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公主,早些歇下吧。明日還要到牡丹園,又得勞累一天。”

銀錦鋪好床褥,來到矮案前,輕聲勸還在銀燈下繪圖的趙樂君。

趙樂君擡起筆,撚在指尖輕輕轉動了一下,又低頭補上幾筆,終于擱到筆山上。

等更衣後上了榻,趙樂君卻沒有什麽睡意。

陳後那日突然安排了一場跑馬,世家夫人貴女幾乎都去了。她仔細想,陳後應該是看準汝南一事,要借此和世家重修于好。

只是近來還沒有打聽到陳後和陳家的其他動作。

洛城裏有了陳後領頭不負春光,其他貴夫人也紛紛效仿,明日到牡丹園去踏春,是連家的安排。

原以為連家因為退親一事,不會邀請她,結果還是派了管事送帖子來,姿态十分低地說務必請她賞臉。

連家人……這些年,即便連雲回朝,她都不再接觸,怎麽突然會請她去赴宴。

趙樂君翻了個身,琢磨不透連家的想法,或者是連雲的意思?

她就想起前些天,連雲與她傾訴時眉宇間遮掩不住的苦澀。

罷了,明日還是推了,她本也沒有應下那個管事。

**

楚弈是在半夜時分到了洛城外。

那時城門早已經關閉,他把馬牽到城外那小片山林裏,自己也在山林歇一晚,次日一早就用假路引進了城。

他在半路便換了裝扮,戴着頭巾,穿了身普通百姓的短褐,再貼上胡子。不是熟悉的人,從對面走來也認不出。

進城後,他沒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去闖長公主府,而是先暗中回到将軍府,召來先前負責探聽公主府的人問話。

那人被喊來先是一愣,說道:“将軍離開前不是讓屬下別再去了?”

楚弈把這事給忘了,自己也被憋了一下,沉着臉吩咐:“你現在且去探探,看看公主有沒有進宮或者外出。”

侍衛只好前去,離開前倒是問了聲:“将軍回來,可要告知老夫人?老夫人今日會去赴宴。”

楚弈除了趙樂君誰也不想見,何況他暗中回來,越少人知道越好,遂一擺手讓人快去快回。

等人走後,他進到裏間,尋出一套普通的袍服,直接用冷水擦過身,把快捂出味來的自己收拾清爽。

随後在屋子裏,有些坐立不安等人探消息歸來。

趙樂君本想要拒絕去園子,然而到了清晨,女使來禀連雲居然一早就來到公主府。

沒有特意隐藏行蹤,光明正大來的。

趙樂君正梳着頭,聞言不小心扯斷了幾根發絲,心裏有些無奈。

果然是他給的帖子,也料到她不會去,直接堵上門,就不怕帝王因此對他同樣犯疑心病。

可人都堵上門來了,連雲又跟她一樣,是說一不二的性子,還會醫術,她裝病也躲不過去,索性大大方方應約。

銀錦很高興地給她精心裝扮。

在她素淨的襦裙外套上銀紅色紗衣,又在她發間簪上鳳首步搖,看着比往日明豔的主子,十分有成就感地笑眯了眼。

那日去馬場,公主一身騎裝,雖然英氣逼人,但女子還是嬌豔的美更加灼目。

連雲見到她緩緩走來時,眼眸比平時都要亮幾分,在她蹬車時虛扶一把,同時在她耳邊說:“君君這樣裝扮顯得精神許多,太子殿下今日也會赴宴,是聖上準許的,你且放心。”

他居然把太子都給弄出宮來,趙樂君怔愣片刻,心知這裏頭還有她不知道的事,不多言鑽入車內。

在趙樂君出發去牡丹園的路上,楚弈總算等到回音,一句話卻讓他變了臉色。

“你确定連雲接了長公主外出?”

侍衛在他沉沉的眼神中說是:“今日連家在牡丹園宴請,長公主多半是到那兒踏春的,老夫人也是到牡丹園去。”

楚弈咬着牙就站起來:“拿套府裏侍衛的裝束過來!”

連家多少年不和趙樂君走動了,年年大宴小宴都沒有邀請她的,當年連家因為姬家一事欺她們姐弟,連雲哪來的臉讓她在這樣的場合出現?!

多得今日楚老夫人也去牡丹園,讓他正好喬裝成侍衛一路護行。

楚老夫人被吳蓮娘扶着上車,心裏頭歡喜得很,剛坐下就笑着開始盤算了。

“連家可是一等一的世家,與當年的姬家齊名,如今姬家大不如前,連家是世家楚翹。上回沒能得到陳皇後的邀請去跑馬,今兒能到牡丹園,也可以給我弈兒相看了!等看好了,我們再宴請人上門,這回要辦得更加熱鬧一些。”

吳蓮娘只是笑着,沒有作聲。

上回家裏宴請,是來了些夫人,卻連二流世家都算不上,全是想來攀附的。其他人都推脫有事沒到場,就這樣,楚老夫人還高高興興的。

吳蓮娘覺得姑母在洛城這些年,真是白呆了,人情世故還是一竅不通,還天真的以為能和那些世家大族的夫人平起平坐了。

也不想想先前那些夫人能跟她說說話,都是看在長公主的面上。今日連家給帖子,也就是意思意思,她們來了多半也是坐冷板凳!

但她心裏卻又莫名覺得解氣。

反正不止她一個人丢臉,而且這樣也好,高門貴女不會嫁進楚家做繼夫人,她起碼還能有些機會!

然楚老夫人不知,她的話都被外頭的兒子聽個清楚,讓他心中越發不喜。

**

牡丹園雖然取了個園字,卻是洛河邊上一大片的空曠土地。帝王年輕時游了一回,就圈了大部分修建起圍牆,成了世家常去的一處游玩之所,誰人要設宴,往內宮禀報得了允許就可開園子。

連家正得寵,開這園子自然不在話下。

趙樂君有好些年沒來牡丹園,進了園子後下車來,看着熟悉的景致心裏還有些感慨。

連雲見她望着遠處的水面,眼裏也閃過懷念,笑道:“還記得有一回,我在這園子裏惹你生氣了,你不小心把我踹進河裏。我故意沉下去,你在水岸上哭着大聲喊我,還要往水裏跳,說只要我好好的回來,你什麽都依。”

那年兩人才十歲,年少時期的頑劣事,如今說出來,令人發笑。

趙樂君抿了唇,露出淺淺的兩個梨渦:“後來你上來,不就讓我拿出父皇送的一套玉筆,賠罪了。”

連雲也笑着搖搖頭。如果當年知道現在這樣的情況,他定然要保留着她這個承諾……

楚家的車駕此時正好到了園子,兩人又是站在門邊,郎才女貌,十分顯眼。

跟在馬車一側的楚弈一眼便抓捕到趙樂君的身影。

她一身銀紅,明豔似火。她身邊的男子低頭凝視着她微笑,眼底的情深遮掩不住,深深刺疼楚弈雙眸。

“你這小子怎麽了,站在這裏不動。快把馬牽好,別亂走動,莫要沖撞了貴人,丢了我兒的臉面。”

楚老夫人的聲音突然在楚弈身後傳出,嫌棄他擋了路。

楚弈收回視線,低垂着頭轉身去牽馬,順勢把帽檐卡得更低一些,叫人分辨不出面容。

趙樂君聽到熟悉的呵斥聲轉頭,見到是曾經的婆母,笑容就斂了起來。

楚老夫人這時才認出穿着華貴的女子,驚訝地張了張嘴。

往前趙樂君在楚家都是素衣簡裝,何曾美得這般驚豔……那銀紅的紗衣下擺居然還織着孔雀羽,微微一動便是流光轉動,叫人看得要挪不開眼。

楚老夫人站在原地,面上露出尴尬。

趙樂君倒懶得多理會她,準備往裏走,卻是察覺到還有人在看自己,再度回頭。

她眼尖,看到楚家一個牽着馬的侍衛正好扭頭。

方才她就覺得有人盯着她看,以為是楚老夫人,如今發現并不是。

那個侍衛身形高大,牽着馬,在她再看過去的時候低頭往馬廄走去。

可即便那個人低着頭,即便還不及辨清容貌,她心頭也為這個身影猛然跳動。

那是……楚弈?!

他不是在上郡,怎麽會扮成楚家侍衛的模樣!

“君君,你是到茶室,還是到前邊賞花?”

連雲發現她突然心不在焉,奇怪地順着她視線看去,卻是只看到普通的一個楚家侍衛背影。

趙樂君當即回神,寬袖下的手暗中攥緊,微微一笑:“去茶室吧,不是還得等太子。”

連雲視線在她眉眼間流連片刻,點頭笑笑,帶她到僻靜的茶室。他心裏也清楚,趙樂君其實不太願意見到連家人。

把人帶到,他看了眼她身邊的銀錦:“只有銀錦伺候,恐怕不太方便,我再給你喚兩個使女來?”

“不必了,你去前頭等太子,等他來到,再說也不遲。”

趙樂君随便挑了個位置坐下,連雲也不勉強,跟銀錦說:“煮茶一應物件都在隔壁的小間。”

說罷沒有多停留,再度順着游廊回到來時的地方,喊來自己慣用侍衛,吩咐道:“去查查楚家跟來了幾個侍衛。”

而此時在茶室的趙樂君回憶着剛才看見那道身影。

她自十三歲那年起就常和楚弈相處,又做了兩年夫妻,他的身形,她最熟悉不過。

只是他回來洛城是做什麽,還潛伏到連家人舉辦的宴會上,被人察覺……武将私自回都城,罪名不小。

銀錦見主子坐下後就沒有說話,看了眼半敞的隔間,走過去準備生火給她煎茶解渴。

在銀錦身影被半邊的隔扇遮擋時,趙樂君背後突然有暖意靠近,低沉地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嘉寧認出我了?”

她猛然回頭,穿着侍衛服的楚弈就彎腰站在她身後,來得悄無聲息……

楚弈在她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又緩緩地說道:“嘉寧……我不該誤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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