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女子的神色不善,特別是那清淩淩的目光看過來時,仿佛化作了刀子,要在他身上給紮兩個洞。

楚弈為之一愣,隐隐覺得不好。

他頂着她目光上前,猶豫了下,還是在她對面落座。

趙樂君望着這個昨夜表現得淡然的男人,真是被自己氣笑了。

她昨日還想着何必拖泥帶水,敢愛敢恨,再嘗試一回。今日那句敢愛敢恨就來考驗她了。

楚弈手黑起來,比連雲高明多了,是他以前那種莽撞的樣子叫人先入為主。

“——我是太高看自己了。”

在楚弈想着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她悠悠開口,嘴角帶着自嘲。

沖味十足的開場白叫楚弈眉心跳了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有些僵硬。

“君君此話從何說起?”

他試探地問,餘光掃到她手邊有封信。

趙樂君又笑了,眼波盈盈,反倒看不出來是生氣的樣子。

她凝視着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從想到我朝議和,出嫁了多位身份尊貴的公主說起。”

楚弈僵直的手就一抖,連忙喊了聲嘉寧,緊張得把他近來才朗朗上口的小名都給丢了。

此時屏風後突然傳來一道小小的聲音。

“姑母,你起來怎麽也不喊我,曾祖父知道了要說我的。曾祖父讓我每天早起練拳……”

姬尚禮揉着眼睛走出來,腳下鞋子也沒有穿。

趙樂君見到他光着的腳丫子,當即站起來去将人拉到木榻上,拍了怕他腳上的沙土說:“地上涼。昨日和你曾祖父說過,今日準許你歇一日。”

姬尚禮還矮小的身子就放松依着她,銀錦拿來外衣:“小公子吓得一睜眼就跳下床,快些把衣服穿上,清晨還涼得很。”

都快要過了四月,上郡早晚還是寒意凍人。

趙樂君想伸手拿過來,給侄兒穿上,不想他又站起來,自己接過,工工整整地穿衣服。

她看着,微微地笑,把那個惱人的楚弈也給忘記了,欣慰地想,以前會在她懷裏撒嬌的奶娃娃真是長大了。

楚弈原本想解釋什麽,被姬尚禮一打岔,反倒說辭都忘記了,只餘下略不安的心情。

昨夜兩人才做了約定,不過一覺醒來,他的那些打算就全被看穿,讓他措手不及。

等姬尚禮穿好衣服,再擡頭去看另一端的楚弈,理了理袖子,對着他一揖禮:“楚将軍,方才失禮,你別見笑。”

小男孩兒一板一眼的,學着大人那樣說話,總算又顯出楚弈的存在。

楚弈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笑:“阿禮長高了。”

姬尚禮正要高興地說他不但長高,還學了本事,不想趙樂君此時說:“阿禮去給曾祖父問安吧。”

沒讓侄兒給楚弈多說話。

楚弈的心就又提來了起來。

姬尚禮點頭嗯了一聲:“好,那楚将軍你跟姑母說話。”

然後坐下,套上銀錦遞來的襪子和小靴子,給兩人施一禮之後往外小跑。

“嘉寧……”

“楚将軍想必軍務繁忙,将軍也請回吧。”

同樣不給他跟自己多說話的機會。

可楚弈怎麽會就此離開,他身子往前傾,想要伸手去握住她手。

趙樂君順勢就收拾桌案上的信,避開了。

他手落空,餘光卻是掃到信封上的一個名字。

——連雲。

兩個字讓他此刻的心情可謂是雪上加霜,那個人總是陰魂不散會出現在他們之間。

信裏莫不是還寫了什麽,才讓她突然起疑自己。

楚弈手慢慢握成拳,血管在手背上清晰凸起。

“嘉寧,可是連雲又挑撥了什麽。和胡人議和,是必然的,我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讓将士再繼續因為戰事有折損。關城剛剛收回,胡人士氣低落,如今是他們自己內部有內亂,所以我們可以一舉僥幸收複北地。若是逼得太緊,他們內部再扭成一根繩,那就是幾年的苦戰……”

“這些我比你都清楚。百姓受不起這樣連年征戰,但你有另外的打算也是事實。當然,我也沒有多高尚,一開始考慮跟你複合就是出于利益在前。”

趙樂君深吸一口氣,打斷他。

“可是楚弈,我若是不願意受牽制,我一樣會有辦法!”

一番話讓楚弈啞口無言。

他閉了閉眼,沉聲說:“嘉寧,我算計有錯在先,但複合一事,我絕不會退讓。”

話落,他站起身,不用她驅趕,就先行離開。

此時她正氣頭上,讓她緩兩日,他再來見她吧。

才轉身,後背就被什麽東西給砸了一下,悶悶地作疼,讓他往前踉跄。

一個茶盞就滾落在他腳邊,潑在他衣服上的茶水慢慢滲透了外袍,濕了他的裏衣,化作涼意鑽入肌理。

他沒有回頭,仍舊是邁開步子,匆忙出了營帳。

趙樂君被他那股決意給氣笑了。

在楚弈狼狽走出來的時候,姬老太爺居然就站在門口,連同剛剛離開的姬尚禮。

方才老人說的那些話,轉眼一語成谶。

他把脊背挺得筆直,姬老太爺只是略略看了眼他鐵青的臉色,沒有再出言譏諷。

倒是姬尚禮圓溜溜的眼睛裏有着關切。

姑母跟楚将軍說的那些話,他不是太明白,但是他聽出來了,楚将軍說他錯了。

他突然就想起來,前不久曾祖父不讓他喊楚将軍姑父,就是因為楚将軍犯錯了吧,所以姑母不要他了。

他眼裏的關切就變成同情。

以前他惹姑母生氣,姑母也說過不理他的話。

楚弈原本還想跟姬老爺子全個禮,但是邊上男孩盯着自己的目光如同鋒芒,側頭就看到自己被可憐的眼神,再也留不住走得飛快。

在他完全露出背後的時候,還聽到姬尚禮低低說了聲:“楚将軍怎麽還淌了一身汗。”

是男孩子的疑惑的自言自語,卻讓他險些要一頭栽倒。

姬老太爺毫不給面子的放聲大笑,姬尚禮在笑聲中似乎悟了什麽——楚将軍是害怕他姑母吓的!

真真可憐。

外頭的笑聲引起了趙樂君注意,才想要出去迎老人,就見到老人牽着侄兒走進來。

開口就問道:“你這是反應過來了?”

趙樂君抿抿唇,垂下眼眸,遮住暗淡的眸光請老人坐下:“外祖父一早看透了,卻瞞着孫女。”

“不讓你自己想明白,你怎麽知道自己心裏頭都裝了哪些人。”

姬老太爺一撩袍子直接坐下,大刀闊斧的。

趙樂君望着他灑脫的坐姿,心頭淌過澀意,低低地說:“我明白了又如何,總有人不明白。”

倒是和他坐姿一般的灑脫了。

姬老太爺欣慰地點頭,眼裏是慈祥地笑:“君君,你自小遭遇太多的變故,所以你總是小心翼翼的維護身邊人,想都周全了。其實,我們是希望你多維護自己一些,人總是要自己痛快了,才叫真的痛快。”

最淺白的道理從老人嘴裏說出來,趙樂君笑容明媚地道:“是孫女一時魔怔了。孫女不會辜負外祖父的苦心,确實就不該被動,不是他才會耍心機。”

**

楚弈離開後,給南胡人回了一封信,按着姬老太爺的意思,讓南胡單于到自己的地盤商議。

南胡将領得知,都紛紛勸阻:“您去了,萬一他們要設下圈套呢?可不是又任由他們拿捏,實在是危險。”

南單于沉思良久,把信往桌子一拍說道:“楚弈的為人,我還是信得過,你們派人傳信說兩日後的夜晚見面,我們出營要避開北部。”為了南胡還能更好的發展繁衍,他們絕對不能被北胡牽着鼻子走。

如今他們北部鬧內讧,他才不陪着北部的人送死!

他一錘定音,将領們也不能再說什麽了。

殊不知隔牆有耳,有人暗中把消息已經送給了北胡的大将軍。

北部的将領們也急了,有人朝竹子就錘了一拳,怒道:“南部這些個孬種,真要撇下我們,先和趙國議和。将軍,我們直接趁機會滅了南單于占了地方算,難道我們還打不贏他們?!”

大将軍聞言擡頭神色古怪看他一眼,旋即咧嘴露出一個冷笑。

**

南胡的決定在楚弈意料之內,第二日收到回音,他想了想,還是拿着信去求見姬老太爺。

“既然他們要敢來,就讓他們來,議和地點設在我這裏。”

老人摸着胡子淡淡地說。

議和地點設在哪裏都無所謂,只要議和順利,和逼迫北胡做決定的結果。

他應下後,想到昨日拿茶盞砸自己的趙樂君,說道:“南單于前來議和,嘉寧在軍營,也該露面。她是本朝長公主,又代掌姬家軍……我去只會她一聲。”

分明就是想要見人,卻找這諸多借口。

姬老太爺嘴裏啧地一聲,沒理會他。

楚弈就把當做是默認了,轉身就去尋趙樂君。

趙樂君就在自己營帳外的空地,看着姬尚禮在那裏練劍。

男孩兒拿着鐵鑄的劍,雖然已經按着他身高有所縮短和減輕,還是拿得吃力。

他身形剛剛出現,趙樂君就神色淡淡往裏走,根本不打算跟他碰面。

楚弈臉色就顯出幾分青,想要跟上前,不想姬尚禮突然伸手,把他拉到一邊。

“楚将軍,你是不是惹我姑母生氣了。”

說着,又拿那種同情的眼神望着他。

楚弈憋了片刻,緩緩點頭。

姬尚禮眼神就變得更可憐他,眨巴眨巴眼,說:“楚将軍,你惹惱姑母,我也該生你氣的。但在我小時候,你給我做過木劍,還教我劍法,我告訴你怎麽哄姑母不生氣吧。”

楚弈:“……”

在男孩兒清澈的眼神中,他還是動心了,深吸口氣問:“怎麽能讓你姑母消氣?”

“——罰跪呀。”姬尚禮表情十分認真,“我上回叫姑母氣急了,在她跟前跪了一個時辰,她就心軟了。上回我惹曾祖父生氣了也罰跪了。”

楚弈猛然閉了眼。

他就不該信一個孩子真會有哄人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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