震,臉色驟然慘白:“師……師父……”

被吊在那裏的大魔頭好像看到了光影,迷迷糊糊地低喃:“燈籠……”

徒弟沖了過去,拼命砍向吊着大魔頭的鐵鏈。

可那鐵鏈卻不知是何物所做,竟刀槍不入。

大魔頭迷迷糊糊感覺到了熱氣的接近,驚恐地顫抖着,嗚咽掙紮着想要後退。

徒弟顫抖着把大魔頭抱在懷中,狠狠抱着:“師父……師父……是我……是我……他們竟然……他們竟然!!!”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中原武林到處流傳着他被武林盟所殺的傳說。

他的師父說過的,若有一天他身陷險境,他的師父哪怕殺盡天下人,也會救他。

武林盟貪圖鲛人珠,竟然……竟然連這樣無恥的行徑都做得出來。

大魔頭茫然地看着頭頂,那裏空蕩蕩的,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那盞燈籠被扔進水裏,熄滅了,正順着冰冷的水流打着旋兒。

徒弟胸中泛着一股熾熱的怒氣,那些太過強大的內力在他經脈中瘋狂嘶吼着。

他的眼睛漸漸充血,手背上的青筋鼓脹着快要裂開。

顫抖的手指握住鐵鏈,猛地扯斷了粗大的枷鎖。

一聲刺耳的聲響,大魔頭軟綿綿地跌進了徒弟懷中。

徒弟想要說話,他想質問大魔頭為什麽這麽傻,如此愚蠢的傳言都肯信。

他想問問大魔頭為什麽要來,他只是個叛出師門的不孝徒弟,如何值得師父這般不顧一切地救他。

可他喉嚨裏充着血,腥甜的味道從舌根漫延到舌尖。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徹底失控的內力從指尖溢出,甚至要在大魔頭的白皙的肌膚上捏出青痕來。

身後響起淩亂的腳步聲。

是他的妻子帶人來了,驚慌失措地喊:“毅哥!”

徒弟回頭,充血赤紅的眼睛狠狠盯着他的妻子和父親,眼底溢出殺意,抱着懷中人的手在發抖。

他明白了。

這件事,他柔弱單純的妻子,原來也參與了其中。

徒弟低頭把大魔頭抱起來,大魔頭身上濕透的長衣垂下,露出白皙大腿上恐怖的青紫。

這群人……這群人不止取走了鲛人珠,竟然……竟然把那個嚣張肆意的魔頭關在這裏,做出了那等禽獸不如的行徑!

徒弟搖搖欲墜,怒火和恨意讓他的內力瘋狂翻湧,所有經脈都被內息狠命沖撞,他幾乎要失去理智。

小承人被他充滿恨意的目光吓壞了,連連後退:“毅哥,毅哥你……你聽我說……”

徒弟沙啞着聲音說:“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他……他還懷着孕,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小承人哭了起來:“毅哥……我不是……不是故意這樣的……霍厲的身體……霍厲的身體可解百毒……父親受傷了……”

徒弟如遭悶棍,一口鮮血噴出,呆滞地站在冰冷的潭水中,不敢去看師父的臉。

那天……那天青崖派的少掌門說,他中了恨別離的劇毒,是無藥可解的…………

小承人緩緩靠近:“毅哥……我們沒有辦法……是真的沒有辦法……你不要生氣了……”

徒弟輕輕喘息着,他努力想要壓制住胸中那股痛苦的真氣,卻覺得越來越痛,整個胸腔都要炸開了。

他想起了那一夜纏綿入骨的溫軟,治愈了他被毒物折磨的苦痛。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了潤白,便以為那是潤白救了他。

可那個真正救了他的人,他的師父,卻一個人在遠方孤獨地看着月亮,甚至……甚至懷上了他的孩子。

他真是個天下第一的傻子,居然一遍一遍地質問,他的徒弟懷上了誰的孩子。

還能是誰……還能是誰呢!

師父那般清高孤冷的人,誰都瞧不起,誰都看不上。

他在師父身邊十三年,何曾看見師父容許過哪一個人近身,更別說為那個人百般維護,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

只有他……

他的師父,除了他,又會為誰委身于下?

而他以為天真善良的小妻子,又有一副何等狠毒的心腸?

徒弟緊緊抱着他的師父,沙啞着低喃:“師父,我帶你回去,我們回荒夢山……我們回去……”

小承人了解崇毅,這個人心思柔軟,正直善良,從不與人結緣,是個十足十的大好人。

于是他攔住了自己的父親,讓弟子們讓開一條路。

只要放兩人離開,以崇毅的性格,就不會再讓霍厲回來尋仇。

徒弟抱着大魔頭跌跌撞撞地從水潭中走出來,赤紅的眼睛看着武林盟主理直氣壯的神情,他又想起了大魔頭被囚禁在這裏會經歷什麽。

這個老人……這個江湖……滿臉都是道貌岸然的樣子,內裏卻為一己私欲做盡惡毒之舉。

這樣的武林,這樣的江湖,這樣的世道。

他卻想要做一個匡扶正義的好人?

徒弟笑了起來,他抱着懷中虛軟的大魔頭,看着盟主那張道貌岸然的臉,赤紅着眼睛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盟主心中發毛:“崇毅,你……”

徒弟猛地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現在盟主面前,狠狠掐斷了那個老人的脖子。

小承人驚恐地慘叫出聲:“崇毅!!!”

徒弟面無表情地扭頭看向小承人。

那曾經是他的妻子。

柔弱,溫柔,善良,讓他傾心不已的人。

他到底是瞎了眼,還是瞎了心?

徒弟慢慢走近他曾經的小妻子,沙啞着聲音問:“你那日救我的時候,我身上可曾中毒?”

小承人顫抖着,不敢看徒弟赤紅的眼睛:“崇毅……崇毅……是你說心悅我……是你說的……”

徒弟低頭看向懷裏的大魔頭,低聲說:“我認錯人了……”

小承人急忙向徒弟身後的弟子們使了個眼色。

弟子們趁徒弟晃神的間隙試圖偷襲。

卻被徒弟一身淩亂瘋癫的內息震出了三尺之外,慘叫吐血。

徒弟本就已經心神激蕩痛不欲生,再受此刺激,竟擡手插入了小承人的胸腔內,問:“鲛人珠呢?”

小承人這一生哪受過如此痛楚,痛得臉色慘白,驚恐地低頭看着徒弟的手指,插進了他的肋骨之中。

徒弟怒吼:“鲛人珠呢!!!”

小承人感覺到那只手已經在他身體裏,随時都會捏碎他的心髒,于是他顫抖着,哭泣着,祈求崇毅能放過他:“在……在我袖袋中……不要……毅哥……不要殺我……”

徒弟最後一次看着這張臉,依舊像初見時那樣,無辜,脆弱,楚楚可憐。

他五指在小承人胸中握緊成拳,把那些細瘦的肋骨和脆弱的心髒一同捏碎在掌心裏。

武林盟主的兒婿,大名鼎鼎的仁俠崇毅,走火入魔,瘋了。

他殺了自己的妻子和岳父,屠盡武林盟,帶着魔頭霍厲回到荒夢山。

回到荒夢山裏,他又殺掉了試圖趁霍厲病弱謀反的七長老,帶着霍厲隐入荒夢山深處,再也不見世人。

世人都說,他在霍厲身邊太久,已被魔氣所侵,所以才會走火入魔以至瘋癫。

可只有崇毅自己知道,他沒瘋,他只是終于想通了。

原來這個世道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好人,他也做不成一個真正的好人。

武林盟看似冠冕堂皇卻陰毒狡詐,霍厲殘忍暴戾殺人無數,對他卻永遠捧着一顆血淋淋的真心。

他做不了好人,也弄丢了真心。

沒人敢再提起大魔頭在武林盟中的那些時日遭受了什麽,崇毅也不敢提,他只敢小心翼翼地守在師父身邊,默默地守着,陪着。

大魔頭沉默着坐在水邊釣魚,他肚子已經很大了,自己卻毫無所覺。

徒弟問他痛不痛,他也只是搖頭,看着水面的潋滟輕聲說:“餌不好吃,魚兒不肯上來。”

徒弟說:“師父,大夫說……”

大魔頭閉上眼睛,不再聽了。

徒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于是只能坐在師父旁邊,和他的師父一起看魚線在水波中輕輕顫動着的樣子。

大夫說,承人初孕,會痛到極致,需要夫君陪伴雲雨,才能好好地生下孩子。

可他的師父,不喊痛,不皺眉,也不肯讓他親近,只是一個人沉默着,似乎在思索,又好像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天漸漸黑了。

外面風冷,徒弟強行把大魔頭抱起來,抱到屋裏暖和着。

大魔頭并不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漸漸黑下去的荒夢山,看着山巒的輪廓一點一點變得模糊,他小聲說:“燈籠……”

荒夢山太黑了,需要挂上些燈籠才好。

傳說武林盟經此一事一蹶不振,朔風城趁虛而入,獨霸中原。

但這些和荒夢山深處的人都沒有絲毫關系了。

大魔頭依然沉默着看向遠方,白天釣魚,晚上看天,低低地嘟囔着要燈籠。

徒弟不知道他要什麽燈籠,便焦急地派人四處買。

有大紅燈籠,走馬燈,一盞一盞挂在樹梢上。

大魔頭擡頭看了一眼,便興致缺缺地閉上了眼睛。

徒弟小心翼翼地問:“師父,你不喜歡?”

大魔頭搖搖頭,沉默着不回答,臉上有些疲憊,也有些恍惚。

他曾經愛上過一盞燈籠,那是歷州長街上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中,他的徒弟在萬衆矚目之下遞給他的那一盞。

那盞燈籠很亮,很溫柔,讓他這一生寂靜空洞的漫漫長夜中,終于感覺到了自己被愛着。

可如今,那盞燈籠已經熄滅了。

心死的人,再多溫柔愛意都是徒勞。

一盞燈籠扔進大海裏,又怎麽會在冰冷的海水中繼續亮着。

他不恨他的徒弟,甚至不恨武林盟那群畜生。

他只是覺得疲憊又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小時候,父親要他拿回四件神器。

長大後,他渴望有人愛他。

可如今,四件神器已經尋回,他也不再渴望有人愛他。

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只是默默忍受着腹中的痛,一天一天地拖延着不肯死。

鲛人心碎之後還會再活一陣子,霍其情茍延殘喘了十三年,他呢?他又還能活多久?

這一天,大魔頭腹中仍然很痛。

他沉默着坐在窗邊,他的徒弟正蹲在小溪旁的泥沙裏賣力地抓蚯蚓。

蚯蚓做魚餌,是最好的東西。

他漫無邊際地想着想着,腹中的痛越來越厲害了。

痛得他臉色蒼白,額頭滲着冷汗,一滴一滴落在案上。

痛……

好痛……

大夫說,若孕期不與夫君雲雨,早晚會被腹中胎動活活痛死。

可他不願,他不願用任何手段,去逼一個不愛他的人和他行房。

他的徒弟愛他,只是太多愧疚,又有太多責任。那個永遠都很好很好的好人,才會如此貼心溫存地照顧着他。

他大魔頭何等人物何等身份,不屑于學小兒女嬌柔楚楚之态,祈求旁人垂憐。

他撐得住……

霍其情撐下來了,他便一定……一定撐得住……

徒弟抓了一筐蚯蚓,剛在河邊洗完手,擡頭卻看見他的師父正痛得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他心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沖進去嘶啞着問:“霍厲你到底要疼到什麽時候,才肯擡頭看我一眼!”

大魔頭不擡頭,他只是一個人默默地痛着。

這份痛楚活該他一人承擔,與旁人毫無關系。

徒弟眸中升起了赤紅血色,隐隐又有走火入魔之征兆:“霍厲……”

大魔頭沙啞着聲音說:“滾。”

徒弟眸中怒意更盛。

大魔頭痛得縮成一團:“本座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憐憫……”

徒弟腦子一陣猩紅,憤怒地把大魔頭狠狠按在了桌案上:“是,你不需要,你能忍,你不會死。你不需要我幫你,你自己受得了那份罪。但我不行,霍厲,我看着你這副樣子,就想把你肚子裏的那個混賬東西艹出來你知道嗎!!!”

大魔頭狠狠推了徒弟一下,說不清心中憤怒和痛苦哪個更多:“這是你的孩子!”

徒弟說:“我根本不想要他,他讓你武功盡失,讓你疼得晝夜不眠,他讓你拒我于千裏之外。霍厲我今天就告訴你,我不想要這個孩子,要不是你體質特殊我早就一副紅花下去讓你流掉了!”

大魔頭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淚水,哽咽着說:“那你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你不想要他,為什麽還要留下來……”

徒弟說:“我是為了你,霍厲,你為什麽不肯擡頭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大魔頭不肯擡頭。

他一生都不願做個弱者,卻一次一次在他的徒弟面前丢盡了臉面。

他怕自己看到憐憫和同情的目光,他怕看見愧疚,看見他的徒弟再一次只是想要對他負責任。

徒弟胸中怒意越來越窩火,他本就不太能控制這一身內力,走火入魔之後更是性情暴戾極了。

從前看大魔頭那副搖搖欲墜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只能強忍着暴怒。

可到了如今,可這人都快痛死了,卻還想推開他,寧願一個人死,也不肯讓他親近。

徒弟狠狠扯開了大魔頭的衣衫,露出瑩白如玉的大腿,和高高鼓起的小腹。

大魔頭快要被吓瘋了,他拼命掙紮着,哽咽着怒吼:“你想幹什麽……崇毅你他媽放開……你放開我……”

他回憶起那些惡心至極的記憶,腦袋一片空白,手肘在絕望中重重地撞在了桌案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一根滾燙巨物重重地搗進了身體中。

大魔頭無助地慘叫一聲,像被抽去了骨頭一樣躺在那裏,目光渙散着看向上方,他的徒弟熟悉的臉慢慢靠近。

年輕英俊的臉上慢慢泛起赤紅的紋路,是入魔已深的征兆,連聲音都陰沉沙啞了許多。他在師父耳邊低聲說:“霍厲,我不管你還有多少心事多少苦楚不肯說,我耐心用盡了,我不能讓你疼死在我面前。”

大魔頭已經痛習慣了。

每當痛到受不住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霍其情。

那個枯瘦,蒼白,總是坐在輪椅上,遙遙望着北方的霍其情。

他比霍其情幸運,卻也沒有什麽不同。

徒弟發着怒,在他耳邊惡狠狠地說着胡話,滾燙的巨物搗得他心肝腸胃都有點難受。

可他卻真的不痛了。

崇毅口口聲聲咬牙切齒地說恨那個孩子,可腹中的孩子卻一點都不讨厭這個暴力的父親,他被安撫着,慢慢乖巧下去,不再折磨着大魔頭疲憊的身體。

大魔頭睡着了。

他已經很久沒睡過這麽好的覺,他在夢中看見了那盞燈籠,挂在很遠很遠的山尖兒上,遠遠地照着他腳下的路。

荒夢山的燈籠,太醜了,不畫花鳥,不寫詩文,白生生的一盞挂在門口,像是要給誰送終。

大魔頭在睡夢中摸摸自己的胸口,鲛人珠已經回歸原位,可他的心,卻早已碎掉了。

第二天醒來,大魔頭拖着疲憊酸痛的身子慢慢從床上坐起來,迷茫地看着窗外搖晃的樹葉和樹下零星的影子。

徒弟在河邊做飯,一頭可憐的野豬已經被放血洗淨剝去厚皮,呲着獠牙倒挂在樹上。

大魔頭沙啞着聲音問:“你在做什麽?”

徒弟臉頰上泛着陰暴的血痕,還在走火入魔之中,努力讓自己好聲好氣地回答:“你這幾個月都沒好好吃東西,我早上看見一頭野豬在河裏洗澡,就順便殺了。”

大魔頭怔怔地看着徒弟架起火堆,支上一塊平滑幹淨的石頭,在火上慢慢烤熱。

這人都走火入魔到六親不認了,卻還記得他喜歡吃野豬肉。

徒弟陰沉着臉,揮舞長劍從野豬身上削下肉片,用醬料腌上,又割了塊豬油在石板上擦拭,烤野豬的動作熟練到爐火純青。

大魔頭說:“我吃不下。”

徒弟沉默了一會兒,臉頰上的血色魔紋沉默着漫延到了眉心,但他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而是起身拎了一兜果子過來,山上新摘的野果,晶瑩剔透紅潤誘人。

大魔頭怔怔地看着他的徒弟,說:“崇毅……”

徒弟粗聲粗氣地說:“吃了。”

大魔頭默默啃着一個果子:“我又沒說不吃……”

這是他們從武林盟回來之後,大魔頭第一次用正常的語氣和他說話。

徒弟被激蕩的內力沖得頭腦發昏,站在溪邊搖搖欲墜,手指緊緊攥成了拳頭。

大魔頭說:“你拿走了我的內力,又不像燕城主那樣借物存儲好生修煉,早晚要經脈崩裂而死。”

徒弟眼底泛着入魔的赤紅色,說:“你擔心我會死?”

大魔頭輕聲說:“我什麽時候想過要你死,哪怕……哪怕武林盟說,抓我,是你授意的時候,我都沒想過要你死。”

徒弟緊緊繃着那根神經,繃得頭痛欲裂,他說:“他們都死了,我把他們都殺了……都殺了……”

大魔頭怔了一下:“你的潤白呢?”

徒弟暴怒:“別提那個惡心人的東西,我早就把他殺了。”

大魔頭呆在那裏。

徒弟在石板上烤好肉片,惡狠狠地用筷子夾着怼到大魔頭嘴邊:“吃了。”

大魔頭被徒弟這副陰狠蠻橫的樣子吓得不輕,呆呆地張開嘴把肉吃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好像換了一個人的徒弟:“你……你殺了武林盟主……和他兒子……”

他從昏迷中醒來時,已經在荒夢山中了。

身邊陪伴的只有已經走火入魔的徒弟,偶爾會有魔教中的教衆來彙報些事務,他從來沒有問過,在他回到荒夢山之前發生過什麽,旁人更不敢對着他提。

原來……原來那些折磨過他的人,都已經死了。

是他永遠溫柔正直要做好人的徒弟,親手殺死的。

大魔頭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徒弟已經把第二筷子肉塞到了他嘴裏:“不疼了就好好吃東西。”

徒弟已經徹底變了性格,他變得陰沉暴戾,且充滿了蠻橫的控制欲。

從前還能忍一忍,但自從那天他再一次突破了大魔頭的身體之後,那點僅剩的尊敬和隐忍都已經煙消雲散了。

他逼着大魔頭吃飯,逼着大魔頭休息。

每次大魔頭只要微微露出一點痛楚皺眉的樣子,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把大魔頭按在床上一頓蠻幹。

大魔頭的樣子比他想象中好一些。

這個魔頭沒有徹底被毀掉,沒有一蹶不振,沒有癡癡傻傻。

還會生氣,還會說話,還會再逼急了的時候像從前那樣踹他罵他。

大魔頭身上這點活人氣兒支撐着徒弟最後一點理智,他忍着那些原始暴怒的沖動,默默地釣魚,砍樹,抓野豬,做燈籠。

大魔頭昏睡的時候,總會低喃着燈籠兩個字。

他不知道大魔頭到底想要什麽燈籠,于是一天做一個不一樣的,一個接一個挂在後山高聳入雲的老樹上。

日子久了,那片山林裏都挂滿了燈籠。

長的,扁的,方的,圓的。

等天黑的時候,他就去林中把燈籠都點上,抱着大魔頭去林中看燈籠,沙啞着問師父喜歡哪一盞。

大魔頭只是看着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籠,神情溫柔地恍惚着。

徒弟有些急了:“你到底喜歡哪一種燈籠?”

大魔頭沉默了很久,才問出了那個壓在他心底的問題。

他總覺得那個問題太過矯情,難堪到說不出口。

他問:“那天我去歷州找你,城牆上有煙花,長街上有燈籠,那些,是給我的嗎?”

徒弟手指輕輕一顫,他早已不願再去回憶那一天。

大魔頭沒有再問,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那天,是他誤打誤撞跑進了徒弟給別人準備的浪漫和溫柔中,卻傻乎乎地以為自己從此擁有了愛情。

徒弟沉默了一會兒,說:“從此以後,全都是你的。”

大魔頭心中空洞的冰冷微微燃起一點很小的火苗,可火苗太小了,轉瞬間就淹沒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第二天一早,大魔頭發現徒弟在河邊忙。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發現徒弟從河裏撈出了一個粗陶壇子,放在河邊撕開油紙,小心翼翼地把裏面的東西撈出來洗幹淨。

大魔頭疑惑地問:“你在做什麽?”

徒弟說:“腌了一壇油鲅,已經出黃油了,煎烤都會很香。我把上面的鹽洗一下,省得一會兒你又喊鹹。”

大魔頭皺眉:“崇毅,我最近是不是有點飄,連師父都不叫了。”

徒弟冷冰冰地瞥了大魔頭一眼,壓抑着暴躁低聲說了一句:“什麽時候你張開腿讓我艹了,我就叫你師父。”

大魔頭:“…………”

徒弟把腌好的油鲅裹上一層薄薄的面粉,下油鍋炸到金黃酥脆,油脂鹹香的味道飄了好遠,附近山裏的小野貓都探頭探腦地想要偷吃一口。

鲅魚肉厚汁豐,就是略微鹹了些,大魔頭不知不覺被徒弟哄騙着吃了三個白馍。

徒弟沉默着看大魔頭吃東西,想起昨夜的燈籠,低聲說了一句:“霍厲,從此之後,我什麽都給你。”

大魔頭吃東西的動作停頓了一些,擡頭看着徒弟,他不太确定,也不太相信這句話能有幾分真。

他的徒弟天性善良柔軟,只是因為走火入魔才會如此暴戾偏執。

若有一天……若有一天恢複了理智……

大魔頭沉默着看向遠方,一排大雁正在經過,他輕聲說:“崇毅,你總有一天會離開的,等天一暖和,大雁就會回到北方去。”

徒弟放下鍋鏟幾個起落跳上樹梢,擡手飛幾塊薄薄的石片,一排大雁被盡數打落掉在了山澗中。

徒弟從樹上跳下來,平靜地繼續炸魚塊:“想吃大雁嗎,我一會兒去撿過來。”

大魔頭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他不恨,卻也沒那麽愛了。

因為他知道,他的徒弟早晚會有一天,毅然決然地離開他,去走自己的路,去做自己的大俠。

徒弟拎來了大雁,拔幹淨毛剁成小塊兒仍在大鍋裏炖湯,還放了仔姜和香芽。

一只小野貓蹲在樹上饞的不行,又不敢下去,只敢在樹上喵喵叫。

大魔頭擡頭看向小野貓。

徒弟也擡頭看向小野貓,手裏的石子蠢蠢欲動。

大魔頭急忙攔住徒弟:“你別動,我不吃貓肉。”

徒弟默默放下石子,繼續炖湯。

大魔頭從鍋裏夾了一塊肉,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期待地看着樹上的小野貓。

是只奶裏奶氣的黃花貍,在樹上呆頭呆腦地看了一會兒,順着樹幹慢慢爬下來,叼着那塊肉跑了。

徒弟說:“不要随便喂野物,會被纏上。”

大魔頭說:“我看見這只貓,就想起你小時候的樣子,呆頭呆腦的,躲在那裏不哭也不叫,就兩眼看着我,像個傻子一樣。”

徒弟沉默着不說話。

大魔頭低頭玩了一會兒地上的草葉說:“崇毅,我殺了你天雲門滿門,收養你的時候,就已經算到了你反噬複仇的那天。”

徒弟很生氣,他一生氣就頭腦發昏:“霍厲,我早就不想找你報仇了!你還要我再說多少遍!!!”

大魔頭說:“我知道,你知曉了天雲門和霍其情的往事,不忍再對我下手。”

徒弟氣得掀了鍋子:“霍厲!!!”

大魔頭躲閃不及,被潑出來的滾湯燙到了手。

徒弟急忙把大魔頭抱到溪邊,用冷水沖刷那片被燙紅的肌膚,陰沉地威脅道:“霍厲,你別惹我,我現在還能這樣和你說話,一定是因為我走火入魔之前脾氣特別好。”

事情的結局是,徒弟又屠宰了一只大雁,給大魔頭重新炖一鍋湯。

湯炖到一半,天忽然開始下雨。

于是徒弟和大魔頭只好把鍋搬到屋檐下繼續炖。

天漸漸黑下去,雨稀裏嘩啦地敲打着屋頂上的瓦片,樹葉草叢都被沖刷得沙沙響。

他們兩個坐在漸漸暗下去的天光裏,慢慢地等那鍋大雁肉煮熟。

徒弟臉上走火入魔的紋路若隐若現,在黑暗中泛着陰厲的光,有些吓人,但大魔頭其實很喜歡。

他擡手,下意識地摸到了徒弟的臉上。

徒弟皺皺眉,沒有躲開:“看什麽?”

大魔頭說:“你的身體承受不了我的內力,時日一久,會筋脈爆裂而死。你最好學學燕城主,找個可以寄托的物件,幫你運轉存儲這一身內力。”

徒弟沉默了一會兒,在淅瀝瀝的雨聲中,在昏暗的天光中,低聲說:“這些內力,我會還給你。等你生下孩子經脈恢複,這些內力就還是你的。”

大魔頭說:“我不需要了。”

他的心在一點一點地慢慢變成灰燼,空蕩蕩地凋零在胸腔裏,拼不起來了。

徒弟看着大魔頭在黑暗中寧靜平和的模樣,心中卻越來越慌,他猛地抓住了大魔頭的手:“霍厲,你想幹什麽?”

大魔頭平靜地說:“崇毅,鲛人……也是會死的。”

心碎之後,壽數便一天一天地開始倒計時。

他随時都會死去,或許百年之後,或許就是明天。

他不放心崇毅,他不放心這個已經為他走火入魔的徒弟,以後該怎麽活下去。

徒弟又怒又痛,他恍惚中好像猜到了大魔頭想要幹什麽,他體內真氣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翻湧起來,顫抖着手指雙目赤紅:“霍厲,我不許你死,我不許!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沖到北海去,找到鲛人新居之地,把你的族人全都殺光!”

大魔頭啞然失笑:“我與他們又沒什麽交情,你愛殺不殺。”

徒弟兇狠的眼裏都要掉下淚來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他已經足夠強大,也足夠狠毒,他變成了一個比師父更加殘忍自私的魔頭,一心一意只想着他的師父。

可他為什麽還是什麽都做不到,就好像,哪怕他在這裏耗上一輩子,都沒法再讓大魔頭的心微微動一下。

大魔頭平靜地看着徒弟。

徒弟暴怒地想要發瘋,可看着滿鍋熱騰騰的大雁肉又想起上一鍋肉湯掀翻時大魔頭惋惜的神情,于是他憋住了。

他默默地憋在原地,憋着,憋着,胸中一陣劇痛,一口鮮血噴出來,噴在了大雨中。

天很黑,大魔頭看不見東西,只能聞到一些血腥味,他皺眉問:“怎麽了?”

徒弟擦擦嘴角的血,沙啞着聲音說:“沒事,殺了一只野貓。”

大魔頭哭笑不得:“你殺野貓做什麽?”

徒弟說:“你不是說,你喂野貓,只是因為想起從前的我嗎?”

大魔頭不明所以:“啊?”

徒弟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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