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吃糖

菀棠在人走之後睡了一覺,于淅淅瀝瀝的雨腳聲中醒來。

她坐在綿軟的被褥中,鼻尖似乎可以感受到雨水帶來的花木氣息,清冷又潮濕,是充滿生氣的味道。真的活過來了啊。

墨綠帶着小丫鬟輕悄悄地合上槅扇,然後笑着過來,幫她擁好被褥,“姑娘醒啦,要不要用些小食?”

菀棠睡前喝了好大一碗藥汁,漆黑苦澀。因着當時景氏就在一邊虎視眈眈,她是一點都沒好含糊。現在倒是不餓,但頗為口澀。

景氏不大教菀棠為人處世的道理,但是在吃穿用度上卻很照顧她,甚至可以說非常用心。首當其沖的是不大讓菀棠吃甜食,怕她壞了牙齒,但是現在情況不同,因為病了一場,菀棠得到了格外的優待。

墨綠端着青瓷盤子給她,盤子裏是粽子糖。據說是從姑蘇那邊傳來的名點,一個個精巧誘人,像是小小的“四角粽”。

菀棠怔了下,不曉得為什麽這麽巧,上輩子嚴豫去蘇州祭拜舅家先祖,回來的時候就給她帶回了很多精巧的小玩意。時過境遷,她能記得的只有一包粽子糖,她嘗了,簡直甜到心底。

看她那樣愉悅,嚴豫也就摸了摸她的發頂,順其自然道:“我舅家已經沒有什麽人了,唯獨一個表妹,我看在她在蘇州孤苦,就把她帶回了京,日後必然要辛苦阿棠照看她。”

菀棠覺得沒什麽問題。他的表妹自然就是她的表妹。盡管她在寧國公府如履薄冰,但是當嫂子的理應照拂表妹。

而這個表妹,就是後來的嚴首輔的新夫人。

林嫣然。

菀棠沉默地把粽子糖咬碎,咦,為什麽跟記憶裏的甜不大一樣呢。

墨綠瞧着她冷淡的神情,心中剛剛因為小姑娘依然喜歡吃糖而湮沒的詫異又被提起。

她總覺得,自家這個将将八歲的五姑娘跟過去有些不同了。

從她沒有被三姑娘蠱惑順着跑,相反還反駁了她,墨綠就欣慰地覺得自家五姑娘終于開始明白了。

但現在看小姑娘吃糖也吃得……苦大仇深的樣子,墨綠心中又有一種古怪的違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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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總歸不是壞事。墨綠只把這當成是小姑娘遭了一番罪,被吓得越發懂事了。從前姑娘跟前有兩個大丫鬟帶着四個二等丫鬟伺候着,因為出了這等事,老太太和二太太都發了怒,那些出錯的不盡責的都被發賣了出去,現在只剩她一個伺候在五姑娘身邊。

不知道新人什麽時候進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相與的,墨綠心中嘆息一聲。

旋即她聽見自己姑娘也托着下巴憂愁地嘆息了一聲。

墨綠:“……”

簡直越來越像小人精了。

懷着一種微妙的心情,墨綠招呼小丫鬟去廚房拿五姑娘的晚膳。院子門口突然傳來一陣人聲,她眉頭皺了一下,自己去打探一番,然後回來見菀棠的時候面色就越發微妙了。

“姑娘,老太太讓……表少爺來給你請罪啦,現在正站在院門口呢。”

菀棠:“……”

她怔了一下。

下一個瞬間就要從架子床上彈下來。

然後又強作鎮定坐了回去。

“娘呢。”她問。

這種情況,顯然是應該讓二房的主人出面處理的呀。蘇二老爺不在家,自然應該景氏出面,難道還真要讓她這個八歲的、剛醒過來、還非常虛弱【……】的小姑娘出來面對麽。

墨綠的嘴角隐隐抽搐了一下,“二太太照顧五姑娘太久,現下累倒了。”

噢。

所以不能出來面對。

景氏突然累倒,對于蘇老太太丢來的燙山芋,她表示不接手,不想要,不知道。

但菀棠就逃不掉了啊,人家上面賠罪,總不能讓二房的妾室出來招待他吧。自诩為書香門第的家族,總不能明面上對蘇奕做得太絕。所以作為嫡女,也作為被“賠罪”的對象,菀棠當仁不讓要勇敢面對這一切。

剛剛覺得景氏這個便宜娘親其實不錯的菀棠,這一瞬間又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了。

太愁人了。

在墨綠的伺候下,她飛快地穿好衣服,然後像拉磨的驢一樣,圍繞着桌案轉了兩圈。

蒼了天了,她就要去見傳說中的粗大腿了,怎麽做才能顯得自己态度好一點呢……

然後她看到了桌案上的粽子糖。

不敢讓未來的權臣在風裏雨裏守候太久,菀棠舉着竹柄傘沖入了雨幕中。

她不要墨綠跟着,她下意識地覺得這對于未來的權臣來說是丢人事,越少人在周圍睽睽盯着越好。

然而在看到門檐外那挺立瘦削的人影時,她的腳步不由自主放緩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怯,但是旋即,她三兩步上前去。

蘇奕這個時候還是少年。

他就站在門檐外,沒撐傘,雨水落到他臉上,湮沒他墨染般的眉眼,從他深刻的眉骨邊刮過,最後落在他身上,在他淡青色的直裰上湮開暗色的痕跡。他側臉清隽,但很蒼白,被眉眼的黑稱得動魄驚心。

菀棠心尖一顫。

恍惚中看到了沒有發跡時的嚴豫,那時候他形容寡淡面色蒼白,一副小白菜地裏黃的慘樣。現在再看到蘇奕這模樣,她甚至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心思重的人都喜歡通過外在的消沉打消別人對他的過分關注。

然後趁對方不注意,他狠狠撲上去咬人一口。

哦豁,簡直心機。

但是也有不一樣的。

比如說,嚴豫當初都是習慣性地低着頭微微躬身,而蘇奕此刻的脊背,卻挺得無比筆直。

菀棠太幼,墊着腳尖辛辛苦苦才把傘舉過蘇奕的發頂。

她心裏忐忑,“表哥……你為什麽不撐傘呢。”

剛說出口她就想把自己的舌尖給咬掉算了。

他肯定是剛從祠堂出來,自己沒傘,也沒人給他傘,老太太的命令不得不遵守,只好就這樣過來“請罪”。

菀棠自覺往未來權臣心口捅刀子了,一瞬間懊惱得失了聲。

意料之中的,蘇奕也沒有回答她。

氣氛一瞬間靜默,只有雨點的淅淅瀝瀝,跟敲在菀棠心肝上似的。

她偷偷看了蘇奕一眼,發現他面色沒有一點改變,也沒有看她一眼。

……她突然意識到,雖然說是來給她“賠罪”,但是蘇奕都沒有正眼看過她這個“賠罪對象”。

好像當她是空氣。

當然,這是應該的,他又沒做錯什麽,還因為她遭了許多罪。

菀棠樂觀地想,又想,只要他開口說對不住她,她就跟他反賠罪,一定要把他的毛順的平平坦坦。

然而悲催的是,她感覺自己的腳都踮麻了,舉着傘的手腕也不能再酸,未來的權臣依然沒有開口的意思……當然也沒有跟她目光交流的意思。

必須做點什麽來搶救一下氣氛了。

菀棠騰出一只手,摸出一顆粽子糖,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輕輕地戳一下蘇奕。

“表哥吃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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