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節課是李愛珍的語文課

李愛珍一上課就抽背古詩文,孫心妍被點到背誦《蘭亭集序》。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

最後一排,何濱還是下課時靠牆坐的姿勢,目光漆黑。耳邊是流暢清朗的背書聲。

窗口進來一陣風,不知不覺吹滾他桌上的一支筆。塑料筆蹦跶着落地,撞擊出幾聲脆響。前面人回頭,他一動未動。

這天晚自習下,孫心妍收拾東西慢了,和同路的兩個女生約好車棚見。她背着書包走出教室,班上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剛下一層樓,忽然有人在拐角處叫住她。

“孫心妍……”

這一聲不大不小,孫心妍吓一跳,“啊?”

一看清黑暗裏的人,她繼續往下走去。

何濱不緊不慢地跟她下樓。

她步伐不停。

“喂……”

走到樓下,她腳步變快,何濱伸手拉她書包,誰知道輕輕一拽,沒把她人弄停,反而把她包上不知道什麽東西給拽了。

背後一卡一頓,孫心妍停下,彎手摸摸後面。

書包上的墜子沒了。

她這才回過頭,怒目看他。

何濱也沒想到,看看被自己撸下來的毛茸茸的東西,僵在原地。

吊事怎麽越搞越砸……

一盞路燈亮在身側的花壇邊,淡淡投下他們的影子。兩三個遲走的學生擺着書包從他們身旁路過,回頭看看。

孫心妍咬了下嘴唇,靜靜看他兩秒,走了。

這一回,身後人沒有再追上來。

回家洗完澡,孫心妍穿着珊瑚絨睡衣,一動不動地趴在床上,回想今天發生的事。

書桌上亮着臺燈,燈光柔柔的,書包就在旁邊,拉鏈上只剩鑰匙扣的圓環和一截短繩。

她翻身朝下,臉埋在柔軟的被子裏,嘆息一聲。

同樣的夜晚,何濱洗完澡躺在宿舍的床上,頭枕着手,頭發還有點濕,頭皮涼飕飕的。

無神的雙眸盯着天花板,少年臉上棱角分明。

八個人的學生宿舍,一到熄燈時間,男生們就各自躺床上,聊籃球、聊女生。何濱對宿舍裏的幾個人向來愛理不理,他們讨過幾次沒趣,也就不主動找他。

這兩天,宿舍裏有個其貌不揚的男生戀愛了,聊起女生,話裏話外都有幾分炫耀得意,好像談了戀愛,他在這宿舍就高人一等了。其他幾個聽了不是滋味,熄燈後都默契地不再開口,被子一蒙頭,直接睡覺。

何濱一直睜着眼,聽到呼嚕聲,才意識到已經熄燈了。

房間幽暗,兩扇合攏的窗簾間透一道月光,悄悄折射在牆上。

動了動,一陣悉悉索索聲,他從枕頭下面掏出個東西,舉到眼前,按亮手機屏。

屏幕亮起白光,于是何濱看見一只毛茸茸的、咧嘴笑的小兔子,握在他的手心。

看着看着,他微微皺起一點眉:這兔臉長得,怎麽跟某人一模一樣?

總體來說,期末考試前這段時間,整個學校的學生都安分了很多。

這天上自習課的時候,李愛珍讓孫心妍上三樓找一下英語老師。三樓都是高三的教室,學生們都不知道幹什麽去了,一整層樓沒幾個人,異常安靜。孫心妍從幾間教室路過,所有書桌上都堆着三面小山一樣的書本、試卷。

英語老師正在其中一個班級和另外一個老師說話,孫心妍進去叫她才發現,教室後排有兩個女生在看書。竄堂風嘩嘩嘩翻動桌上的書頁,從她進門到和英語老師一起走,她們連頭都沒擡一下。

孫心妍不禁想:兩年後,自己也會這樣嗎?

很快日子到了十二月底,今年跨年這一天恰好是周一,學生們都說沒意思。

嘴上這麽說,十六七歲的孩子還是對跨年這樣的浪漫時刻充滿期待。三十一號晚上十二點,孫心妍還在熬夜看書,手機忽然之間湧入數條短信,緊接着就聽到外面有煙花聲。

孫心妍放下筆,走到窗邊。

手機裏的短信還在湧入,有好朋友精心編發的、也是班上同學群發的,還有一些是陌生號碼,她把認識的人都回了。

“哈哈哈,二零零八一切順利哦,最可愛的小天使。”這是李笛發來的。

孫心妍笑着回:“二零零八,最先祝你期末考到全班第一名!”

那邊秒回:“掃興鬼!”

煙花綻放在窗外夜海,光影印在玻璃上,浪漫而美麗。

就像即将到來的二零零八年,充滿神秘,令人期待。

清理短信的時候,孫心妍忽然發現,何濱也給她發了一條,內容是這樣的:

“從前有一匹馬,它跑着跑着就掉進了海裏,所以,它變成了一只“海馬”。這只馬的另外一只馬朋友,為了要去找掉到海裏的馬,結果卻掉到河裏,後來,他就變成“河馬”。第三只馬是只白馬。它為了要找失蹤的兩個朋友,來到了交通混亂的城市。它連續被好幾臺車子給輾過,使得身上出現好幾條黑條紋。結果,它變成“斑馬”了! ”

孫心妍鎖着眉頭把這條短信從頭到尾看了兩遍,才确定他真的是發了一個冷笑話。

無聊。她想也不想就删了。

結果翻過來的二零零八年第一天,李愛珍在早讀課上宣布,期末考時間喂一月二十二號。全班哀嚎。

天氣預報說今年是百年一遇的寒冬,會下大雪。于是學生們就在心裏祈禱,快點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猛到直接上不了課、考試取消。誰想一個星期後,天氣真的開始巨變,冷風凄雨不停,上下學變得苦不堪言。

可能近來總是熬夜複習,孫心妍一不小心感冒了,上課時昏昏沉沉,總想睡覺,有一天晚自習她請了假提前回家,孫母到教室門口來接她,全班都好奇地向外張望。第二天好多女生和她說,你媽媽好漂亮好有氣質啊。

周三的時候,連續幾天的雨水停了,天上出了個大太陽。盡管天氣依舊嚴寒,雨水帶來的陰郁心情總算得到了緩解。

好久沒打球的男生們連骨頭都癢了,一下課就帶着球奔到操場,打得熱汗騰騰得趕回來上課。

這天中午,陳彥其飯都不吃了,跟何濱兩個人約了學校幾個高一高二的直接在操場開戰。

一開始大家玩得挺開心的,打到一半,陳彥其不知道何濱忽然發什麽瘋,老是盯住對家的一個人,位置、打法、犯規都不管了,人家拿到球他就截,人家投籃他就蓋,明擺着就是在挑釁。

終于,對方成功被激怒,拿到球後猛地一摔,球在場上直接飛出一個折角。

“你他麽會打麽?什麽吊意思啊?”

場上人早就看出端倪,眼明手快地上來勸,把兩人分開,“好了好了好了……”

幾個高一的過來勸何濱,陳彥其搭住他肩往旁邊帶,知道何濱今天情緒不佳,什麽也不問,直接拉他走,“好了好了,不打了,結束。”

何濱沒說話,也沒被他拉着走,站着沒動。

那頭,男生也被幾個人圍着拉着,嘴裏罵罵咧咧。

拎起衣領擦了把汗濕的臉,何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陳彥其說:“走吧,搞個飲料喝喝去。”說着又要拉他。

就在衆人放松警惕,以為事态已經平息時,何濱忽然甩開陳彥其,沖上去朝對方猛推一把。被衆人圍着的男生防備不急,踉跄幾步,還沒站穩,臉上又被揮到一拳。

陳彥其反應過來時那頭已經一片混亂,他想都沒想,下一秒就加入戰局。

于是,好好的打籃球變成了打群架。

高一和高二的群架。

消息傳到十七班時,這幫人已經全部被拉到教導處嚴厲訓過,并由各班班主任暫時先領回去了。處分的事校領導正在商議中。

在江高很多男生的印象裏,打群架這種事好像還發生在初中。

江高學生不是死讀書的類型,但大家确實很少打架。這裏的學生大多出生在中産家庭,做事随心卻不逾矩,思維比同齡孩子略理智。

而理智不代表心中沒有少年意氣。

這天中午,十七班人四處打聽事情始末,一聽是何濱帶頭和高二的幹架了,都有點熱血沸騰。各個大言不慚地說,高二的要是敢報複,十七班男生絕對一起上。一下子弄得班級空前團結。

李笛把自己聽到的告訴孫心妍:“知道何濱是和誰打的嗎?其實你聽了這是估計還挺開心的。”

孫心妍:“誰啊?”

“沈凱。”李笛沒賣關子,“他們說打球打得一言不合,何濱就把他給揍了,然後高二的就怒了,高一的也怒了,一下子就全打起來了。”

孫心妍是在這天下午看見何濱的。

下午第二節體育課下課前,她去辦公室拿英語作業,遠遠看見一個瘦削的人影,罰站在走廊上。

男生輕靠欄杆,垂着眼皮看下面操場。

餘光注意到有人過來,何濱轉過臉。

孫心妍看看他,徑直去辦公室拿作業,抱着作業本出來,往教室走。

“喂……”

腳步停下,孫心妍想了想,回頭,“叫我?”

何濱問:“下課了?”

她搖頭。

冬日天空晴朗,光線明亮,何濱臉上有兩處明顯的傷痕,一青一紫。

回頭朝沒什麽人的辦公室看看,孫心妍想了想,走到他旁邊。

“我過來拿作業。”孫心妍把本子抱在胸前,“這節是體育課,還有幾分鐘就下課了。”

不遠處的操場上飄來學生歡笑聲,她往下看看,擡頭,“你沒事吧。”

何濱沒回答,過了會兒,忽然說:“那天的事跟我不相幹哦。”

孫心妍:“算了。”

眉頭皺起來,何濱語氣不佳地,“什麽算了,不都說了跟我不相幹,老子純粹是路過。”

“能不說髒話嗎?”

“哪一句啊?老子?”

“……”

安靜片刻,孫心妍抿抿唇:“其實我就是不想再提那件事了。”

何濱看看她,深深呼出一口氣,懶懶地向後仰了下頭,脖子裏發出幾聲關節響。

“拉倒。不提就不提了。”他說。

身邊人說,“不過我信你了。”

何濱低下頭看她。

一陣小風迎面而來,雨後天晴的空氣,夾着細細的陽光,吹動女孩額角幾縷絨發。

站了會兒,孫心妍說,“學校說怎麽罰你們了嗎?”

“沒有。”

“陳彥其也動手了?”

“你說呢?”

“那太好了,畢竟有他爸爸在。”

何濱樂得笑了下,她倒是會想。

就怕陳彥其反倒是最慘的一個,人到現在還站在政教處門外。

“要下課了,我先回班了。”

“喂……”

剛走出幾步,孫心妍回頭,“又怎麽了?”

“幫我個忙。”

“嗯?”

“幫我去買個創可貼。”

孫心妍的目光在他臉上身上逡巡一圈,也沒發現什麽要止血的傷口。

“你不要緊吧?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

何濱說:“不用,幫不幫啊?”

孫心妍:“好吧。”

何濱在褲子口袋掏出張一百塊,孫心妍趕忙說:“不用了,先去給你買吧,省得還要找我一堆零錢。”

孫心妍把作業送回班上,去小賣部買了創可貼再回來。下課時間,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已經換了一批站的人。

何濱不在了。

下了課的任課老師抱着書走來,看孫心妍在外面踟蹰着不進門,笑着問,“來找你們李老師的?她去會議室了。”

“謝謝老師。”

“不客氣。”

回到班上,孫心妍看看最後一排的空座位,又看看在周圍打鬧的幾個男生,把創可貼放進了書包。

誰知下午最後一節課開始時,何濱回班了。全班人像他第一次來班時一樣,從他進門起就行注目禮。

何濱臉上挂着彩,面無表情地走進來,跟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一整節課後排男生都躁動不安,找各種小空隙問他前因後果。

下課後就是吃晚飯時間,孫心妍和李笛從食堂回來,何濱不在。等他回來了,卻又被好幾個男生圍住,孫心妍想把創可貼給他,看看那個情形又作罷。

就這麽一直到了晚自習第一節課下,孫心妍看書看得頭暈腦脹,鈴聲一響,她去走廊上透氣。

“我東西呢?”

身後忽然低低一聲。

孫心妍轉過臉,何濱已經走到她旁邊,手放松地搭在欄杆上,側着臉看她,似笑非笑地。

他身材欣長,臉型瘦窄,這樣的光線下,眉目顯得更深。

“啊?”孫心妍說,“我書包裏,你等下。”

她進去又出來,把創可貼給他。

“多少錢?”他拿在手裏看看。

“幾塊錢,算了吧。”

“真不要?”

教室裏又有幾個男生出來了,孫心妍覺得這麽和他站在這怪怪的,于是說:“不要了,我先進去了。”

何濱回頭,淡淡看了眼她的背影。

拿着創可貼在手裏輕輕翻轉兩下,他略挑了下眉,打開,撕開一片,随手往下巴上一貼。

夜色下,對面的教學樓燈光明亮。

擡手摸摸後脖頸,嘴角浮起一絲笑。

10

大家都在為何濱、陳彥其的打架事件擔心時,學校的處理結果在周五出來了,處理得很淡,所有人都是警告處分。

周一的升旗儀式上,學校對全校師生通報了結果。後來李愛珍也在開班會的時候提了一下,讓大家今後注意紀律,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學生們覺得這事有點雷聲大雨點小。

人在少年時很難懂得,他們的愛恨情仇在大人們眼裏是一文不值的,都是小兒戲。只有當他們牽扯到大人的利益時,他們才會得到正視。

其實江高那年正在省內評文明校園,校領導一聽說打群架,內心極其惱怒。然而盡管怒,卻又不得不顧及大局,加上其中牽扯學校中層幹部的孩子,另外幾個孩子家長又不停打招呼,連記過都不肯。一旦履歷上背處分,就怕以後特招、出國之類會收影響。

最後經過幾方博弈講和,學校才進行了大而化小的處理。

這件事裏,最無辜的算是陳彥其了,純粹為了兄弟義氣,最後被陳父好好修理了一番,連着一整個星期在學校大氣都不敢出。

這天中午,陳彥其跟何濱在校外吃完飯,兩個人坐在小花壇邊上歇腳、喝可樂。何濱眉骨上的一塊青還沒全消,陳彥其看看他,忽然笑了下,摸摸鼻子,“哎,你那天發什麽神經啊。”

也就是事情過去了他才這麽問他。

“沒什麽,”何濱說,“看他不爽。”

陳彥其:“幹什麽,你好好看人不爽,人家搶你對象啦。”

何濱看看他。

陳彥其雙手撐在身後,嘴一咧,懶懶笑着說,“那天在水房,你他媽做得也太明顯了。我後來一想,就不該再喊沈凱一起打球,我這是自己找雷來炸了。”

周圍走動的都是江高的學生,三三兩兩,不乏一些小情侶。天氣冷,一對男女走來,女生身上敞懷穿着男生的棉外套,男生單穿裏面的線衫,一路說說笑笑地走過去。

何濱跟陳彥其無聊地看了看,何濱忽然說:“你對象呢,這陣子沒帶出來?”

陳彥其初戀在初一,隔壁班的女生,談了兩年,初三的時候分了,後來又談了一個,上高中分了。這個是上高中後談的,不同校的高一女生,何濱見他帶出來過幾次。

“這不要期末考了嘛,跟我鬧分手呢,說怕影響學習。你看着吧,我不答應她跟我鬧,回頭我答應了她肯定更要鬧。女孩子啊,你以後就知道了,煩着呢……”

陳彥其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笑。

“看什麽?”何濱垂着眼問。

陳彥其搖頭晃腦地往旁邊看看,憋着笑。

何濱也看着旁邊,喝自己的可樂。

陳彥其罐子裏的可樂喝完了,過來拿他的,何濱手臂一讓,他掏了個空。

陳彥其不屑地“切”一聲。

期末考試前,十七班有男生過生日,周末裏請大家吃飯唱歌,也邀請了孫心妍。男生是個住宿生,平時和李笛關系不錯。孫心妍周末要上數學小課,不想去,耐不住李笛勸說,下午她上完課直接來到火鍋店。

男生邀請了一桌人,有男有女。

飯桌上大家紛紛拿出禮物。男生送的大多是漫畫、運動用品。女生送的則是CD、書籍一類,還有人送毛絨玩具,被大家笑話了一番。

孫心妍送的是一支鋼筆。

細細長長的盒子,男生打開,臉上綻開笑容:“謝謝啊,我正缺筆呢。”

旁邊的男生插嘴:“你他媽字寫得那麽醜,別玷污鋼筆行嗎?”

衆人大笑。

孫心妍也跟着笑。

其實,孫心妍在班上的人緣很不錯,長得好,性格又溫柔可親,很多人都想和她親近,特別是男生們。但他們親近她的同時,又難免把她捧成焦點來對待,于是中間總像隔着層什麽,很難交心。

吃火鍋的時候大家都說說笑笑,孫心妍坐在李笛旁邊,別人和她說話她都搭理,但基本不主動插話。

吃完飯大家一起去唱歌,孫心妍不想去,又被李笛勸說。

李笛說:“去吧,飯都吃了再玩一會兒又沒什麽,你要是不去,人家還以為你故意擺譜呢。”

孫心妍想想也有道理,來都來了,“那好吧,我打個電話跟家裏說一聲。”

男生在KTV開了一個大包廂,剛開始唱,班上又來了兩個人。大家看似放松地躺在沙發上,其實男女生之間泾渭分明,女生都靠點歌臺這邊坐着。壽星一邊點歌一邊叫來服務員,點了很多吃的喝的,出手很大方。

大家點的都是周傑倫、孫燕姿、SHE的歌,這些脍炙人口的歌人人會唱,唱了會兒就玩開了,每一首出來都有人要搶話筒。

孫心妍和幾個女生坐在角落裏,李笛去唱歌後,旁邊的一個女生一直在和她聊歌星八卦。

包廂門忽然開了。

大家朝門口望去,何濱走進來。

他穿着件休閑款的厚外套、黑色牛仔褲,腳下一雙白色板鞋。他像是剛洗過澡,頭發還有一點濕潤,手上拿着一個小盒子,目光掃了一圈裏面人。

在場女生們眼前一亮。

壽星拿着話筒說:“小濱爺來啦,等你半個多小時了。”

何濱過去把禮物給他,“生快。”

幾個男生愉快地湊過去跟他打招呼,何濱脫掉外套坐下,和他們說笑。

李笛唱完歌回到孫心妍旁邊,往那頭看看,戳起果盤裏的一片香瓜,“還請何濱了啊,我都不知道。”

孫心妍坐着喝了不少水,有點內急,“我要去洗手間,你去嗎?”

“好啊,走吧。”

李笛拿着面紙,拉着孫心妍的手出去。

等她們上完廁所再回來,發現原來的座位被坐了。女生都擠在一頭,只有中間空着,兩個人便在中間坐下。

這麽一來,李笛旁邊坐的就成了壽星,她跟壽星說了會兒話,越說越高興,轉過臉跟孫心妍說:“孫心妍你聽,他還要跟我合唱呢,他那個公鴨嗓子。”

壽星叫嚣着:“哪個是公鴨嗓,就來首廣島之戀怎麽樣。”

“廣島之戀就廣島之戀,誰怕誰啊!”

衆人在旁邊哈哈笑地起哄,兩個人便興高采烈地一起去點歌了。

中間兩個人一走,孫心妍旁邊立馬空出了一大片座位,離着最近的人就成了何濱。

過了會兒,有個男生擠過去跟何濱說話,他朝旁邊移了下,兩人之間的距離自然而然又縮小了大半。

孫心妍拿出手機看的時候,旁邊忽然有人問,“怎麽不去唱歌?”

她轉過臉。

“你沒來的時候唱過了。”

何濱說:“再去點兩首。”

孫心妍搖頭,“不想唱了。”又問,“你吃飯的時候怎麽沒來?”

何濱沒說話,垂眼回手機上的短信,回完了才說,“我爸今天回來,晚上跟他吃的飯。”

孫心妍點點頭,“你爸平時都不在這邊?”

他沒聽清,皺着眉,傾身湊過來一點,“什麽?”

鼻尖一股男生身上的沐浴露味,孫心妍臉上莫名一熱,她無形地退開一點,“我說,你爸爸平時不在這邊嗎?”

“哦,他各地跑,一個月回來一兩次吧。”

何濱重新坐好,孫心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歌曲切換中,包廂忽然安靜了一下,熟悉的旋律響起,孫心妍看向屏幕。

是周傑倫的《星晴》,她喜歡的歌。

孫心妍今天披頭發,頭上卡着一道細細的白色發箍,柔順的發絲從兩邊垂落,遮住耳廓。不怎麽明顯的光線下,何濱看見她嘴角忽然揚起了點微笑。

他跟着看向屏幕。

然而歌唱到一半,忽然被切了。李笛和壽星拿着話筒走到屏幕前,開始了搞笑版的《廣島之戀》表演。

掌聲、歡呼聲,全場氣氛進入高潮。

等這首《廣島之戀》結束,孫心妍看時間不早了,跟李笛說要先回去。李笛唱得一頭汗,正玩在興頭上,想掐宿舍關門的點回去。

孫心妍說:“沒關系,那你再玩會兒吧,再晚我坐公交就不方便了。”李笛囑咐她回去路上小心,到家後發短信。

孫心妍過去跟壽星告別,壽星自然客氣地挽留她。

“我也走了,你們慢慢玩。”何濱忽然也站起來,拿起桌上的錢包手機。

幾個正在耍寶的男生停下,看看他們,“不是吧,都走了?何濱,你這剛來一會兒,再玩玩吧。”

“你們玩。”何濱拎起沙發上的外套。

孫心妍看看他,估計是他爸爸今天回來,他也要早點回去。

兩人先行離場,出了包廂,孫心妍看看何濱,“你先走吧。”

“怎麽了?”何濱穿起外套,身形顯得更加挺括。

“我要上個洗手間。”

“那你去吧,我在外頭等你。”目光繞到她背後,“包要不要幫你拿?”

孫心妍搖頭,“不用了。”

走廊上是摩登的鏡面裝飾,牆上挂着一幅油畫。畫上是一株植物,綠色的莖上結着像風鈴一樣的白色花朵,清新可愛,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何濱閑着無聊,盯着看了會兒,一回頭,孫心妍出來了。兩個服務員端盤子從旁邊走過,他才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長款的白色羽絨服。

孫心妍走過來,看牆上,“看什麽?”

“沒什麽,走吧。”

他們一起走出KTV,往公交站走。馬路上車來車往,喧嚣不止。

“你也坐公交?”孫心妍問。

“嗯。”何濱說:“你家現在住哪?還住不住教師大院?”

“不住了,現在在明月園,前兩年就搬了。”

孫心妍一家原先一直住在父母學校分配的房子裏。她上初中後,孫父按揭買了現在的房子,一百三十多個平方,比原來的兩室一廳多出了間大書房。

“你跟姜坤玩得很好?”姜坤是今天的壽星。

“還好吧,李笛跟他玩的更好一點,他這個人挺搞笑的,好像跟女生關系都不錯。”

孫心妍說:“其實我一直有個事挺好奇的。”

“什麽?”

“你不是在北京上學的嗎?為什麽要回來,不是說那邊高考更簡單麽?”

“誰說的,你考過?”

孫心妍白他一眼,嘴裏嘀咕,“那總不會比江蘇還難吧。”

何濱沒說什麽,過了會兒忽然冒出一句,“吃不吃燒烤?”

孫心妍往那頭看,路邊果然一排燒烤攤,風把油煙吹得滿街都是。

孫心妍搖頭,“才吃的火鍋,你不在家吃的晚飯麽?”

“過去看一下。”

何濱說着就往旁邊走,孫心妍叫了他一聲,人卻已經上了馬路。

小推車上挂着一個燈泡,黃黃的燈光下擺放着各式各樣的烤串。車旁旁邊兩張簡易小桌子,一個客人也沒有。小販一看到何濱過來很熱情,立馬問,“小老板,看看吃點什麽?”

孫心妍走過來的時候,何濱已經點好幾樣,轉過臉問她,“你吃什麽?”

晚上一桌人圍一個火鍋,其實孫心妍沒吃着什麽,這個點确實有點餓了。她看看時間,“我要趕10點的末班車。”

“知道了,吃起來快得很,你吃什麽?”

“鱿魚須。”

“點了。”

“雞翅?”

“點了。”

“那來串包菜吧。”

何濱說:“老板,再來兩串包菜。”

“好嘞,你們先坐下來等,好了我給送桌上去。”小老板把幾個串子往油鍋裏一扔,嗞裏嘩啦響。

孫心妍一坐下就說,“你快點吃,吃不完我不等你。”想想又補上一句,“9點40我肯定要走。”

帶着機械表的男生手腕忽然閃到她面前,“才9點。”

在筷桶裏拿出兩雙一次性筷子,他給一雙她,揪下一截餐巾紙擦桌面。

“你有潔癖?”孫心妍問。

“沒有。”

看他奮力擦桌子的樣子,孫心妍皺起一點眉,“這樣還不是潔癖?”

擦完了,何濱把紙團往旁邊一扔,看看她。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不大,卻有窄窄的雙眼皮,被高眉骨和挺鼻梁襯托着,顯得深邃有神。

胳膊放松地搭在桌面上,他歪着一點頭,“我的衣服都很貴,懂麽?”

孫心妍無言以對。

9點半,兩個人吃幹抹淨,一起往公交站臺走。何濱結賬掏錢的時候,孫心妍也在包裏掏錢,“AA吧。”

何濱話都沒回一句,等孫心妍從錢包掏出錢的時候,老板已經把零錢找回來了。

“多少錢啊。”

何濱站起來,“走了,我從來不用女人錢。”

孫心妍還是要把錢給他:“我又不是說我來請,就是AA,各人付各人的。”

“行了,”何濱說,“實在想付下次就回請吧。創可貼的錢不也沒給你。”

孫心妍只好作罷,“那好吧,下次我來。”

城市的燈火在街道上漾開,空氣裏是霧一般的昏黃色。有點變天了,街上的風忽然大起來,兩個人不知不覺加快腳步。

站臺上的兩大扇玻璃裏是肯德基的全家桶廣告,一對年輕情侶牽着手走來,男人幫女人提着包。

背着棕色的牛皮雙肩包,孫心妍往邊上站站,朝馬路那頭看車。旁邊,何濱手抄在褲子口袋裏,外套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只露出半張臉。

“你坐哪路?”一開口,嘴邊就是白色霧氣。真的降溫了。

“啊?”何濱頓了下。

“你坐哪路?”她又問一遍。

“哦,”何濱摸摸後頸:“21路。”

“21路……”孫心妍想了想,“那是金湖方向?”

“是吧。”

孫心妍正想問他們家現在在哪,遠處,一輛公交車正好晃悠悠過來了,她眼前一亮,“咦,21路好像來了。”

身形頓了頓,何濱慢慢轉頭看過去,面無表情。

11

兩道黃光從馬路盡頭上移動而來。車在站前停下,緩步下來兩個乘客。

洞開的前門正對何濱。

“拜拜。”孫心妍跟他道別。

看看車,再看看她,舌頭抵了下面頰,何濱手插着口袋走過去。

車廂內昏昏暗暗,孫心妍看他在身上摸索一陣,像是沒找到硬幣。在司機等待的目光裏,何濱投了五塊錢紙幣,到窗邊坐下。

車外,孫心妍還在原地,背後的巨大廣告牌在夜色下投射出有些暗淡的紅光,把她身上的白色羽絨服照得有些發粉。

她朝窗邊人揮了下手,淺淡的笑容在她唇邊一閃而過。

車開走了。

車輪碾壓柏油馬路的聲音在耳邊漸散,孫心妍下意識地回頭,後面那對年輕的情侶還站在後邊卿卿我我。一陣大風把四下裏的燈光吹得有些模糊,樹木、店招牌、街上的零零碎碎都被吹得嘩啦啦響。

好冷。

孫心妍帶上羽絨服後面的風帽,在包裏翻出耳機,一頭插手機,一頭塞耳眼裏,一個人繼續等車。

老舊的公交車在夜色下一路“吭哧吭哧”前行,不知道要把人帶去哪。

公交車內乘客寥寥,流光溢彩的街道在窗外連連閃過,何濱目光發愣地坐在位子上,腦中全是剛剛在車窗外的那個笑容。

輕輕的,甜甜的,對着他。

她這笑得是什麽意思?她随便笑笑的,還是剛剛特意跟他這麽笑的?

何濱覺得自己內心似有什麽東西與這夜景交織着,閃爍迷離。怪異、混亂,混亂中帶着一點困惑,困惑中又有一絲甜美,各種感覺交融重疊,讓人忍不住再三回味。

車越開越遠,直到窗外風景徹底冷寂,何濱才回過神。

一下車,外面簡直冷爆了。

他一路小跑到馬路對面,戴着帽子抖抖縮縮地抱着臂在寒風中等車。郊區的冬夜沒什麽人和車,等了近二十分鐘,終于攔下一輛出租,揚長而去。

這晚,孫心妍到家已經不早,明天還要上課,她梳洗後很快入睡。可能是晚上又吃火鍋又吃燒烤,夜裏被肚子疼醒,她披着睡衣起來上廁所。

空氣冷得非比尋常,回房後,她睡眼惺忪地拉開一點窗簾,瞬間,驚訝得睜大眼睛。

屋頂、樹木、街道……天地間全部白茫茫一片。下雪了。

孫心妍永遠忘不了那個有些不尋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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