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秋風起,暑意消,正是行宴良時。

一旦大事定下,朝中奉行起來,速度便快得很。待劉藻将宴定下,拜師之禮已成,封太傅與少傅的诏書也頒了下去。

李聞拜了少傅,廷尉之職卻未卸下,故而不能如桓匡一般整日在宮中為皇帝授課,每日至多只能抽出一個上午。

幸而劉藻拜他為師,為的也不是讀書。二人各自心知肚明。

這日午後就要行宴。劉藻想到宴上又可見謝相,心情正好,坐在座上,在一空白的竹簡上寫字。

竹簡制作,殊為不易。先要擇粗壯老竹,伐之,而後将整竹裁成片。竹片長短有嚴格規定,皇帝所用要比尋常百姓所用長許多。裁成竹片後,還需入水煮,烘幹,刮去竹片上青翠的一層。之後鑽孔,編成冊。

劉藻寫的是還未成冊的竹片,也不是她常日所用的尺寸,僅一尺長。一尺長的竹簡是專用來寫信的,故而書信也稱為“尺牍”。

劉藻一筆一劃寫得認真。竹片當是新制,烘幹不久,隐約還有青竹的香氣萦繞。她正在給外祖母去書。這尺牍是要經謝漪之手,帶給外祖母的,不好說得太深,她也未寫旁的,只問候了外祖母安好,又恭請老人家保重身子。

她要在宴前将尺牍寫成,好在宴上交與謝漪。

恰好落下最後一字。李聞攜簡牍而來。劉藻擱了筆,站起身來,與他見禮。她執弟子禮,禮畢,李聞跪下,行仆臣之禮,由皇帝身旁的黃門道一聲:“李師免禮。”李聞站起身來,方算見完禮了。

李聞理了理袍袖,見皇帝心情愉悅,不由笑道:“陛下宴上擇婿,不知可有中意人選,臣也好為陛下臂助。”

宴上擇婿?劉藻還是頭一回聽聞,道:“哪裏來的說法?”

李聞也驚訝:“陛下竟不知嗎?今日之宴,便是為陛下擇婿準備。”

劉藻聞言,忽想起那日,謝相令她設宴,且要邀群臣家眷。她那時不知為何要宴家眷,眼下方是恍然大悟。

李聞見她明白了,便又道:“陛下已到大婚之齡,椒房不可空置。”此事他本就要與皇帝商議,眼下提起,幹脆說了下去,“朝中俊彥不少,陛下不妨瞧瞧,何人可入眼,臣也好早做打算。”

劉藻淡淡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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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聞奇怪,陛下方才還眉眼帶笑,怎地說了兩句話又不高興了?他與小皇帝接觸過幾回,便知這位頗有些城府與心思。他也沒有做權臣的志向,只想好生輔佐出一位明君,而後封妻蔭子,澤被子孫。

故而他與皇帝說話時,便很注意分寸,并不擅自做主,縱有與陛下意見相左處,也多婉言進谏,而陛下雖有主見,卻也不固執,總能虛心納谏。因而二人也是君臣相得。

見小皇帝不悅,李聞關切地問了一句:“陛下何以怏怏?”

劉藻道:“朕并無不悅。”她說罷,還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很,李聞莫名打了個寒顫,總覺陛下已氣得要磨牙了。

“陛下可是不滿謝相擅作主張?”李聞又問。

劉藻容色都淡了下來,她眼中閃過一抹失望,心中亦是難過,只是這卻不是能與外人道的。

廷尉是她肱骨,劉藻能得他相助,殊為不易,自然對他以禮相待。她強忍下怒意,認真道:“謝相做主,朕不能違,餘下還請卿多轉圜。”

李聞忙擡袖道:“臣必竭力。”

劉藻又與他問了幾句今日之宴,還仔細地詢問了會來哪些小郎君,又各自有何長短,哪些能稍加親善,哪些當遠之。

劉藻問得仔細,李聞也細細答了,并道:“椒房人選,梁車騎早有打算,年初時就曾做過試探,只是丞相家中也有一小郎與陛下年歲相仿,便将此事壓了下來。今日行宴,也只一過場,讓陛下見一見各家小郎,而後再提起擇選中宮,也是水到渠成。此後,謝相與梁車騎必還有一争。”

劉藻都聽進去了,謝相與梁集且有的争,而她或渾水摸魚,或也提出一人選,形成三方角逐之勢,總歸要從此事中求得好處。

那椒房殿呢?

劉藻都明白,可是想到争端結束,會選出一名男子,與她結為夫婦,居住到椒房殿中,她便很是不甘。椒房殿,是謝相的,怎麽能予旁的不相幹的人?

可想到要她成婚的人中,就有謝相一份。

不甘又化作失望與怒意。

這份怒意一直延續到了午後宴上。

甘泉宮中有一池荷花,荷池數頃之廣,荷花開時,站在不遠處的閣上往下望,水汽蒸騰,蜻蜓飛舞,猶如仙境一般。

宴就設在池畔。

池畔有一殿,四面無窗,平日只以竹簾遮物,竹簾卷起,大殿似一寬敞巨大的亭,亮敞通透,且四面各有廊,延伸出去,直至池畔。

夏日消暑行宴,此是良地。

皇帝頭一回設宴,且還是大宴,來的人自是不少。連同太後,也趕來捧場。

宴上果然有許多小郎君,或與劉藻一般大小,或較她大上三五歲,皆是衣袍鮮亮,容光煥發。

偏殿樂官奏絲竹,有伶人吟唱,唱的是《小雅》之中南有嘉魚一篇。這一曲正是宴飲之歌,眼下奏來,恰是合宜。

大臣們各湊成堆,博戲為樂,也有雅歌投壺的,歡聲笑語,不絕如縷。

劉藻面上也帶了笑意,她不與大臣們一起玩,坐在殿中,手中端了一羽觞,觞中有酒,酒液香醇,色如琥珀。劉藻并不去飲,側身倚着隐囊,笑看那一群比射箭的少年。她也會射箭,但箭法不那麽好,還得練,便不去現眼了。

謝漪也在殿上,她好靜,未去與人游戲,有一大臣,在她身旁說着話。謝漪應上兩句,目光卻是留意劉藻,見她一直看人射箭,便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射箭的一群少年中,正有謝文在裏頭。

他箭法最好,又是丞相從子,自是備受矚目,由人簇擁着。謝文射出一箭,正中靶心,那處傳來一陣熱烈喝彩,連殿中也聽見了,引得衆人皆朝那處望去。

青春正好,風華正茂,當真使人羨慕。謝漪不由一笑,回頭看劉藻,便見劉藻也正看着她,見她望過去,劉藻面上的笑意倏然一斂,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高傲地撇開頭去,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多餘。

謝漪見此,便知陛下又生氣了。

劉藻瞪完她,一點都不覺解氣,反覺心中堵得厲害。

但凡行宴,一不可無酒,再不可無樂。宮中酒樂齊備,宴飲滿堂皆歡。

劉藻不大飲酒,有臣下來上壽,她才小小抿一口。她欲留着清醒,待宴散後,與謝相說話。

奈何大臣甚多,還有些小郎君也大着膽子,來與小皇帝說上兩句。劉藻縱是一人只飲一小口,連着下來,也有十餘觞之多。

她量淺,起初不覺如何,過得片刻,醉意上來了,方覺不好。

劉藻恐自己醉了,顯露醉态,便以更衣為由,出殿去走走。

酒氣昏昏沉沉,從腹中湧起熱意,逐漸蔓延至全身。劉藻輕輕地吸氣呼氣,行吐納之法,又竭力維持清醒,放慢步伐,走在道上。

這一帶是園囿,四下草木茂盛。劉藻步子走得很直,眼神也正得很,胡敖緊随在側,竟未看出小皇帝已醉了,只是見她一味往前走,不知是要往何處去。

殿中宴還未散,陛下中途離席,若不回去,怕不妥當。

胡敖正欲提醒一句,便見小皇帝忽然腳下一轉,徑直拐入一小徑。

這小徑盡頭是一亭子,亭子掩在一叢女蘿後,若不留意,無人知曉那處有亭,故而少有人來。劉藻也是前些日子,無意間發現的。

她惦記着散宴後還要與謝漪說話,與她說一說能否不這樣快便為她擇婿。只是此事在謝相眼中與她利益緊連,怕不好說服,她得打起精神,維持清醒才能與她談一談。

劉藻想去那亭中小憩片刻,醒醒酒。

亭中有幾,幾旁有方褥。劉藻跪坐在方褥上,以手支額,醉意延綿不絕地漫上來。劉藻努力抵制,不使醉意吞沒。她忽然覺得有些累。

她要說服謝相,但卻不能太大讓步。她有的本就不多,好不容易争取來一個李聞,與朝臣有了勾連,若是與謝相讓步,她怕是又要回到先前,一無所有的時候了。

既要說服謝漪,又不能讓步,這真是為難。

謝漪在殿中,見小皇帝離席,過了許久都未回來,她放心不下,也離席來尋。偌大一園囿,宮人無數,小皇帝離席,自是有跡可循。

謝漪沿途問了幾名宮人,輕而易舉便尋到了那亭中。

她繞過茂盛的女蘿,轉到亭前,便見小皇帝單手撐額,端端正正地坐在亭中,那姿态,仿佛是在宣室殿中,她讀書累了,中途小憩。

胡敖看到謝漪,忙欲見禮,謝漪的目光落在劉藻身上,無聲地搖了搖頭,又擺了擺手。胡敖略一遲疑,便領着幾名宮人退到二十步外,遠遠地看着這邊。

劉藻醉得厲害,那酒的後頸全湧了上來,她連少許清醒都維持得勉強,正昏昏沉沉地在心中說,謝相真是很讨厭。忽然就聽到了腳步聲。那熟悉的香氣靠近了她。

劉藻舔了舔唇,擡起頭來,她的眼眸迷離而茫然,落在謝漪身上。

“陛下怎來了此地?”謝漪在她身前坐下,見她小臉紅紅的,又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她的手帶着少許涼意,劉藻的臉是燙的,涼涼的手心碰到她的額頭,很舒服,劉藻下意識地就握住了謝漪的手腕,睜大了眼睛仔細看了看眼前之人,待确認是謝漪,方嘟哝道:“朕、朕來醒醒酒。”

她的手是熱的,謝漪的手腕被她握住,好似被燙了一下,她欲抽回,劉藻卻握得更緊了,且還皺起眉頭,不悅地望着她,用目光責備她不該亂動。

她若是有絲毫清醒,都不敢這樣做。謝漪斷定她已徹底醉了。

可誰能與一醉鬼計較?謝漪未再掙紮,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劉藻的臉頰,柔聲道:“陛下醉了?”

劉藻乖乖地點頭承認:“過飲了。”她說過飲時,神色便低落下來,縱使醉了,她還記得她有事要與謝相談,可她醉了,就談不成了。

謝漪搖了搖頭,聲音中難得地帶上了寵溺:“臣已使人往陛下的酒中摻了白水,你怎還是醉了?”

劉藻頓時像犯了錯的孩子,低着頭,不說話。

當年的小嬰兒,轉眼間就這樣大了。謝漪的容色,無比溫柔,摸摸她的額頭,道:“往後可不許過飲了。”

劉藻點點頭:“好。”

她朝着謝漪靠過去,心中積攢了一日的委屈瞬間泛濫,她還未意識到這時的謝漪與平日是不同的,她只是要将難受的事說出來。

“我不想擇婿。”劉藻低聲說道。

謝漪并未責備她,也未将她當做一醉鬼應付,而是耐心問道:“為何?”

她的手腕還被劉藻握在手中,劉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低下頭,不敢說。

謝漪讓她這一眼看得心軟,柔下聲來,鼓勵道:“說呀,不必怕。”

劉藻聽着謝漪的聲音,即便醉了,都因她的一聲鼓勵生出無數勇氣來。她抿了抿唇,又看着謝漪,小少年澄澈的眼睛因醉意而帶着濕氣,她的眼中全然只有謝漪一人,握住了她的手腕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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