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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你看,這雨,好像下得越來越大了呢。”清風樓二樓的雅間裏,柔杏伸長了脖子,看着窗外正淅淅瀝瀝下着的小雨,有些擔憂道。
“哦?是麽?”容成瑾順口應答着,然而她那一雙清泠泠的眸子,卻仍依然在直勾勾地看着底下那正端坐着彈琵琶的妙齡少女。
雖然,如今已是早春三月,但容成瑾因着身體羸弱的緣故,依舊穿得像是在過冬一般,裏三層外三層地裹着,也是虧得她身材高挑,體态清瘦,這麽衣着,倒也不會顯得過于臃腫,落在那知根知底的人眼裏,反而是十分惹人憐惜。
柔杏見自家郡主這麽一副根本就沒去聽自己在說什麽的樣子,也是有些無奈,她嘆了口氣,輕輕拉了拉容成瑾滾着毛邊的袖子,小聲開口道:“郡主……您看這時辰也不早了,是不是該回府了,不然,王爺也該着急了。”
然而,容成瑾只是捧着熱茶輕輕抿了一口,恍若未聞。
見她竟又是看得癡了,實在擔心她身體的柔杏一時間也不禁拔高了音量:“郡主呀,咱們也該回府了!”
突然聽得這麽一聲,正看着人家姑娘看得入神的容成瑾也是着實被吓了一跳,她輕撫胸口,轉過頭來,嗔怪地看了柔杏一眼,然後,便伸出食指對柔杏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閉嘴。
見此,一心記挂着她身體的柔杏不禁鼓了鼓腮幫子,不樂意三個字都快寫在臉上了。
容成瑾莞爾一笑,輕聲開口,語氣溫柔平和,滿是安撫之意:“你只管放心便是,待此曲終了,我一定同你回府。”
雖說容成瑾久病纏身,臉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但笑起來溫柔婉約的模樣,亦是十分動人,被這麽一雙翦水秋瞳深深地看着,想來,任誰都做不到不為所動,柔杏見容成瑾是鐵了心要留着,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後,便也真的再沒說些什麽了。
琴聲琮琤,清亮如山泉,少女身姿,清雅如山月,那淡如霧中遠山的兩彎細眉下,清冷如月的眼眸流轉着傲然光華。
奴随主子,柔杏與容成瑾都不是什麽懂樂理之人,況且,她還因容成瑾的緣故,對這整個清風樓都懷着幾分敵意,但此時,她卻也暫時抛棄了這敵意,不禁聽得癡了,看得癡了。
待到一曲終了,柔杏也是頓了許久,才終于反應了過來,她後知後覺地伸長了脖子看去,見那架勢,是真的完了,便心下一喜,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自家郡主,就等着看這人還有什麽說法繼續拖下去。
樓下叫好聲不斷,那名喚陸蘭琛的琵琶女抱着琵琶站起身,淺淺笑着地朝臺下謝禮,她不經意扭頭,眼波流轉之間,卻冷不丁對上了二樓雅間裏容成瑾正看着她的一雙眼,她微微張口,顯然有些錯愕,一雙慵懶的眼,也瞬間都圓了。
見此,容成瑾對她投以微微一笑,心下卻是暗想,這個小小的陸蘭琛,果然是識得自己的。
陸蘭琛見容成瑾一直就這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心裏頭只覺着有些古怪,她納悶地眨了眨眼,便收回了目光,然後抱着琵琶,翩然下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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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人家走得沒影了,容成瑾身子一軟,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今天是雨天,濕氣重,她坐了這許久,身體也确實有些受不住,是該離開了,她捂着暖烘烘的手爐,輕輕咳了兩聲,然後,便對柔杏使了個眼色。
柔杏會意,強忍着沖天翻白眼的沖動,老老實實點頭應道:“是。”
柔杏出了房門,一邊将懷中荷包遞給了門口小厮,說是郡主給陸蘭琛的打賞,一邊,又忍不住在心底抱怨了起來。
也不知道這郡主究竟是怎麽識得這陸蘭琛的,自打郡主從病中蘇醒後,原本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這兩天卻是天天都往這清風樓跑,只為看這個什麽蘭琛姑娘,明明過去是個不好聽曲兒的,連着聽了這幾天,竟也不見發膩,可也真是奇了怪了。
若是這郡主身體康健,活蹦亂跳的,那也就罷了,只要不是殺人放火,都随她玩去,可偏偏,郡主體弱多病,是受不得冷,亦受不得熱,風吹不得,太陽也曬不得,就連多走會兒路,都得腿軟,再這樣繼續胡鬧,那可不得了,若是出了什麽事,她這個做貼身丫鬟的,也沒什麽好果子吃。
成天愁着這些事,柔杏也是快要苦惱死了,唉,要是王爺跟上頭那幾位能好好管管郡主就好了。
進了王府,容成瑾剛被侍女小心翼翼地攙着下了馬車,風有些大,容成瑾攏了攏身上的鬥篷,又不禁往手心裏呵了兩口氣,喃喃道:“今天可真冷啊……”
說完,她不經意地朝周圍一看,卻是突然發現,今日家中好似是來客人了。
看着那輛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華貴馬車,容成瑾眉頭微皺,神色中不禁流露出了幾分悲傷。
她根本不用去細想,趙晞陽這個早已刻進了她骨頭的名字,便從她的腦海中鑽了出來。
她的青梅竹馬,她的表哥,她的未婚夫婿,南平郡主與懷慶侯之子趙晞陽……
這個與她從小一起長大,曾待她千般好萬般好,可最終,卻又把她給硬生生推進了深淵的人。
她原本以為,當自己再次想起這個名字時,心中一定滿滿全是恨意,可結果,她卻發現,自己錯了,比起恨來,更多的其實是心痛。
她當然是真的恨過他,而且,一度恨入了骨髓,恨不得剝他皮,抽他筋。
但是,縱使再恨,他們過去那十幾年的兄妹情誼,它也許所剩無幾,卻也并未就此徹底消失。
親情,友情,甚至,年少時那朦胧且易碎的愛情……它們都彙聚了起來,在她的心中糾纏不休,讓她愈發難受。
人的感情,果然一直都是這樣複雜又折磨人的東西……
上月中旬,雲安郡主容成瑾因一個人在風口站了許久的緣故,不慎染上了風寒,她自幼多病,本就身體虛弱,往日就算只是手上割了個滲出血絲的小口,都是做大傷處理,生怕一個不慎便出了差池,如今染上了風寒,那便更是出了天大的事了。
而這場風寒,也确實來勢洶洶,相當兇險,容成瑾一度燒得跟個小火爐似的,差點連小命都交代在這了,帝後派來的禦醫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從鬼門關給拖回來。
然而,她就一直這麽昏迷不醒,大家的一顆心便也就這麽跟着懸着,一直到十天前,仿佛要就此長眠的容成瑾才終于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了過來。
當她睜開了眼睛的那一刻,所有戰戰兢兢伺候着她的人都頓時就松了一口氣。
這祖宗終于活了,他們的腦袋保住了。
然而,一直小心翼翼地在為她吊命的太醫們氣都還沒喘勻,正想上去把脈的把脈,喂藥的喂藥,端水的端水時……
結果,容成瑾卻是一臉驚慌地從床上爬了起來,連鞋也沒穿,一把推開所有人就沖了出去。
衆人也是沒有想到她會這麽做,一時間都被驚得懵住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阻止她。
然而,容成瑾并沒有理會他們的喊叫,只是發瘋一般地四處跑着,在王府裏繞來繞去,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仿佛傷心到了極致,又仿佛開心到了極致。
好不容易,驚魂未定的大家終于追了上來時,她已經跑進了花園裏,正大喇喇地要折花了。
大家也是唯恐她會再有個三長兩短,連忙把她裏三層外三層地裹了起來,無視了她的掙紮,硬是把她給擡回了房間。
鬧了這麽一出,全府上下也都不用人通知,人人都知道這雲安郡主不僅醒了,而且還能跑能跳的了。
後來,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了的雲安郡主也是笑呵呵地解釋了許久,才終于讓太醫們打消了給她看腦子的念頭,并且讓長輩的心都落回了肚子裏。
光着腳跑出房門這種事,若是換成過去的容成瑾,确實是絕對做不出也做不到的,就算是現在,你讓她脫了鞋再去跑一次,一向畏寒的她,估計也是怕極了冷,而且有心無力。
那一天,發生了太多。
她會喜悅得太過,也是難免的。
畢竟,誰能想到,早已死去了的她,竟然還會有重活一世,回到如今尚待字閨中時的機會呢?
之前,她一直都以為,她是因為怨氣太過深重的緣故,才會被攔在鬼門關外,始終都不能去投胎,以至于這些年來,只能在陽間四處漂泊,靜靜在一旁看着冥冥衆生的生老病死,不知何去何從。
可結果,她卻是想錯了。
十天前,原本還正在瑞王府裏蹲着偷偷看着侄兒侄女傻笑的她,竟不知為何,突然便開始覺得天旋地轉了起來。
當時,她簡直是又驚又怕。
畢竟,她是做了鬼的,本不該有這麽多的感受,她本還以為,估計是她這怨鬼在陽間逗留了太久,要遭天譴了。
她欲哭無淚地想,她也不想一直逗留陽間的,她也想要投胎轉世啊,若不是實在找不着門路,也沒有黑白無常來接,她可早就走了,才懶得整天在這兒看自家哥哥的孩子們打打鬧鬧。
可結果,當她掙紮着,再度睜開眼睛之時,映入眼簾的,卻俨然是她少女時期的閨閣,她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衆人關心的臉,那些與她年齡相仿的侍女,一個個的,居然也還是十幾歲時的模樣。
她傻傻地盯着他們,錯愕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她大約是回去了,回到了未出嫁的時候,她又驚又喜,為了确定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第一次發起了瘋,所以,她爬下了床,甚至連鞋也忘了穿。
她當時腦海中一片空白,僅有的念頭便是,她要出去,要把這王府的裏裏外外都看個遍,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敢去相信,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而這一切,也确實是如她所想,都是真的,至少她光着的腳,是真真切切地凍得發疼了起來。
但她仍然不放心,很快,她又找到了一種方式成功地證明了這一點。
她活着的時候,從不曾去過那傳說中的清風樓,其原因,一是因為她覺得不大感興趣,二是因為她覺得這樣實在有失身份,所以,她自然也根本就不知道裏頭的優伶樂人們究竟都是何模樣。
但是,在她死後,她卻是去過,而且,去過許多回,每一回,都是在她的忌日那天,在那天,不管她身處何地,她的靈魂,都會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給吸引過去,吸引到這個她生前從未見過的女孩身邊,靜靜看着女孩為她落淚。
容成瑾根本就想不起這個名喚陸蘭琛的美麗女子究竟是誰,自然便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對她究竟有何意義。
容成瑾只知道,當她站在一旁,看着陸蘭琛落淚時,她也會莫名地跟着疼痛,她明明已經是個沒有了心的死人了,但她的靈魂,卻還是會痛,整個魂體都在發顫那樣的痛。
這個雖淪落至此卻依舊如此不染凡塵的陸蘭琛,是除了她的至親之外,唯一一個在許多年之後,還會記得她,會在她的忌日給她燒紙錢的人。
容成瑾很心痛,卻更是好奇。
她真的好想知道,知道這名女子的眼淚,究竟都是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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