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劉藻不住拖延,不願過早上榻安置。她正欲學律,幹脆到側殿的幾案後坐下,又認認真真地背了三十餘條律例。
漢律嚴酷,落在竹簡上,也是字字分明。舉措用詞,格外冷靜,帶着一股法不容赦的凜冽之氣。劉藻也為這氣勢所攝,背了三十餘條,總算靜下心來。
直至子時将近,不能再拖了,劉藻方不得不起身,踱到床前,緩緩地将衣衫脫下,想了想,又好生疊起來,在一旁放好。
她躺到床上,阖目入睡前,猶帶着遺憾。她雖竭力不去想,她将謝相鬥敗後,會是什麽情形,但想也知,謝相怕是不願居椒房。
下回謝相再為她更衣,就不知是何時了。
劉藻這日收獲甚豐,走通了桓匡處的路,又得以與謝漪獨處,雖睡前仍覺遺憾不足,但也是格外難能可貴了。
太後宮中,燈燭未熄。
周勰正細細呈禀白日謝相與小皇帝人前争執:“丞相以下犯上,竟拉扯陛下手腕,陛下心氣高,必是不悅。”
太後倚在榻上,她身前一宮娥跪地,為她輕輕地捶腿,聞言搖了搖頭:“未必。”
“陛下看着平易近人,其實心思頗重,謝相冒犯,她豈有不記仇的?”周勰奇道。
“也得看陛下生不生氣,以不以為是冒犯。”
周勰不解,大庭廣衆之下,脅迫天子,以下犯上,還不是冒犯?
太後卻無意多言,揮手令他退下了。周勰一走,女官上前來,欲侍奉太後就寝,太後擡手揉了揉太陽穴,道:“都退下。”
餘下宮人亦無聲告退。那捶腿的宮娥停下動作,退開兩步,也欲告退。太後卻道:“你上前來。”
宮娥很是懼她,低垂着頭,上前兩步。太後睜開眼睛,凝視了她數息,伸手挑起她的下颔。
那張熟悉的臉龐現在燈下,正是與謝漪相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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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為她取了名,叫綠竹。
“你說,皇帝可覺得受了冒犯?”太後問道。
綠竹眼眸低垂,全然不敢與她對視,顫聲道:“婢子不知。”
太後搖了搖頭:“形似神不似,你這般畏縮,也難怪她不肯要你。”
她這樣說着,卻忽然探身過來,輕嗅她頸側的幽香。綠竹僵住了身子,既怕且畏,眼中忍不住浮出淚花,卻半點不敢出聲。
太後輕笑出聲,惋惜道:“她怎麽就不肯要你,雖是贗品,但看着這張臉被欺負得流淚,不也別有趣味?”
綠竹努力咽下抽泣聲,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淚水無聲滑落:“婢子、婢子不知。”
泫然欲泣,楚楚動人,真是使人憐惜。太後看着她流淚,心頭泛起了一絲漣漪,倘若這不是贗品,怕是能更多幾分趣味。
桓匡的動作,來得極快。隔日大朝,桓亭代父,當殿呈上奏本,稱桓匡年高,難當帝師重任,朝廷需另擇有識之士,為陛下師。他推薦廷尉李聞為新帝師。
廷尉李聞,九卿之一,掌天下刑獄,位高權重,且既不是丞相的人,也未依附于太後。兩邊不靠,而能在朝中周選出一條路來,穩居高位,可見此人本事。
劉藻上了一年的朝,當了一年木偶,最大的收獲,便是教她發現了此人。
李聞正可為她所用。
那奏本一上,立即有人攻讦。劉藻坐在寶座上,聽底下七嘴八舌地争論。
攻讦李聞之人不算少,但也不太多。他聲望高,與他交好的大臣也不少,自也有人為他說話。
劉藻看那一撥撥出言反對的大臣,皆是依謝漪眼色行事,就知必是她指使。她不悅地看了謝漪一眼,又鼓勵地望向李聞。
李聞還未說願不願意接下任命。
她估計過,廷尉并無理由推辭,能位居九卿,誰能沒點野心,且他又不肯依附于人,恐怕野心更大。帝師一位,正可做他進身之階。
皇帝雖還稚弱,但當年昭帝還未親政時,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在謝漪輔佐下将局面打開了,且以相位酬謝謝漪。
今恰可重演舊事。李聞但凡有些野望,就不會推辭。
劉藻方方面面都思慮妥了。李聞對上皇帝視線,垂首示意,以示應下了。劉藻松一口氣,那邊攻讦之人,言辭愈發激烈。
“廷尉可曾為人師?他有學識嗎?他知如何教導弟子嗎?天子師非兒戲,廷尉斷案可,帝師斷難勝任!”
言辭激烈,幾乎要上上下下地指摘李聞本人。
劉藻一看那人,是少府卿,正是謝漪門下走狗,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左右一看,終于說了上朝以來第一句話,她将目光轉向梁集,道:“車騎将軍怎麽看?”
梁集早得了太後指示,不妨示好皇帝,以使她與丞相結怨相争,他們來坐收漁翁之利。
聞皇帝垂問,他禀笏出列道:“臣以為,廷尉可為帝師。”
劉藻點了下頭,仿佛無可無不可,又問李聞:“卿可願教我?”
李聞跪地頓首:“臣萬死不辭。”
劉藻眼中終于流瀉出少許笑意,又忙收斂起來,學着喜怒不形于色,望向謝漪:“朕之師,朕能做主否?”
謝漪答:“陛下年幼,不知人心險惡,怕是難以決斷如此大事,不如臣代陛下決斷。”
劉藻很生氣,梁集與她站到一邊,李聞也與她站到一邊,他們三方相加,謝相竟還不松口。
劉藻容色冷了下來,挺了挺背,好使自己看上去底氣足一些,問:“謝相以為何人可勝大任?”
謝漪說了個名字。此人劉藻曾有耳聞,又是一隐逸賢人,避世深山。這樣的人,教起書來,只怕較桓匡猶不如。
劉藻自不願答應,環視殿中,問道:“衆卿以為如何?”
衆卿有人曰可,有人曰不可。如此一來,又是一通廷辯。
辯了一上午,劉藻聽得頭昏腦漲,依舊無結果,只得下令散朝。
謝漪早打算如劉藻所願,但她若不争一争便退讓,難免使太後生疑。眼下便是暫且拖一拖,過上幾日,顯出孤軍難支之态。以陛下之慧,必會以利誘她,到時她在退步,便是合情合理。
謝漪算得極準。劉藻、李聞、梁集三人,看似一心,實則只李聞真心要當這帝師,梁集則不過幫着吆喝一聲,除此之外,再無出力。
劉藻發覺不對,立即召見了李聞,與他深談了一番。而後使人召她。
謝漪也想知陛下會開出什麽好處,來使她退讓,便欣然而往。
劉藻努力了許久,還未将李聞推上帝師之位,本該沮喪,但她卻神色煥然,顯出勃勃生氣。她見了謝漪,第一句便是:“朕要廷尉為朕師,望謝相成全。”
謝漪不由想起武帝來,武帝的為人,便是如此,喜單刀直入,而厭曲折婉轉。她在皇帝面前坐下,問道:“莫非往日臣教陛下,不夠用心,而使陛下欲另覓良師?”
劉藻鄭重道:“丞相诤言教朕,朕獲益匪淺,故欲拜卿為太傅,以李卿為少傅。”
謝漪并不奇怪小皇帝會以重利誘她,只是頗為驚訝,她竟說服了李聞屈居少傅。
“如此行事,豈不是令臣喧賓奪主?”
劉藻連臉色都沒變,淡然道:“廷尉已答允了。”
話已至此,謝漪該如打算的那般,答應下來,做一個被重利熏昏頭腦的昏庸之人,只是她看着小皇帝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忽覺陛下是當真長大了,頭一回出手,便條理分明,進退有度,使她格外欣慰。
劉藻見謝漪不答,便以為太傅之位,仍不能使她動搖,不由有些心急,謝相已位極人臣,再不足,便只好加其封邑,澤其親朋了。
封邑,劉藻不心疼,但是加封謝漪的親眷朋黨,無異于壯大她的勢力,劉藻有些遲疑。但事已至此,退卻已是不及。
她心中已是慌了,且又心急,便有些無措。她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高聲道:“謝相要什麽,但可說來。”
謝漪聞言,暗自皺眉,方才誇了陛下使人欣慰,竟又口不擇言,胡亂開口,她們尚在拉鋸,拉鋸之時哪有這般大剌剌地門戶大敞,由着人提條件。
她看了劉藻一眼,心道,還是得快些将太後壓下去,否則,她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對陛下直言。
謝漪的心思,深不可測,縱然心中以為小皇帝尚需調教,面上又怎會帶出來,她不過是淡淡地看了劉藻一眼,并無深意。
但劉藻不知為何,卻覺謝相這一眼中,滿是責備。又因她目色淡淡,那責備便不很嚴厲,只是淡淡一瞥罷了,甚至,劉藻還覺得有些暖暖的關切。
她不由自主地反省方才所行,方覺方才那話,說岔了。倘若謝相當真提出什麽要求,她又無法滿足,豈不是下不來臺。再則,那般言語,無異将心虛明明白白地亮出來,顯得她慌不擇路。
劉藻大為後悔。
正當她反省,欲尋言彌補方才之失,便聞謝漪道:“陛下不如在甘泉宮設一宴。”
“只需設一宴?”劉藻反問。
謝漪颔首:“再邀朝臣與家眷。”
劉藻不解,宴群臣也就罷了,何以要連家眷一同宴?家眷有什麽值得宴的?
方才且慌不擇路,于這細枝末節,卻又謹慎起來了。還得再好生教過才好。謝漪眼中帶出少許無奈,望了劉藻一眼,道:“陛下應否?”
劉藻叫她這一眼看得心猿意馬,連連點頭道:“應,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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