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當陸蘭琛再次蘇醒過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幾乎是有些迷茫地看着這完全陌生的床榻, 眉頭一皺, 正想要坐起身, 結果, 頭上卻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烈的疼痛。
她估計是睡了有一陣了,以至于差點都要忘了, 她的頭之前貌似被什麽東西給砸了個正着。
約莫是石頭吧,想不到, 這年紀比她還小的小姑娘, 下手竟然這般狠呢,她輕輕碰了碰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後腦勺, 如此想着。
只是……她開始慢慢回憶起了之前發生的事,她貌似是聽到娘親的名字,便開始頭腦發昏, 然後還得罪了人家府上的女主人,這般作為, 合該被抓起來, 那,她如今為何卻不在官府, 而是在人家府上矜貴地躺着呢?
她愈發是迷惑不解了,就在她正思索着時,一聲輕輕的“吱呀”,房門已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推開了。
她忍着疼, 轉頭一看,只見,是個清秀伶俐的小丫頭端了熱水進來,小丫頭似是唯恐會驚醒她一般,動作可以說是相當謹慎。
小丫頭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正欲轉身關上門,結果,卻冷不丁瞧見床上的陸蘭琛竟是已經蘇醒了過來,小丫頭驚訝了一瞬後,頓時是喜形于色:“蘭姑娘,你可總算是醒了。”
瞧着她這高興得幾乎不大正常的模樣,陸蘭琛不禁問:“姑娘,我竟是睡了許久麽?”
小丫頭連忙搖搖頭,道:“不久不久,您也就睡了兩天,只是大少爺他關心您,一回來就會問起,我們都聽得煩了,就只盼着您快點醒來就好。”
一回來就問麽?陸蘭琛頓時啞然失笑,若是那些不個知道的,見虞少爺如此,估計還以為人家虞少爺是多麽地鐘意于她呢。
“那你們家少爺他現在人呢?”陸蘭琛又問。
她這兒可還缺一個解釋,她實在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碰上了什麽詭谲的事。
小丫頭見她問起自家少爺,登時又笑了,道:“我家少爺他最近整天跟虞少爺一起,早出晚歸的,也不知是在做什麽呢,不過就快回來了。”
跟……虞少爺?
這個小丫頭家的少爺,原來竟不是虞少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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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虞離木,先前還口口聲聲地說她長得很像他的娘親,然後又好言好語地哄着她,讓她裝神弄鬼的,結果現在這是轉頭就把她給賣了?
陸蘭琛這般想着,一張俏臉頓時便更白了,只不過,是被氣的:“你家少爺是?”
“我家少爺呀……”
小丫頭正要說,然而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她回頭一看,笑道:“大少爺他回來了。”
聞言,正欲質問小丫頭究竟都發生了什麽事的陸蘭琛,也不禁定睛看去。
然後,便只見兩名青年男子已是走了進來,走在前頭一身紫衣年紀稍長的那位,身材颀長英挺,眉眼剛毅,而後頭那位年紀輕些的,玉樹臨風,俊美無俦。
很巧,這兩位少爺,陸蘭琛都識得,正是楊三公子楊洵與虞大公子虞離木……
“大少爺,虞少爺,剛剛好,蘭姑娘她已經醒過來了。”小丫頭連忙迎了上去,如是說道。
楊洵并沒有搭理她,而是直接走到了陸蘭琛的床邊三尺開外的地方,面露關切地問:“蘭姑娘,你如何了?”
看着他這熟悉的癡情臉,一時間,陸蘭琛的臉簡直是變得比鍋底還黑。
“我覺得,我已經無大礙了,不知兩位公子可否送我回去?我家安姨如今想必已經開始着急了。”
“姑娘……你已經不用再回去了。”
陸蘭琛纖眉一挑,因為心急,倒是不曾注意他對自己的态度怎麽突然就開始變得莊重了許多。
她戒備地看着他們,道:“為什麽不讓我回去?你們打算做什麽?”
聞言,楊洵的臉色頓時一僵,他有些為難地回頭看了一眼神色複雜的虞離木,然後,便讪讪道:“虞弟,還是你來同你家妹子說吧。”
妹子?什麽妹子?
陸蘭琛突然覺得,自己最近大約是整個人都開始變得糊塗了起來,不然,她怎麽會覺得自己現在什麽都聽不懂呢。
陸蘭琛疑惑地看着虞離木,心中只希望這個熟悉又親切的少年能給她解開她心中的一切謎團,讓她別再如此頭疼。
然而,虞離木只是靜靜地看着陸蘭琛,看了良久,久到陸蘭琛都覺得有些不自在而将頭扭開時,他才終于收斂起了自己貌似有些過分的眼神。
“阿妹。”虞離木猶豫了一下後,還是如此喚了一聲,然後,便開始同她講述起了一個他也是這兩天才知道的故事。
在二十多年前,現在的左都禦史虞家老爺虞子晏,曾經深深地愛過一個姑娘,那便是他自幼便仰慕着的姑娘,姓蘇,小名喚作琴言,便是後來的一代琴姬蘇琴言。
蘇琴言曾經也是一位大家閨秀,世家大族出身,父親官至吏部尚書,當她尚養在深閨時,她的閨名,除了親族之外,幾乎無人知曉,而那時候,大約也是誰都想不到,這個名字,最後竟會一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蘇琴言實在是一個極苦命的女子,她之一生,僅有的幸福,大約只存在于她作為名門貴女的前十四年。
在她十四歲那一年,她的父親獲罪,先帝震怒,蘇家全族男丁盡數抄斬,而族中女眷,則是盡數沒入了教坊。
教坊裏頭的日子,并不好過,而她們這些女人如今的身份,若是說得難聽點,不過就是官妓,在這京裏,可多的是人排着隊想睡蘇家的女眷,他們心裏大約是覺得,能夠将蘇家男兒的夫人小妾女兒壓在身下,便是把曾經清貴的蘇家,還有曾經的二品大員給踩在了腳底。
從天堂跌落到地獄,有的人選擇痛苦地活着,有的人卻是在實在熬不下去後,選擇了自盡,而蘇琴言,她與大家都不同,她茍且偷生了,卻不痛苦,因為,她已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安慰,她将自己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她的音樂之中。
她是個愛琴之人,也确實是個操琴的天才,對于弦樂,不管是曾經家中高雅的琴,還是之後在教坊所學的琵琶,她都是一學便會,從不用先生再來教她第二遍,故而,不過寥寥幾年功夫,她的一手琵琶,便已是出神入化,名動京城,就連那國手聽了,也是自嘆弗如。
那時的蘇琴言,當真是紅透了半邊天,遠遠不是如今陸蘭琛可以相提并論的,無數達官貴人,才子公子願意為她一擲千金,甚至,還有人散盡家財,只為能夠擠到角落聽她一曲。
可惜的是,蘇琴言僅僅只在教坊司呆到了十九歲,之後,她便消失無蹤了,那時候大家都在猜測,她大約是被哪位大貴人銷了籍,給接回家接着享福去了,又或者,是跟着哪位才子公子私奔了。
而蘇琴言的去向,也确實是如他們所想的那般,是在聲名正盛、芳華正茂的時候心甘情願地銷了籍嫁人去了。
虞子晏在背地裏默默地仰慕了她多年,過去,他從來沒有奢望過能夠求娶到武陵蘇家最尊貴的嫡支姑娘,可是,當不容侵犯的神女墜入塵埃時,他卻是再也不打算放過了,他為了能将蘇琴言從教坊帶出來,幾乎是傾盡了一切,想盡了所有辦法,同時,也做了許多能博得佳人芳心的承諾。
當曾經高不可攀的蘇琴言終于願意正眼看待他,并會對他微笑,會溫順地依偎在他懷中時,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幸福得有些不真實。
只是可惜,好景總是不長。
那一年,還不曾升遷到如今這個位置的虞子晏因政務要離家半年,他心裏頭不放心已懷孕五六個月的蘇琴言,只想将人一起帶上,時時看着人家。
但是,蘇琴言是那樣柔弱的姑娘,她的身體讓她實在不能與他一起奔波,虞子晏想着蘇琴言在虞府一向與世無争只知彈琴的模樣,又想着正妻溫柔賢惠,與蘇琴言從沒有過任何矛盾,反而感情甚好姊妹一般,于是斟酌再三後,他還是咬了咬牙,獨自走了。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當他半年之後再度回到家時,一切竟已是天翻地覆,他愛若生命的蘇琴言,竟然就這麽沒有了……
那時候也不過只有二十幾歲的翟氏抱着才幾個月的虞離木,笑盈盈地将一臉茫然的虞子晏給迎進了門,然後,便面露惋惜道:“夫君,琴言妹子她啊,在生産那天難産死了,不過好在孩子并沒有事,是個男丁呢!夫君,你莫要難過,這美人沒有了,你還可以繼續娶,你若是就喜歡這會彈點兒小曲的,我也可以再為你張羅,來,你快來抱抱兒子,現在,可就等着你來給他取個名字了……”
虞子晏并不是個傻的,他也自然能夠琢磨得出這個中貓膩,他心裏又怒又恨,卻也對翟氏無可奈何。
畢竟像他們這樣的人家結親,結的就是所謂的二姓之好,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去愛他的妻子,但他卻不能不去尊重她、不給她所應有的一切。
因為,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以明媒正娶回來的妻子,這些年來,也為他做了很多,而且,她的身後還有那時候的他所仰仗的一整個翟家,為了一個估計早就已經被毀屍滅跡的妾室而去對自己正需要借勢的結發妻子發難,最後會落不着好的,也只會是他。
蘇琴言已經死了,而且永遠都不會再回到他的懷抱了,可這兒子卻還是活生生的,虞子晏心知他的妻子只會對這個孩子好,絕不會虧待了他,在掙紮再三之後,他終究還是長嘆了一口氣,忍痛讓自己做一個糊塗的傻子,去忘掉一切,沒有選擇去追查一切。
聽到這裏,陸蘭琛不由得怔了怔,她好似已經明白了什麽,卻又好似還是什麽也不明白。
她喃喃地問虞離木:“如果,蘇琴言在生下你之後便已經死去了,那我呢……那我又是從何而來呢?”
難道,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錯的,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娘親名喚蘇琴言,其實卻并不是,甚至有可能,她溫柔的娘親,只是過去在哪撿到了一把蘇琴言不用了的舊琵琶……
這般想着,陸蘭琛的心裏,突然便覺得很不是滋味了。
虞離木聽她這般問,又向她看了過來,眼神中,似是憐惜,卻又有幾分羨慕。
“蘇琴言她,并沒有死。”虞離木如此說道。
蘇琴言當時确實并沒有死。
那天,陸蘭琛與翟氏相見時,虞離木其實一直都在附近冷眼瞧着。
懷疑的種子,在他心裏種了太多太多年,所以,當他遇見了與母親外貌相似又與他同年的陸蘭琛後,便不顧一切,執意請了人家過來想試試嫡母的心,并且事先安排好了一切。
當侍女扶着翟氏離開後,他便也迅速将受傷的陸蘭琛給帶走并清理掉了所有血跡,就好似陸蘭琛從不曾來過,是翟氏當真見了鬼。
他雖一開始并不曾想過陸蘭琛會是自己的親妹子,卻也從不曾有意想要害陸蘭琛受傷。
他見陸蘭琛頭傷了,又聽着陸蘭琛一句又一句古怪的話,心中內疚不已的同時,也想到了一些之前沒想到的地方,所以,他是想也沒想,便把陸蘭琛送進了楊洵妹妹楊漪所住的院子裏養傷,大把大把藥材往裏送的同時,自己又跑去調查了許多。
當年,蘇琴言臨盆之際,翟氏去請來了人,出了相當豐厚的診金,可想要買的,卻是一張催命的藥方。
因為,翟氏只想要蘇琴言的孩子,并不想要大人。
當蘇琴言被逼着喝下了藥,生下一子後,蘇琴言便被聽了翟氏吩咐的下人給直接擡了出去,遠遠地扔進了山裏的亂葬崗,還連帶着她那把翟氏最厭惡的琵琶。
翟氏着實心狠,就算是弄死了這個自己最厭惡的女人,也絕不想給她一個體面,不想留她一個全屍,似是非要她的屍骨都被野狼給啃盡了才會甘心。
而虞離木他們,亦是好不容易才終于在亂葬崗附近的一個小村落裏,從一個年邁的穩婆那兒打聽得知,近二十年前,村東那個羅獵戶,竟是大半夜地從山裏背回了一個大着肚子還渾身都是血的年輕女人……
“一瞧就知道,肯定哪個大戶人家犯了錯被扔出來的狐媚子,可惜了,那羅獵戶就是鐵了心,誰的勸也不聽,他花大把的錢把那只剩一口氣的女人救活後,還整天把她們娘兒倆當寶貝一樣護着,不準任何人說她們的閑話,多少人因此挨了他的打。”那個老穩婆翻了個白眼,如此說道。
“在羅獵戶與他撿回來的俏媳婦都死了後,那丫頭片子還在我這兒住過兩天呢,只是我家裏也窮得很,兒子跟兒媳婦又嫌棄她是個克死了爹娘的克星,便又給趕了出去,也不知道後來怎麽樣了。”
說到這,老穩婆又嘆了口氣,畢竟是個一把年紀的老太太,對那可憐的小姑娘,總歸還是有幾分憐愛的。
……
那天夜裏,羅獵戶因多賺了些錢,心裏頭高興,便在小酒館裏頭打了些酒,一直喝到了深夜。
他頂着夜色,搖搖晃晃地回家,結果,卻在路上經過亂葬崗時,突然聽見有人的呻.吟聲,他一直都是個熱心腸又極膽大的漢子,所以,雖然心裏頭發毛,卻還是沒忍住朝着聲音的方向找了過去……
……
當他把完全不省人事身上還在流血的蘇琴言背回了自己家,正要放到榻上,然後自己去找大夫時,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便順着她身下溫熱黏稠的血液,從她的腿間掉了下來。
也是虧得他是個打獵的,手腳素來麻利得很,才給及時接住了。
那是一個女孩,一個太小太小,就跟只小野貓似的女孩,紅通通的,滿身血污與羊水,讓五大三粗,過去從來不曾抱過小孩的羅獵戶抱都抱得有些手足無措,好一會兒,羅獵戶才猛然想起自己該做的事,連忙笨拙地替她剪了臍帶,又從櫃子裏找了幾件自己的衣服來将她仔仔細細地包裹住,他輕輕拍着小小的孩子,看着孩子緊閉着眼睛哇哇大哭的模樣,一顆心也是瞬間變得十分柔軟……
……
蘇琴言當年,懷的其實是雙胎,只是,大夫并不曾診出來。
而這兩個孩子,一個生在了富貴的虞家,錦衣玉食地長大,另一個,卻生在一個獵戶簡陋的小屋,自幼颠沛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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