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投喂

蘇奕沒想到這麽快又見到了這個幼妹。

上次見面不歡而散,她這麽小,他以為她定會被他狠狠吓住,再也不來見他,跟蘇府其他人一樣避他如洪水猛獸。

到底年稚,還不知道跟他交往意味着什麽。

蘇奕對二房的這個五姑娘有着為數不多的一些印象,大多是在一些各種場合離他遠遠的,跟在景氏後面,淡的像一抹影子。

然而此時此刻,跪坐在他的食案邊,正将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努力地把栗子糕消滅掉……像是一只貪吃的幼崽。

好像許多年都沒有注意過的小人兒,一下子在他心中靈動起來。

這不該是好現象,最起碼對他而言不是好事。

蘇奕收回心神,把眸光投入手中書卷上,把那抹鮮活置于身外。

然而栗子糕也堵不住某只幼崽的小口兒。

菀棠瞳眸都滿足地彎起來,糯聲道:“表哥,你這裏的糕點好好吃。”

菀棠想贊美他,溫暖他,最終達到感動他的目的。

算盤是打得很好,然而……

“不過是栗子糕而已,府裏的小廚房會做更好。”蘇奕的語調頗為冷淡……甚至帶了一些似有若無的諷意。

菀棠一怔。

她心中有些悔意,覺得自己這句話說錯了。她過得要比蘇奕好很多,她贊美他的東西,更像是一種嬌氣的同情。就像她當初嫁給嚴豫時,最尴尬的就是有夫人屈尊降貴誇獎她帶揚州口音的話“有趣”。有點自尊心的人都不喜歡這種贊美,而蘇奕很顯然不止有自尊心,他還記仇。

菀棠一下就慫了。

她小嫩筍一樣的手指還捏着栗子糕,卻忘記了送到口中,弱弱地看往蘇奕,喚道:“表哥……”

聲音軟嫩,像是被吓住了。

蘇奕眸光略暗,斂到書頁上,壓下心底翻起的陰暗情緒。

她喜歡他這裏最普通的栗子糕,不過是因為平日裏吃多了精致的點心,就像是吃慣山珍海味的人陡然得見清粥小菜,圖的是新鮮。她這幾日喜歡來他這個破落院子來,也不過是因為覺得他這個“表哥”新奇,新鮮感一過,她依然會成為蘇家嬌嬌的嫡小姐,把他這個恥辱的玩意丢之腦後。

真是爛漫無知的小人兒啊,而他卻是不幸而卑陋的。

本不該去沾染一切與他相反的色彩。

“表哥吃。”

菀棠不知蘇奕已經準備好遠離她,靜悄悄起身挪到他身邊,墊着腳尖兒,嫩筍小手舉着栗子糕給他。

蘇奕目光一落,就對上了小姑娘的兩汪瞳光,漾漾的,像是一面鏡子,可以反射出他的所有陰暗心思。

他冷淡地收回眸光,“謝謝五妹。”

他接過栗子糕,卻只是将它随意擱在一旁,并沒有嘗嘗的意思。

是在敷衍她。

菀棠抿抿小唇兒,心底湧現出巨大的挫敗。果然是要當未來權臣的人啊,真難讨好……确切的說她還沒來得及讨好,居然已經把人不知不覺得罪了。

真難搞,比嚴豫都難搞。最起碼嚴豫雖然心思重,但對她還是很講道理的……當然,也許他發跡之後就不講道理了呢,反正她又不會再有感受,他已經換了朝夕相對的人。

陡然憶及舊事,菀棠神神在在地嘆一口長氣,然後坐回到自己原本的小幾案後面,思考人生。

蘇奕餘光觸及小姑娘,看到她垂着腦袋坐着,看不見她小臉兒,只瞧見她對着他的烏黑發頂。但是從她周身籠罩着的失落小情緒,蘇奕仿佛已經看到了她委屈巴巴的小表情。

蘇奕知道,這都是因為他。他不理她,還表現的這麽冷漠,小姑娘傷心了。

也罷,大概也就這一次的機會。

蘇奕清咳一聲,拾起栗子糕,咬了一口。

……菀棠沉浸在思考人生的氛圍裏,什麽都沒有聽到,什麽都沒有注意到。

等到她回過神來,卻發現未來權臣看起來好像更冷漠了……正襟危坐,看起來就很不好相處的樣子。

菀棠:“……”

咦,是在她發呆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了麽?

一個人默默地眨巴了會兒眼,菀棠敏銳地捕捉到,在他的袖口旁的案面上,似乎……還殘留着幾點糕點細屑。

菀棠頓時悟了,原來未來的權臣不好意思當着一個小姑娘的面和她一樣食糕點,在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吃了,現在這種情況是沒吃夠但又拉不下臉跟她搶食,所以不高興了。

善解人意的蘇五姑娘立刻把面前的栗子糕連盤子托起來,輕輕擱到她表哥的書案上。

曉得多說多錯,菀棠這會兒學乖了,只睜大眼睛瞧着蘇奕,用眼神示意“給你吃”。

蘇奕翻書頁的手指一頓,然後指節略略曲起。

從幼崽口中奪食,是不是不太厚道。

想是這樣想着,蘇奕還是從盤子裏取出一口栗子糕,再嘗一口,用沒有波動的聲線道:“确實不錯。”

嗯,他表達肯定了,想必小姑娘肯定會恢複元氣高興起來。

未來權臣為自己難得的體貼點了個贊。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見幼崽愉悅地彎起來瞳兒,周身有滿足在膨脹。

蘇奕想,到底是爛漫的小姑娘,傷心起容易,高興起也容易。

菀棠想,果然是想點心沒吃夠才心情不好的,這麽容易被順毛。說起來,投喂未來的權臣真是一件蠻有成就感的事情呀……

日頭偏轉,有日色透過槅扇和半啓的窗棂,籠罩進來,帶着遠方海棠花的微甜。

蘇奕的側面逆着光,有着一種流逸的隽意。

菀棠解着蘇奕剛剛随手遞給她的九連環,老實地在一邊叮叮咚咚研究,剛有點撥雲見日的思緒,一擡眼卻看見蘇奕不知什麽時候阖起了眼。

他好像是困了。

怔了下,菀棠小心翼翼地把九連環放到案上,盡量不發出聲音。三月裏的日光實在是沒有什麽溫度,菀棠輕輕把他椅背上的一件外袍抽出來,披到蘇奕身上。

他還是個少年,肩骨看起來很瘦削,沒什麽威脅的樣子,閉上眼睛小憩的時候像一只無害的大貓。

剛好他睡了,菀棠覺得自己也是時候回去了。

她剛準備離開,一回身卻發現披在蘇奕身上的外袍不知什麽時候滑落了下來。

菀棠只得再折回去,幫他把外袍拉上來披好。

結果奇了怪了,只要她轉了身再回看,原本披得好好的袍子準會一如既往的從蘇奕身上滑落。

菀棠:“……”

真是孽緣。

來來回回好幾次,菀棠突然開竅,她抽出外袍的兩只袖子,繞過蘇奕的頸窩,松松地打了一個結。

然後,她也不轉身,就這樣看着披着袍子小憩的蘇奕,一步一步退出屋子。

果然,這一次,直到她輕輕帶上槅扇,那外袍依然老老實實披在蘇奕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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