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蹭蹭

酉時落了一場雨。

綿綿的，不大，很快就歇了下去。蘇奕下了族學回來，撐着把傘，但袍角依然沾染上濕氣。

快進院門的時候，他的步子頓了頓，向前幾步又退了回去，停在不停搖晃的花樹邊。

“菀棠？”少年的聲線格外清冽，有些涼。

花樹那邊的菀棠一驚，立刻鑽了出來。

“表哥，你終于回來了！”她看起來很高興。

本該如此，因為她突然意識到這是蘇奕第一次稱呼她的名字，可以說是她抗戰道路上的裏程碑時刻了，可喜可賀。

而蘇奕卻沒有跟她“同喜”的意思，淡淡地皺下眉，“你躲在這裏做什麽？”

菀棠一把丢開手裏剛剛逗螞蟻的小木棍，還用腳尖推着它往遠處滾了滾，真誠道：“我在等表哥回來啊。”

風裏雨裏，門口蹲你。

至于逗螞蟻，那只是無聊的産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蘇奕把目光從小木棍上收回來，凝到面前的小姑娘身上。她個頭還很嬌小，但仰着臉在看他。他一眼就可以看到她濕漉漉的瞳眸，像是暈染了春雨晨露，比一旁滾着水珠的花骨朵兒還要惹人憐。

“怎麽要等我？”

他的聲音依然是冷冷淡淡的，像是對什麽都不甚感興趣。但是步伐卻向前了兩步，他的身體跟菀棠靠得很近，身影籠罩着她。

菀棠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大概在她的心裏，蘇奕還是個沒有什麽威脅性的小小少年。她完全沒有往那方面考慮過。

“表哥，你不要不理菀菀。”

她牽住蘇奕衣袖。像個小孩子一樣。

當然她現在确實就是一個小孩子。

還是個心思敏感，意識到蘇奕昨日在老太太那裏對她有點看法的小孩子。

這在蘇奕眼中，就如同一只委屈巴巴的幼崽，在跟他撒嬌。

如果他依然冷面相對，會不會顯得他過于不近人情了……

小小的少年，難得陷入了一種自我設置的怪圈沉思中。

但是他的語言卻先一步于他的思考。

他聽見自己說：“我會永遠是你表哥——只要菀棠願意。”

真是不過腦子的話啊……他也有今天。少年忍不住自我鄙視。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就看見幼崽因為他這句承諾愉悅起來，甚至是十分感動的樣子。

“表哥，你真好。”她居然有點哽咽了的樣子……很蠢，蠢的要命。

旋即就展開小小的嫩嫩的手臂，帶着整個小身板向他蹭過來。并且因為兩人距離太近，理所當然的……被她蹭成功了。

蘇奕：“……”

有那麽一會兒，蘇奕是比較怔然的。

畢竟，從他六歲以後，就沒有人跟他如此親密過了。而即使是在他六歲之前、母親還在的那段時光裏，也沒有如此綿軟的親近。

是陌生的。

他的目光往下落，就看到了懷裏嬌嬌的繡鞋。

月牙緞的，繡着非常讨喜的寶相花，鞋面上還嵌着一顆滾圓飽滿的大東珠。

這樣的小姑娘，本就該被嬌養成富貴花的。

可惜。

她月牙色的鞋面上，沾染着一大塊泥濘的污漬。當是在花樹後面刮到的，雨後泥土總是分外黏濕，膩的鞋上東珠都黯淡了幾許。

果然，這本是與他格格不入的姑娘。

什麽表哥表妹，他算得上什麽，值得如此小嬌花惦記。

她就不該來找他。

他也不該無聊奉陪。

蘇奕終于發覺倆人離得太近，也憶起來昨日在榮禧堂下過得決心。

于是他推開菀棠。

雖然他才是個少年，但這對于他而言，着實是一件容易的事。

“菀棠，你也不小了，男女授受不親，你日後當少來找我，免得落人口實。”

他的語調居然帶了點沉涼的意味，說的跟真的似的。

菀棠剛被他冷漠地扒開，現在又聽到這種冷漠的話語，簡直都要被搞傻了。

還有點氣。

這叫什麽人？

當她看不出來他話裏的敷衍？

“男女授受不親”是什麽借口，他要是真這麽守禮教日後就做不出那麽狠心的事情來。倒是說到“少來找我”時，他的目光和語氣都要真摯誠懇上幾分。

可以肯定了，他就是不想再搭理她。

在給了她剛剛那個承諾作為甜棗之後，終于忍不住打下這麽殘忍的一棒子了。

菀棠俨然已經窺破了真相。

越想越氣，剛剛因為感動而濡濕的眼眶一瞬間更紅了，大有下一刻就流下不争氣的淚水勢頭。

而蘇奕就這麽冷漠地看着她。

目光薄涼，無動于衷。

難搞。

未來的權臣真是難搞！

菀棠好氣噢。

她憋了又憋，最終憋出來一句“那菀菀就走了”，蹬蹬蹬離開這裏。

蘇奕看着小姑娘氣惱地離去，步伐濺起的泥水飛到他的直裰上，然後輕描淡寫地把傘收好，轉個身子往院子裏走。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一直默不作聲卻觀看了全程的安九這時候跟到了蘇奕身後，他比蘇奕大兩歲，從小就跟在蘇奕身邊伺候。可以說，他知道并且和蘇奕一起體驗過最大的難堪，也知道蘇奕不少不為人知的秘密。但是，時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很能看透這位方才少年的小主子心思。

“奴才想着，五姑娘還是很喜歡少爺的。”

安九試探地說。

但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有些驚異。居然用了“喜歡”一詞……

蘇奕看了他一眼。

目光有點冷又有點銳。像黑夜裏被塗得漆黑的匕首，悄無聲息逼上來。

安九低下頭，“奴才多言了。”

頓了一會兒。

仿佛空氣都已經凝滞的時候，蘇奕卻說話了。

“那又如何。”他說道。

“既然注定留不住，我情願從一開始就不去碰。”

……

菀棠轉身的時候，她就收起了氣惱的神色。而當她走到在不遠處等候的墨綠身邊時，她看起來已經若無其事。

墨綠聽不見菀棠喝蘇奕的交談，只見到倆人動作很和諧，還非常友好地蹭了蹭，那位也沒有發病，可以說非常完美了。

“姑娘這會兒滿意了？”她含笑道。

菀棠老神在在長嘆一聲。

一副小小年紀壓力很大的樣子。

這抗戰。

道阻且長。

墨綠有被她吓唬到，然而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已經插了進來。

“菀棠，你怎麽在這裏？”

蘇玉棠說道。#####【小劇場】

多少年後。

蘇奕：叫夫君。

菀棠：是誰當初說永遠是我表哥的。

一陣窸窸窣窣吱吱呀呀的聲音之後——

菀棠：是誰說……不碰我的……唔。

——拉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