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二回,李笛沒好氣地:“又幹嘛?” (6)
每到他投籃她都暗暗激動,進了她就情不自禁地輕輕鼓掌,沒進她就在心裏遺憾地嘆息。
她不是在看他們打球,她是在看他一個人打球。
打了差不多二十分鐘,何濱被換下來休息,他蹲到她面前,撥了下她的頭發。
“一個人坐這無聊不無聊?怎麽不去跟她們說話。”
他說的是那幾個女孩子。
孫心妍搖頭,“跟她們又不認識。”
“幫你介紹一下?”
“不要了。”
何濱不太說得出孫心妍的性格,有時候挺開朗活潑的,有時候又有點小內向,特別是對外人。不過她內向的時候挺讓人想疼的。
何濱頭發濕亮,一臉汗,像被水澆過一樣。有那麽一滴挂在薄眼睑上,快掉他眼睛裏了。孫心妍手裏剛好捏着一張餐巾紙,放在他眼皮上印了下,“你快點擦擦汗。”
何濱:“你幫我擦。”
“自己沒手嗎?”
“沒有,快點快點……”他抓着她手放自己額頭上。
孫心妍笑了下,身子前傾,慢慢幫他把整張臉擦了一遍。
打完球是五點,幾個人從籃球館出來,有個男生要請客,喊大家一起回市區吃飯。
孫心妍不願意,何濱就沒答應,等幾個人打車走了,他手插着兜,跟着她在路邊慢慢往前晃。
奇了怪了,剛剛連着來兩輛出租車,忽然又一輛都沒有。面前是一條破破爛爛的水泥路,兩旁都是低矮的民居,雜草叢生,被夕陽的餘晖蒙着一層淡金色。
孫心妍沒來過這兒,感覺像是在外地。
走着走着,前面出現了幾個小吃攤。
她有點饞得朝那邊看看,“那是賣什麽的?”
“過去看看。”何濱輕攬着她的肩走過去。
如果在平時,又或者在市區,孫心妍絕不允許他在大庭廣衆下做這種輕浮動作。但在這個特殊情境下,她默許了。
“吃哪個?”他們在幾個攤位旁邊走過。
孫心妍拿不定主意,何濱說:“要不來碗赤豆糊,回市裏再吃點別的,反正你爸媽今晚不回來。”
孫心妍回頭看看,賣赤豆糊的是前面那個炒飯攤。
“那好吧,一碗赤豆糊我估計就飽了。”
“什麽小雞腸子。”
兩個人走回去坐下。早晚溫差大,這個點風變得涼了,何濱把自己外套脫下來給她。孫心妍不肯穿,但她今天只單穿了一件長袖薄衫,确實有點冷,最後還是穿了。
男士短款的黑色運動外套,穿在她身上像個大套子,兩邊的肩耷拉着,清秀的面孔襯得更小更白。
吃赤豆糊的時候,孫心妍一只手扶着碗,一只手拿着勺子。
何濱看看她,“嗯,你就拿我衣服在桌子上蹭,當抹布。”
黑溜溜的眼珠朝他一翻,孫心妍想到他之前說過的那句“他衣服都很貴”。這麽一來,她手臂确實注意了點,不再搭桌面上,但也不跟他說話了。
過了會兒何濱看看她,把她胳膊又拉上來,“我現在是一句話都不能講啊?”
孫心妍說:“誰不準你說話了?問題是你不會好好說話。”
“怎麽樣算是好好說話,你教一下?”
“要我教可以,付學費。”她有點兒俏皮地伸出一只手。
“好。”他把錢包放她手心上。
孫心妍才不稀罕呢,還給他。
兩個人就這麽說說鬧鬧地吃着兩碗赤豆糊。
何濱吃得很慢,孫心妍都快吃完了,他還拿着小勺子在慢慢挖。
兩只手撐住面頰,孫心妍說:“吃完了沒有?”
“急什麽。”
“你當你在吃法國大餐啊,這麽慢……”
轉過頭,孫心妍有點無聊地看看周圍,随即,目光慢慢定在遠處。
這麽偏僻的地方,她好像看見了……韓東。
人從馬路那頭過來,旁邊跟着一個走路有點瘸的中年女人。他們在說話,一人手裏拎着一大包東西。
韓東為什麽在這?旁邊的是他什麽人?這些問題剛在腦子裏冒出來,人已經過了馬路,朝這個攤位走來。
一輛大卡車從路面上碾壓而過,揚起一片塵。車過去後,韓東在攤位上放下今天要用的蔬菜。似有所感的,他目光微轉,發現了坐在自家小吃攤上的兩個人。
越來越暗的天光裏,孫心妍迎上他的視線,一怔。
她身上穿着男生外套,發型和平時不一樣,柔順地披着,面孔上是一種刻意保持的自然表情。而她身邊坐着的,無疑就是外套的主人。
何濱也在看着他。
十分忽然地,幾個小攤位上的燈都亮了。黃色的廉價燈光點亮這段小路。
旁邊的攤主忽然對韓東說:“東東,把那個桌子上的碗收一下。”
韓東收回目光,平靜地走到旁邊去了。
孫心妍聽見身邊人問,“吃好沒有?”
何濱一臉無所謂地看看她,“吃好了就走吧。”他拿着錢包站起來。
“走啊,傻了?”
孫心妍慢慢站起來。何濱牽起她的手,帶她走了。
35、35 ...
事實上, 周末帶孫心妍去打球原本不在何濱計劃內。
可似乎這世上很多事情的發展都是突忽其來, 而又順其自然的。
當他和孫心妍在約會時, 突忽其來地被叫去打球,于是打完球,他順其自然地帶她去見了一面“老熟人”。
也許感情的最初,我們只在想付出, 結果付出越多,占有欲越強, 不能容忍一丁點觊觎。何濱和孫心妍相處越久越清楚, 韓東身上的優秀、禮貌、溫和, 全是她喜歡的特質。而他自己呢, 恰恰站在這些的反面。
是的何濱對韓東有着深深的敵意和不屑,于是當他發現韓東的另一面時,他對這個人的不屑更深了。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裝的。
再過幾天就是期中考, 這天的體育課上, 體育老師只上了十來分鐘課就體貼地讓大家自由活動。好多女生回班上看書,只剩愛玩的男生們還在下面打球、玩鬧。
孫心妍和李笛把幾張講義帶下來了,坐在花壇旁邊的小樹蔭下互背知識點。背着背着李笛停下, 看見幾個男生成群結隊地正往器材室走。
何濱和陳彥其走在後面一點, 兩個人走姿還是那麽痞。
李笛問孫心妍:“這幾天你跟何濱怎麽啦?”
孫心妍的目光還在講義上,“別跟我提他。”
“你又跟他生什麽氣了?”
因為那天晚上的事,她三天沒理何濱了。
說是生氣,其實更像是一種遷怒。孫心妍覺得如果不是陪他去打球, 他們的事根本不會在韓東面前暴露,她也不會看到韓東不想讓人知道的隐私,弄的大家都很尴尬。
而何濱這次像是也沉住氣了,每天給她發條短信,她不回他就不再發,學校裏不找她。
李笛還在等着聽故事,孫心妍像是越想越煩,不願聊了,“先背書吧,下次再跟你說。”
器材室裏面一股子灰塵味。
體育老師在操場抓住幾個大個子男生,讓幫忙整理器材。何濱跟陳彥其進去時,韓東恰巧出來。兩個人肩擦肩,沒有目光接觸。
等陳彥其跟兩個男生說了幾句玩笑話,一回頭,何濱不見了。
韓東拿着乒乓拍往臺子那邊走,後面有人跟上來。
何濱雙手插兜走在他旁邊。
走了一段路,韓東驟然停下。不出意料地,何濱跟着他停下。
操場上很多學生,午後陽光下,追追打打,踢球玩球。
只有心裏的那個人,會在人群裏發光。她什麽都不用做,只要靜靜的在那兒,你的目光就會自然地追随。
停下的腳步裏,韓東和何濱幾乎是同時看向樹下的女孩。
孫心妍坐在花壇邊上,手上拿着一份講義,白紙一角被風吹折了,卷在她手上。眉清目秀,米色毛衣、淡藍色牛仔褲,也許這個操場上有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卻絕不會有比她更加剛剛好的。
剛剛好的優秀,剛剛好的美麗,清純可人,自然幹淨,一如秋空裏的雲,讓人心曠神怡。
韓東聽見身邊人用一種淡淡的、挑釁的語調問,“你覺得她怎麽樣?”
沉默。
歪頭看着遠處那幅寧靜畫面,何濱說,“我跟她在談戀愛,你離她遠點。”
是的,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何濱,你不用懷疑他真正嚣張起來的那股狂妄勁,那種從骨子裏散出來的桀骜。
韓東沒說話,兩秒的靜止後,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他繼續往前。
可是,他只走出了三步。秋風如刀,一刀刀割在臉上。
三步後,這個被生活所困、隐忍壓抑多年的少年頓住身影。下一秒他折回來,一把抓住身後人的T恤前領,何濱被逼得連退兩步,臉上的傲慢神色一分不減。
“打架了!那邊有人打架了!”
操場上的人忽然騷動,孫心妍和李笛本來還沒在意,直到班上有兩個女生也往那頭去,面色焦急地說,“你們不去看看啊,我們班男生打起來了!”
“我們班的?誰跟誰啊?”
李笛立馬炸了,孫心妍也站起來。
操場周圍已經擠着一堆人,兩個年輕力壯的體育老師在中間奮力拉人。孫心妍一過去就聽見兩個熟悉的名字。頭皮發麻,驚慌中,她看見老師徹底把人拉開了,幾個男生在幫忙。
隔着幾個人頭,孫心妍看見何濱外套斜挂在身上,體育老師教訓着他,他揚着下巴,一臉無謂。
對面,韓東也被幾個人拉走了。
戀人之間可能真的有心電感應。這樣混亂不堪的場面,何濱還是輕而易舉地找到孫心妍,并和她在人群中對視了一兩秒。
心口起伏着,孫心妍的失望、傷心溢于言表,她安靜看着他,眼淚落下來之前,掉頭就走。
體育老師很快把周圍學生驅散了,副課老師不想多管閑事,囑咐何濱幾句,往其他地方彙報情況去了。陳彥其拉着何濱往旁邊走。
走了幾步,何濱甩開陳彥其,往另一個方向追過去。
“你給我站住。”
在禮堂背後的無人小路上,何濱拽住孫心妍胳膊。
走到她面前,他低頭看着她,“你跑什麽?啊?”
“為什麽跟他打架?”
“沒看見嗎?他先動的手。”
孫心妍擡起頭,晶澈的雙眼中有了淚光,“他先動手?上一次你和朋友去體育館打球,就是我們後來去的那個對嗎?你其實知道他家情況,還要帶我去給他難堪。”
“對,我故意給他難堪。就像你明知道他喜歡你,還給他希望。”
“何濱,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你喜歡的就是最好的,全世界都要跟着喜歡?”
“對,你就是最好的。”
眼淚終于掉下來,孫心妍看着他,“踐踏別人的自尊好玩嗎?為什麽你是這樣一個人,為什麽一點都不為別人考慮?”
面前的人不再是她熟悉的幼稚男孩,他的口吻異常冷酷陌生,“為什麽要為別人考慮,我只對我喜歡的人好。”
“可你這樣不是對我好,你是在讓我難堪。”
孫心妍滿面淚光,何濱從來沒這樣看她哭過。
“你為他哭啊?”
“何濱,你給他道歉。”
“做夢。”
孫心妍看着他,終于,聲音顫抖着小下去:“對,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們的錯,我們根本不了解對方……”
下課的鈴聲響徹天空,孫心妍繞開他,快步走出禮堂背後這條小路。
校園裏,學生們魚貫而出,她孤身穿過人群,身影匆匆。很多人用詫異的眼神看她,這時候的孫心妍完全不在意,只想趕快把控制不了的眼淚流完。
原來,這就是戀愛啊。
以為會收獲甜蜜和微笑,結果得到失望和眼淚。以為互相喜歡,就能在心靈的靠近中彼此了解,結果卻看到一個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人。
——你為什麽是這樣一個人?
太年少了。
年少到何濱并不真正理解孫心妍的眼淚,只知道她的眼淚是對他的質疑,是對挑釁韓東的指責。也許多年後他才會懂得,那些眼淚只為他。
那是一個女孩對愛人的完美苛求,是愛之深、責之切。
何濱和韓東的打架事件沒有在操場結束,體育老師第一時間跟十七班班主任李愛珍彙報了情況。
下午第三節課是物理,李愛珍把兩個人叫到辦公室談話。十分有默契地,兩個男孩話都很少,認錯态度倒是端正。
阻止地及時,沒人受傷,被教育一番,兩人回教室。
第二天早讀課,韓東一來就被李愛珍叫出去。
他們的談話不在走廊上,而是在六教背後的小花園裏。
那天,破天荒的,李愛珍和韓東聊起自己的故事。
“知道老師是哪兒人嗎?”
早讀時間,六教後面一個人沒有,老樓邊的小假山旁,古舊的小噴泉汩汩往外湧水。
師生倆坐在長木椅上,像在公園一樣閑适。
李愛珍說:“老師是安徽人,六安,聽說過嗎?”
韓東點頭。
“但是老師家是在六安下面一個很小的村。”李愛珍笑笑,“李老師的父母一共生了三個孩子,我是老二。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我的姐姐和弟弟學習不好,都只念到初中,就我一個人後來考到大學。考高中時候,家裏太窮,父母不想我上,想重點培養弟弟,家裏很多親戚也勸他們不要繼續讓我上,我說不行,我一定要上高中、考大學,今天誰攔住我我以後一輩子跟他沒完。”
男生淡淡笑了下。
李愛珍也笑,“知道了吧,老師的厲害不是一天兩天裏練出來的。”
“後來沒辦法,家裏人就勉勉強強讓我上了鎮上的高中。”李愛珍說,“要知道,那時候交學費已經不容易了,也沒有太多生活費,吃飯怎麽辦呢,我每個星期都從家裏帶十幾個饅頭,一大包鹹菜,別人去食堂我就回宿舍,饅頭配鹹菜。但是我們那時候的食堂和你們現在不一樣,我們的飯不用買,是放在一個不鏽鋼桶裏,自己随便挖。”
李愛珍淡淡一笑,“我一看,咦,這等于說吃白米飯其實是不用花錢的。于是我就帶着鹹菜去食堂蹭飯,發現湯也不要錢,順便還蹭碗湯。”
可這天底下,哪裏都沒有可以白占的便宜。
直到一天中午,她正在就着白米飯吃鹹菜,食堂裏兩個打菜的師傅站到了她面前,聲音洪亮的:“小姑娘,這飯付錢了嗎?”
周圍無數雙眼睛看過來。
呆住片刻,她搖頭,面紅耳赤地,“我看飯好像不用付錢……”
“那是人家買了菜的不用付錢。我們看你這樣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啊,小小年紀,還是個學生,怎麽一點臉都不要?”
即便今天已為人師表,李愛珍想到那句“怎麽一點臉都不要”,面頰依然火辣辣的,而在當時,就像被人甩了一個耳光。
作為學校的苗子生,從韓東進這個班級起,李愛珍就很關注他。高一時候,她就從他班主任那邊知道知道了點他家庭情況。但她也清楚學生間關于他的傳言,那所謂的雙教授家庭背景。
李愛珍理解他,那是一種感同身受式的理解。她甚至可以想象,但凡這個孩子的家庭正常一些,只要像個普通家庭一樣,他都不會給自己裹這麽一層虛榮外衣。也正是這層體諒,每一位遇到他的老師總是格外客戶他那顆自尊心。
“後來的兩年多時間,我一步也沒有跨進過那個食堂,但是畢業那天,我想進去點一桌菜,結果食堂在暑期不開放了,沒有給我這個揚眉吐氣的機會。于是我在它門口坐了整整一下午。知道老師那時候想什麽了嗎?我忽然就想到孟子裏的幾句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清晨,一天中陽光最清最好的時候。少年大腿上是捏成拳的手,一滴熱淚直直掉下來,砸在手面。
只有一滴,壓抑、酸澀、痛楚。
有人輕拍他的肩:“學校這次把名單放到網上可能是一種疏忽,事情既然發生,李老師覺得,任何事情都是雙面的,大家都不喜歡這樣的事,但是,我們可不可以把它看成一種磨砺,去更好地正視自己?”
36、36 ...
韓東和李愛珍回班, 早讀課已經快下。
在教室轉了一圈, 李愛珍臨走時敲敲孫心妍課桌。
不明所以地擡起頭, 孫心妍看着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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