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風像有鋒棱刮過楚弈臉頰,他勒着缰繩,在蜿蜒的山道中疾馳,心中只有一個要趕上她的念頭。

月光朦胧,他全憑記憶拐過一道又一道彎,眼前很快就迎來大片的光亮。

他一愣。

只見山道間是齊整的士兵,有人舉着火把照亮,行進速度緩慢,圍護着一輛馬車。

那些士兵是姬家軍的打扮。

楚弈減了速度,原以為她已經走出上郡地界,原來并沒有。

押後的士兵察覺他的到來,舉着火把回頭厲喝一聲:“誰人!”

當即有人就調轉馬頭拔了劍。

楚弈驅馬往前走了幾步,揚聲回道:“楚弈。”

緊張的衆人都松了口氣,馬車也在此時停下。

趙樂君這次不着急趕路,準備坐馬車走一晚回北地,不想楚弈會這個時候出現。

銀錦聽着外頭的動靜,看了眼喊停車的主子,眨巴眨巴眼說:“楚将軍怎麽來了,是有事來跟公主說的嗎?”

馬車內點着盞油燈,豆粒大的燭火搖曳。趙樂君看着明明暗暗的光,有馬蹄聲漸漸走近,一個暗影投印在窗柩上。

他低沉地聲音也随之傳進來:“嘉寧,方便出來一下嗎?”

趙樂君默了一下,跟銀錦說:“你先下去等片刻。”

銀錦會意,點點頭,推開菱格車門。

“将軍,外邊風寒,你到車上跟公主敘話吧。”

楚弈側頭看紗簾內隐約的身形,心髒猛然跳動一下,抓起身前的包袱,翻身下馬快速進了馬車。

車內,油燈前的佳人神色平靜,一雙眼眸盈盈,看過來的時候宛如是秋水般澄淨。

他喉結動了動,彎腰走到她對面坐下。

先前想要見到她的心情迫切,如今見到人了,胸腔裏翻湧的情緒不減反增。那樣的激烈,激烈到他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

趙樂君還是很安靜地看着他,燭火倒映在她雙眼中,打量他的目光仿佛都帶上溫度。

在馬背上被風吹得身上發涼的楚弈,就覺得全身都突然冒起了熱氣,手心裏都有了汗。

他輕輕咳嗽一聲,把手裏的包袱給遞了過去。

“我來給你送這個。”

她視線從他臉上往下移,看到那藏藍色的包袱,伸手接過。

他追上她,是為了給她送東西?

她一時也猜不到送的什麽,慢慢打開,熟悉的衣裳讓她眼裏閃着詫異。

是她先前被扯爛的裙子。

楚弈視線一直在她身上,借着昏暗的光線看她表情。

她意外,他抿抿唇,悶聲說:“先前忙着戰事,不久前才縫好。”

趙樂君展開裙子,看向裙擺。

淺綠的襦裙上多一條不太好看的痕跡,但是走針巧和細密,又正好是折痕處,若是穿上身應該是看不出來。

上回給她縫了襪子,這次給她補了裙子,然後追過來。

她不知道想到什麽,微微一笑,皎潔的眸光重新落在他略不自在的面龐上:“有心了。”

一句有心了,讓楚弈更像是在火裏烤着一樣,日曬風吹的面皮都發燙。

她知道自己是特意找借口過來的。

他被戳破心思,有那麽一瞬間難為情,只好又咳嗽幾聲遮掩。

看着他尴尬,趙樂君不知怎麽想起外祖父說的那些話,勸告她重新嫁楚弈。

她打量他的雙眸顏色漸深。

對面高大的青年,把車廂的空間都擠得逼仄,油燈的光照亮他半邊面容,下颚輪廓堅毅而清晰。

昔日孤掌難鳴的少年郎,在腥風血雨裏闖了數年,如今威嚴不可侵。

但他在自己跟前還是常常露出年少時的窘迫,有時會因為這份窘迫用憤怒或者沉默遮掩過去,是不想讓人戳破的卑微。

他明明是骁勇男兒,如今的功勳也是他灑熱血換來,偏多少年都改不了這個毛病,他在洛城擁着她說妒忌連雲的話就在耳邊響起。

趙樂君心中微微一動。

她先前氣楚弈總是魯莽,氣他不夠信任自己,可自己除了包容,并沒有深思過讓他不自信的緣由。

也許是因為她見過最落魄的他,是因為他們為了利益結合,但他用了真心來待自己。

導致婚後兩人相處的情況如同兩軍對峙。他先把劣勢暴露在她跟前,所以他才總是心懷忐忑,又不善于表達,劣性的一面随着展現了出來。

近期的種種讓她明白,楚弈對她确實有心,那她還該再因為外祖父的相勸嫁給他嗎?

先不管她待他也曾有一腔柔情,現在再嫁,不還是出于利益嗎?

于他來說,是不公平的吧。

趙樂君想得皺起了眉頭。

這樣再嫁了,意義何在,即便兩人間還有一絲情誼,還是會在利益的牽扯中消磨。

最後是不是又是一場分離。

她思緒繁多,楚弈卻在她凝視中快要呆不下去了。

她一言不發,揭穿他故意示好的心思後神色肅穆,讓他想到要跟胡人談和,想為此将她再拉攏回身邊的打算而心虛。

他心裏忐忑地想,她那麽聰明,最後還是會察覺。

可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要臉也要試一回。和胡人談和不管是出于局勢還是私心,都是必要的。

楚弈穩了穩心神,用平常地語氣說:“我不耽擱你行程了。”

說罷,一手撐着膝蓋,要站起來離開。

“楚弈。”趙樂君在此際喊住他,“你……除了送東西來,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喊停他,就是在他站起來那瞬間,自主就張嘴了。

楚弈在她的呼喊中又停頓下來。

他回首,那個原本在案前坐得端坐的女子身子往前傾,是從跪坐的姿勢欲起身的樣子。

他還在她眼眸中看到極快閃過的一絲茫然。

她喊停了自己,可又在茫然什麽?

他……有什麽想說的。

楚弈就聽到自己心髒猛地跳動一下,在跳動中,血液跟着沸騰起來,一種沖動緊跟着催使他回身。

他有很多想說的,是心虛和顧忌讓他張不開口,怕多說一句,會讓她察覺到卑劣的心思。

在這一刻,他卻不管不顧了。

趙樂君在他轉身的瞬間,是想退開一些的。只是這裏是馬車,她身後就是車壁,腳後跟碰到結實的木頭才反應過來。

也是這個時候,她眼前一暗,是高大的他欺身前來。

唇瓣有了不屬于她的溫度,他的呼吸輕輕地纏繞在她鼻息間,一只手攬在她腰上,将她往上提了一些。

趙樂君睜大了眼,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親吻自己,到底是慌亂了,手一動把邊上的油燈給碰倒。

慶幸的是火光微弱的燈芯在落下時滅了。

馬車裏霎時陷入黑暗。

她渾身都緊繃着,她腰間的手臂在收緊,忽然被他壓抵在車壁,讓她再也忍不住伸手要去推開他。

不待她動作,親吻她的唇先離開。

“君君,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好嗎?”

楚弈胸口有無法撲滅的炎炎烈火,滿腹愛意化作請求。

她聽到他在自己耳畔清晰的呼吸聲,和外頭的風聲一樣淩亂。

趙樂君長睫輕輕一顫動,把無法看清他面容的雙眸慢慢閉上,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方才他親吻自己的一瞬間,心頭慌亂,下意識是抵觸,偏偏她又沒有完全把他推開。就跟現在一樣,她若是想,還是能把推開的。

她明白,這跟情愛無關,是先前的事仍然梗在她心頭。

楚弈擁着她,良久也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心裏生起那團烈火抵不過沉默,逐漸地微弱了下去。

他一手撐着車壁,緩緩直起腰,纖柔的手在這個時候搭上了他肩頭,令他整個人都為之一顫。

**

楚弈離開的時候神色輕松,或者該說是十分愉悅,即便舌尖刺疼,他唇角還是止不住揚起。

然而車裏的趙樂君是懊惱和憋氣。

她沒想到自己一個搭肩的動作會叫他誤會,她是跟他有話說,不是讓他再欺上來,對着她唇又一通啃。

不是狠狠咬他一口,後續都不知道會發展成什麽樣,以至于她慌亂打發他說要再考慮兩人間的事,他都滿心歡喜地離開。

馬車再度緩緩往前行駛,趙樂君一手掩着微微紅腫的唇,在心裏又罵了句莽夫。

她原是想問他,他們以前是為了互利結合,如果現在她仍舊是為了利益與他重修于好,他會不會在意。

結果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被他逼得随便丢了句再想想。

她不是矯情,而是因為知道他的真心實意,在不敢确定自己能再度接納他之前,她不該自私因為利益去消耗彼此這份情誼。

結果……什麽也沒有說清楚!

趙樂君想到最後,氣惱得垂桌子一下,死死抿住唇。

——算了,回頭再跟他說明白,省得讓這個誤會越來越深。

銀錦坐在一側,看着自家公主唇瓣豔若桃花,一會瞪眼,一會錘桌子……公主這究竟跟楚将軍是重歸于好了,還是被輕薄了。

剛才馬車裏還突然就變得黑燈瞎火的。

**

在楚弈回軍營地路上,他遇到了匆忙前來給報信的士兵。

胡人居然在暗夜裏搞突襲,派了武功高強的士兵潛入姬家軍營裏,想要生擒姬老爺子。

還沒有靠近就被察覺,不得已發了信號,準備強攻一波。

他知道胡人肯定攻不進來,快馬加鞭趕了回去,直接加入到禦敵的陣型裏,領軍把胡人的反撲給打了個粉碎。

等到他帶着俘虜回營,發現不但是有人要擒老爺子,還有人準備來刺殺他,被謝星幾人給綁了。

從馬背下來,他把還染血的長劍入鞘,去看垂頭喪氣的刺客。

謝星憤憤地說:“這胡人是北部的,估計是因為我們給南胡人發了勸降書,氣不過才搞這種叫人不恥的招數。”

楚弈一猜就猜到是北部的胡人來搗亂。

他勸降南部,他們肯定要坐不住,想要劍走偏鋒是正常的。

有副将在邊上提着劍,冷聲道:“将軍,殺了,把他頭顱挂城牆!”

叫他們好好看看後果!

不想楚弈伸手去挪了他的劍說:“老子今日心情好,不多殺戮,把他給扒光了,挂城牆上。”

這個北胡人聽得懂漢話,當即氣得臉通紅,用不算熟練的漢語激動抗議:“士可殺不可辱!!”

楚弈聞言冷笑,轉頭吩咐身後的士兵:“把今晚的那些俘虜全給扒光了,統統給挂上頭!”

北胡人險些被他的無恥給氣暈過去,張嘴就要咬舌頭,卻被楚弈眼明手快,咔嚓一下卸了下巴。

他眼珠子在北胡人身下轉了圈,咧着牙陰森森地警告:“你敢再給老子添晦氣,就讓你連男人都做不成!”

成功的讓那個北胡人羞憤欲死,又憋屈得不敢再有動作。

姬老太爺聽聞楚弈把胡人都扒光後,還說什麽心情好,不多殺生,扯了扯嘴角。難道他去追外孫女後發生了什麽?

——比如兩人重歸于好。

這麽想着,姬老太爺又冷哼一聲。

可不會讓他輕易再把外孫女哄騙過去,即便他同意兩人複合,也要讓外孫女知道他暗中幹了什麽。

次日,突襲不成的北胡人都看到了自己人被光溜溜地挂着城牆上,南胡人将領在一邊忍着笑,讓他們更加氣得牙癢癢。

北胡人的将領聚到一塊,有人拍桌子說:“昨日南單于的意思是想要退一步,我們的單于遲遲也不增援,這仗沒法打了!”

他們心裏都明白,此次再敗,就失去所有先機了。

幾人對視一眼,主将終于嘆氣:“先問問楚弈要什麽條件放了我們的人,起碼給件衣服穿上。我叫人送信再催問單于的意思。”

恐怕只有談和一個選擇了。

趙樂君是在次日中午才回到北地的姬家。

姬尚禮聽聞要帶他到前線,高興地回屋把自己的短劍背上。

她是坐馬車回來的,并不覺得疲憊,索性直接返程,入夜時分應該是能趕回上郡。

她估算的時間不差,到了上郡的時候正是月上枝頭。

今晚的月光明亮,姬尚禮興奮得毫無睡意,探頭在車窗外好奇打量四周。

翻過一個高坡,上郡巍峨的城牆就在不遠處,還能看到下方軍營,士兵正舉着火把巡邏。

“姑母,那裏就是楚将軍的軍營嗎?!”

男孩子縮回頭,高興地問。

趙樂君溫柔摸摸他的頭:“是,我們一會就能到你曾祖父紮營的地方,從那裏能看城牆能看得更加清楚。”

姬尚禮圓溜溜的眼裏都是期待。

為此,趙樂君特意帶他到紮營高地,去看城牆。

她正要擡頭給侄兒去指城牆,想告訴他上郡的歷史,結果姬尚禮突然踮起腳跟,伸手去遮住她眼睛:“姑母不要看,上面都是光溜溜的男人——”

趙樂君一愣。

片刻後,士兵帶着趙樂君的話來求見楚弈。

“我們公主說,楚将軍把人扒光挂那裏……辣眼睛。”

楚弈皺眉,低頭想了一下,臉都綠了,覺得自己腦袋上也是同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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