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花開

吃過飯，顧仁拿錢包，聽到尤茹說：“小洲，今天的飯照常記在我的賬上，月底一塊結。”

又轉過頭對顧仁說：“顧老師，今天麻煩您了，送我回來，還浪費您時間。我也沒錢請吃太好的，只能請你吃這個，你不介意吧？”

顧仁哭笑不得，他一向認為請女士吃飯是禮節，不想被高中生一本正經的成熟口吻別在當地。

只好搖頭：“不介意……”

他的肉馄饨六塊一碗，他肯定想不到，為了這六塊，尤茹要少吃兩天的晚飯。

“顧老師慢走，小茹慢走。”叫小洲的男孩知道顧仁是小茹的老師之後，明顯态度好不少。

從馄饨店走出去向右有一條小巷，路兩側都是架着塑料架子的小攤。顧仁被廉價花哨的塑料發夾、手機殼、十塊一件的衣服繞的眼暈。

來往的人熙熙攘攘，尤茹跟顧仁并肩走着覺得有點擠，就退到後面去。看顧仁背影，覺得他顧仁跟這裏實在格格不入。

“顧老師，謝謝你送我回來，耽誤你的時間了，我先上去了。”

“等一下，”顧仁朝小超市走去，招呼尤茹，“進來吧。”

剛才吃飯的時候他飛快發短信給顧北，“女生，補身體，吃什麽？”

顧北很快發了一個長長的清單過來，都是她平時吃的，還順帶發了一個八卦的表情過來，“大哥，有情況？”

“沒，學生今天暈倒……”

顧北登時十分敬佩，顧老師您趕緊忙。

參照着這個清單，顧仁把這個社區小超市仔仔細細逛了一遍。

排除了牛奶和雞蛋，把進口豆漿換成永和，廚師阿姨熬的桂圓蓮子羹換成速食的，新疆大棗倒是有，顧北常吃的雲南古法紅糖換成普通紅糖粉。

Advertisement

小超市，有些東西積了灰，顧仁不願意用手碰，叫店主用紙巾擦幹淨了才肯拿。

就這樣，結賬。

“我給你送上去吧，你拿不了。”

尤茹看着顧仁滿手的東西，一時回不過神來。

從送她到醫務室到開車送她回家，顧仁的行為處處透着例行公事的意味。但這箱豆漿，這袋桂圓蓮子羹，一大包紅棗紅糖，偏離了他處心積慮的公事公辦。

顧仁腦子裏一閃而過跟孔蒲一塊時候的畫面，那時他從來沒買過這些。似乎都是孔蒲照顧他。

顧仁送尤茹上了二樓，樓梯吱呀作響，樓道裏的鄰居正在炒菜。尤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走到門前掏鑰匙。

“顧老師，讓你破費了。進來喝口水吧。”

顧仁覺得，尤茹的客氣、禮貌都生硬地好像從教科書裏學來的一樣。

“沒事，你好好休息，我就送你到這。明天要是還不行別來上課了，反正也是運動會。”

尤茹點頭，目送顧仁離開。

顧仁開車回家，瞥一眼副駕駛。吃飯前尤茹在車上睡着的時候，他伸臂繞過她幫她調椅子。

女孩子呼吸輕淺綿長，臉上清晰可見細細絨毛。他低頭看，被她搓紅的眼皮底下，清清楚楚，溢出了一滴淚。

第二天尤茹還是去學校了，她跟自己的身體賭氣，就想證明自己不是那麽嬌弱的。

到了操場，正好趕上楊小花扔完鉛球。楊小花鉛球丢得有點太遠了，裁判都有略點蒙，這個實在遠超女生的水準。

毫無懸念奪冠，楊小花非常興奮，舉起雙臂要跟人擊掌，班裏圍觀的聊聊幾人都有點愣住。楊小花的手就那樣尴尬地挂在那兒，像孤零零的稻草人伸出殘臂，在風中瑟瑟搖擺。

她臉迅速漲紅，正要讪讪放下雙手，尤茹走了過來，伸出雙手輕輕擊了她一下。沒說別的，只微微一笑。

其他同學也反應過來了，熱熱鬧鬧跟楊小花擊掌，給了她許多誇贊，還有人親熱叫她小花。

顧仁被拉壯丁，當三級跳的裁判，“哎踩線了，別緊張。”剛安慰了一下一個踩線的學生，尤茹就進入了他視線，她應當是恢複的不錯，氣色好一些。

尤茹跟楊小花擊掌，幫她解圍，顧仁看見了，心說，原來這女孩子也有不游離的時候。

因為仗義跳了集體舞，和剛才擊的那下掌，楊小花自覺和尤茹之間萌生了革命友誼，一定要請尤茹吃飯。

尤茹看着楊小花打來的雞排，紅燒肉，蓮菜大肉水餃，一時無語。

“嗯，我吃素，楊……嗯，小花。”

“啊？”楊小花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竟然有人不吃肉，是得多跟自己過不去，“那你吃什麽，拿我的卡去打吧。”

丢給尤茹一張套着動漫卡套的飯卡。

尤茹沒客氣，打了一碗砂鍋菜回來。兩廂比較，楊小花覺得自己吃的有點多。再端詳尤茹一番，她覺得自己應該要減肥了。

于是開始游說尤茹：你太瘦了，再不鍛煉風就把你吹到了。你看，昨天暈血，可不是因為你平日裏運動太少。我跟你說，就你這樣的，高三都熬不過去！

“所以呢？”

“我每天早上陪你來學校跑步吧！”

“行。”尤茹答應得幹脆，“但你減肥的話，還是要少吃才對。以後都跟我吃食堂，別讓你媽給你帶飯了。這些油炸的，也要少碰。”

楊小花被看穿，嘿嘿笑：“好嘞，我要以你為目标，瘦成一道閃電！”

***

顧仁上午抽空去了趟檔案室，調了尤茹的檔案來看。

監護人這一欄是空白。

半小時後，檔案室的中年女老師已經竹筒倒豆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顧仁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長得好看就是有這點好處。

尤茹初一的時候，父親跳樓沒了，母親精神失常，失蹤了。

尤茹父母門不當戶不對，當年算是私奔，她母親出了事，家裏連找都沒找，說這個女兒十多年前就沒了。

尤茹父親家不知道怎麽回事，也很早就跟他斷了往來。總之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子，自己給父親收了屍，從家裏存折上取了三千塊，把父親火化了。

好在聽說遇到了一個好警察，幫她聯系了瑞安基金會。萍水相逢，能做到這樣已經仁至義盡。

她生活費都要自己掙。家裏本來也不富裕，她用光了存折裏的兩萬塊，撐完了初中，高中開始打工。

學習不好不壞，海中高中部收留她，還是看在瑞安基金會的面子上。

顧仁聽完，不知道怎麽有點窩火。

這個女生傷痕累累孤苦無依，為什麽總是那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并不努力念書，傳說中的改變命運，努力向上呢？她身上可半分沒有。

破罐子破摔。

顧仁查了查她從初中開始的成績，出事之前，她很優秀，是年級三十名。後來成了三百名，高一一直排在班裏倒數三分之一內，年級五百多名。

物理成績尤其難看，顧老師覺得，他的學生能把物理考成這樣，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下午給顧北輔導功課，顧北帶了一堆澳洲的瓶瓶罐罐過來，好奇：“大哥，你要這些幹嗎？是給你說的那個暈血的學生嗎？”

“嗯。”

“她咋了？”

“身體不好，昨天抽血暈了。你也要注意營養，別老吃零食不吃飯。”

顧北趕快說：“知道了知道了。”她大哥的人生充滿了自制和道理，她還小，聽了會覺得壓力大。

送走顧北之後，顧仁回宿舍收拾衣服去健身房。海中海派，給每個單身老師租了一間小公寓，就在學校操場旁邊。小區裏基本的社區設施都有，游泳池、健身房、閱讀室。

速度放到十四，跑了半小時，然後舉鐵、深蹲、練器械。一直到身體到了極限。顧仁是大四開始健身的，拼命程度，金發碧眼的常年健身的男人都覺得誇張。

“顧是我們健身房裏的拼命三郎……”

“對啊，要不然三個月腹肌明顯……”

……

顧仁回家洗澡，點一根煙。看着煙在手中燃盡，不抽。下樓開車，想了想，鎖上車門，帶着鑰匙出門打車。

“您到哪？”

“陌上花開。”

陌上花開是瑞安集團旗下的一間會所。

顧仁沒驚動高經理，坐在吧臺，點了啤酒，靜靜看着舞池裏的人瘋狂擺動。

午夜，魑魅魍魉現身，會所的隐秘角落裏延展開暧昧氣息。樓上就是瑞安酒店，十分方便快捷。鎖定目标，刷卡上樓，開始他們春*色蠢蠢的一夜。

數個單身女子過來跟顧仁喝酒打招呼，顧仁喝了酒，卻不留人，她們不黏不沾，立刻便去尋他人買醉。

服務生腳步匆匆，高級包廂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顧仁倚在高腳椅上，已經有了三分醉意，他知道不能再喝，手卻忍不住伸向酒杯。

視線裏突然出現一個女服務生，高挑纖細，長卷發披肩，端着兩杯雞尾酒，刷卡進了VIP區。

顧仁心裏陡然一驚，追過去。

玻璃門前站着的服務生彬彬有禮伸手攔人，顧仁掏出黑卡，服務員看了，忙用工作卡刷開門，問：“先生哪間包廂？”

顧仁打了個手勢制住他，別跟來。

自己追上去。纖細背影朝右側拐去，顧仁轉了彎，不知道她進了哪間。他不打算挨個看過去，就送兩杯酒，很快出來，守株待兔就好了。

這時一聲“啪”的酒瓶破碎聲傳來，顧仁一驚扭頭，靠湖的“山盟”包廂裏，不知什麽人發生争執。

然後隐約聽到“顧南你混蛋”的一聲厲吼，顧仁腳步一頓，順着聲音朝“山盟”走過去。

一群十幾歲的妖魔鬼怪拉着一個穿着校服的女孩子，她發瘋一樣，把包廂裏能摔的東西都摔了，一地碎片。

“別攔她，讓她作。”顧南翹腿坐着，一臉冷笑。

顧仁好笑，十幾歲的人，演什麽虐戀情深。他猛地推開門，屋子裏的一團亂，驀地被推門而入的年輕英俊男人打斷。

剛才還一臉妖孽的顧南跳起來：“大哥……”那點指點江山的霸氣瞬間煙消雲散。

顧仁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思是“回去再收拾你” 。

“都是你同學啊？”顧仁掃了一眼這一幫纨绔，坐下來，翹起腿。穿校服的女孩子是這一群人裏看起來最像個學生的，她似乎終于自癫狂中回過神來，坐在沙發上，胸膛起伏不休。

那眼神，恨不得能把顧南瞪出幾個洞來。

“嗯，今天劉思思生日，請我們來玩。”

顧仁不說話，眼神淩厲，衆人一時覺得氣場不對，都坐了下來。

半晌，顧仁問：“作業都做完了？”

顧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