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所困

發期末考試成績的那天，班裏照例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劉曉凱眉眼裏的喜悅藏都藏不住，他前桌忍不住轉頭問：“班長，你考第六名诶，怎麽這麽高興？”

“不用上調了啊。”

“這有什麽高興的，發燒燒壞腦子了？還是怎樣，是怕到了火箭班第一寶座不保啊？”前桌一臉看傻子的表情，還伸手來探劉曉凱額頭。

“滾滾滾，爺是清白的，不容你玷污。”劉曉凱一巴掌打開前桌的手。

鬧了一會兒，前桌轉向淡然低頭看卷子的尤茹，“哎尤茹，你怎麽考這麽好，厲害啊。”

印象裏前桌男生是第一次跟自己說話，尤茹擡頭看了他一眼，沒什麽表情地說：“謝謝。”

尤茹考了第十名，被“滅絕師太”重點表揚，說到最後師太跟念感動中國陳詞似的，慷慨激昂地自己都快哭了，尤茹十分尴尬。

劉曉凱把他趕過去：“人家多用功，你看看你，轉過去，看你的卷子。”

楊小花沒來學校。尤茹替她領了成績單，一看，四十六名，放下心來，不用被調到普通班去了。

但尤茹又覺擔心，楊小花最近瘦了不少，問她她都笑嘻嘻地說自己減肥成功，不肯說真話。

尤茹請劉曉凱幫打個電話給楊小花家。

“十一號跟我出去玩我就幫你打。”班長十分無賴。

“那我去找班主任借電話。”尤茹這些天耳朵已經起繭。

“別別別，”劉曉凱拉住尤茹的胳膊，“我給你打。”

“喂，是楊小花家嗎……我是班長劉曉凱……啊嚴重嗎？哦，沒事啊，行知道了阿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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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

“腸胃炎，住院了。醫生說是催吐，又暴食……”

“催吐？”尤茹近日沒有開天竅，也不知道楊小花何時開始減肥的執念到了這種地步。

“對啊，好多女生都催吐，怕長胖，啧，吓人。”劉曉凱上下打量尤茹，說：“你這麽瘦，不會也是催出來的吧？”

尤茹打開一本厚厚的書，擡起左胳膊，把劉曉凱隔絕開來。

仔細回想，上次楊小花被她爸打過，就不再跑步了，但開始控制飲食。每天中午跟尤茹一起吃飯的時候，她還會用白水涮菜。尤茹一點都沒發現，她吃完就去吐。

也沒發現他們說話的時候，前桌男生側着耳朵聽，聽到“催吐”兩個字，身體一僵。

劉曉凱看着同桌握着書本那只經絡明顯的纖細左手，心裏開始計劃表白場景。他都想好了，他先問：“你知道我為什麽考第六名嗎？”

尤茹會說不知道。

他就說：“這樣就能跟你在一個班了啊。”

尤茹震驚。

然後他繼續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跟你一個班嗎？”

尤茹搖頭。

他說：“因為我喜歡你啊。”

看，順理成章！雖然他覺得被拒概率過高，表白的後果可能不堪設想。但還是把回家的火車票推遲了一天。

還是想在初雪的那天，說出心中的話。讓她知道，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三天後楊小花現身，虛弱地靠在椅子上。她臉色蠟黃，皮膚粗糙，本來就蓬松的頭發更加枯雜。

尤茹悄悄給她寫紙條：“你身體好了嗎，怎麽就來了？”

“我爸不讓耽誤課，我一不吐了就給我辦出院讓我來上課了。”

“你怎麽樣啊覺得？”

“還行啊，你看，我吐了兩天瘦了三斤，現在都已經一百三十五斤了，也算賺了。離目标還有三十五斤！”

“為什麽非要瘦到一百斤？”

“好女不過百呗，不然我天天被他們叫相撲運動員，我很不爽的啊。”

尤茹覺得她沒說真話，楊小花對于別人的嘲笑一直秉持破罐破摔的态度，不予重視。虛榮心給不了她這麽大動力。

開天竅，聽到楊小花心中在默哼一首歌，尤茹聽懂歌詞：“只是女人，總是等到夜深，無悔付出青春，他才會對你真。”

然後努力開了天眼，楊小花腦中畫面在她眼前一幀一幀地閃過。

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總是為情所困。

原來如此。只是這歌詞太重，不配年少如花的高中生。

神仙不可與人間牽連，不可擅自更改前因。淨琉璃世界的天規。尤茹知道楊小花的困頓和煎熬都只是起因于一個男生的無聊惡作劇，但她不能就這樣告訴楊小花。

酸甜和苦澀，都要她自己經歷。

好在楊小花堅韌如蒲草，異常抗造。才被父親從醫院趕出來，就嘻嘻哈哈回複本性，還不忘八卦。課間的時候把尤茹從教室裏拖出來，站在走廊的側窗下跟她播報海中新聞。

“重磅消息！海中貼吧上的帖子你看了嗎？”

“什麽是貼吧？”尤茹不懂。

“哎呦我天，就是一個上傳文章的地方，大家都能點進去看，能回複留言。聖誕節那天有人上傳了個帖子，爆料高二C某班王某的黑歷史。說王某從小學開始偷東西，結交校外混混，欺壓同學，還堕過胎! 有圖有真相，還附了她堕胎的醫療記錄，啧。”

尤茹：“……”

“帖子被轉載到各種社交媒體，點擊了五萬次你敢信？”楊小花朝後看了看，特意壓低聲音，“你知道那個王某是誰嗎？”

尤茹搖頭。

楊小花恨鐵不成鋼：“是咱班的！”

尤茹把班裏姓王的女生都想了一遍，不太确信：“王若蘭？”

楊小花拼命點頭，然後嘆息：“可憐的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啊。”語氣中倒是沒有幸災樂禍。

尤茹回到教室才發現，原來班裏人都開始不跟王若蘭說話。

孤立一個人像一種急速傳染的瘟疫，很快就在整間學校蔓延開來。

謠言泛濫成災。同班，隔壁班，甚至不同樓層班裏的同學那些可能丢了也可能被人拿了的東西，在帖子出現之後，似乎一下都找到了去處。

從一開始欲言又止，到後來明目張膽的指指點點，王若蘭被同窗肆無忌憚地懷疑和譏笑。

李仙的閨蜜換了人，是個下巴尖尖的女生，似乎對自己成功上位非常滿意，在班裏笑得超大聲，笑給王若蘭聽。

王若蘭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消瘦得吓人，眼窩深陷，眼皮下方泛着濃重的青。

尤茹不知道，中學生的江湖恩怨已經這麽深了，可演一出宮心計。

下午正上數學課的時候，校長駕到。

校長是個高大的女人，頭發挽成一個髻，紋絲不亂，透着一股中年的刻薄勁兒。

——“你們別再試圖給什麽報社，什麽夜海城電臺打電話發短信了啊。我就把話放在這，沒用！有這功夫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校訓是什麽？……都知道啊，但責任兩個字能真能擔起來的，才是狂沙吹盡之後的金子!你們已經高二了……

——“還有少碰捕風捉影亂七八糟的帖子啊論壇啊，把心都收起來！要真的有什麽，校規自然會處分，別再亂傳這些以訛傳訛的東西。還有女同學也都注意點，安分點，別天天就知道顧影自憐，長點大腦。真讓抓到結交校外那些無業游民人渣敗類，全都記大過！”

校長的話擲地有聲，班裏一時無聲。擅長陰謀論的學生已經開始揣測校長發言背後的深意。她大概表達了兩個意思，一是讓他們假期安分補課，不要徒勞掙紮；二是警告他們，不要添油加醋亂傳謠言，也警告王某安分守己，不要真的落人口實。

這說明什麽？說明王某就在他們班裏啊!

更加坐實了王若蘭就是熱帖女主。

尤茹看到王若蘭單薄的背不可自抑地搖擺顫抖，如同秋風中的孤葉。

下了課，數學老師剛離開教室。王若蘭倏地站起來走到李仙面前，雙手握拳，居高臨下瞪着李仙，眼睛裏的恨意噴薄而出。

要雙目真能噴火，李仙現在已經化為灰燼了。

但李仙絲毫不懼，眼皮一翻，把手裏的筆丢桌上，“刺啦”一聲拉開椅子站起來，跟王若蘭平視。

“你滿意了？”

王若蘭聲音發顫，李仙一下覺得沒意思了，輕蔑看了她一眼，向外走去。王若蘭一把扯過她的肩膀，發瘋了一樣吼：“你還是人嗎？我承認我一時虛榮拿了你的包，但你至于要污蔑我到那種地步？”

李仙轉過身來，雙手抱胸，冷笑着看她：“偷人東西，你還有理？”

“我沒理，我沒理，我小人，我賤！那你自己又是什麽好東西了，你還不是見不得人地喜歡顧老師？你這種賤人，根本配不上他！”

李仙臉上一變，班裏看熱鬧的看官臉上浮起吃驚的神色，掩蓋住心底的滿意。不喜歡這種熱鬧的同學開始勸和。劉曉凱已經拉開王若蘭：“行了別說了……”

王若蘭甩開他的手，瞪着李仙，鼻翼翕張，終于一聲嚎哭，蹲在地上，揪住自己頭發：“你能把那帖子删了嗎……你要我跪下來求你嗎……”

李仙臉上擺出她慣常那副不可一世的嚣張，她看着王若蘭，不為所動：“删不了。”

王若蘭心一瞬間沉至底，她把眼淚咽下去，緩緩站起來。咬緊牙關，肌肉抽動，胸膛起伏不休，狠狠盯着李仙。尤茹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她臉孔上是一種不會善罷甘休的陰鸷。

“你會後悔的。”

丢下這句話，她離開教室。門發出重重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