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欲來

風聲傳到蘇奕那裏時，他正在幫某只幼崽抄大字。

她果然該練字了。這蹩腳的爬爬字，誰都模仿不來。

好在遇到的是他。

蘇奕的筆尖伴随着墨汁，劃拉開一個又一個的字眼……和菀棠的字一模一樣的醜。

他這院子雖然處的偏，但是得到消息卻一點不比別人慢。

安九一五一十把事情跟他講了，卻見自家主子一點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只應一聲。

安九：“……”

卻聽見蘇奕說：“好在她有我，不然明日功課必然交不上。”

他唇線一牽，瞳眸裏黑嗔嗔的，居然帶了些久違的少年人意氣。

然而安九就有些想不通了。

主子啊，現在是應該想這些的嘛，明明有更值得關注的事情啊。

就見得蘇奕筆觸突然一頓，大團的墨從毛筆尖勻了下來，覆蓋在他抄好字的紙上。

安九以為自己主子終于清醒了。

就聽見他說：“明晨做一些栗子糕出來。五姑娘愛吃。”

安九以為自己耳背。

這叫什麽，擔心人家小姑娘心情不好，都考慮到用栗子糕哄人家了。

安九：“……”

哦。

不理會受到打擊的小厮，蘇奕已經将廢掉的那張紙收攏到一邊，重新攤開一張紙。

繼續難看的爬爬字。

……

景氏是個騙子。

菀棠一覺醒來依然沒有見到墨綠。

景氏親自來幫她穿衣服，這在過去是絕對不可能有的事情。

“今天就讓夏至陪菀菀上族學好不好。”

她都不願意再騙她一句“下學回家就能看到墨綠”了，其中原因菀棠不願深想。

菀棠對墨綠沒有什麽雛鳥情節，雖然重生後陪伴她最多的就是墨綠。但此刻讓她難安的，是想不通為什麽如此輕易就可以讓一個人生死不明。

安陽長公主是當今陛下的親姐姐，她打死了自己府裏的奴才還被言官參了一本到禦前，明明是有國法的。

但是……又有什麽用呢……

木菀棠還不是莫名其妙地死了。

重來沒有人想過為木菀棠伸冤，哪怕是她朝夕相對的枕邊人。死了就是死了，一文不值，活該黃土白骨長相厮守。

她不想再想這些的。

她想先過好蘇菀棠的日子，暫且把木菀棠的恩怨埋到心底。

可是沒辦法，世道就是這樣，要把她的痛苦活生生翻攪出來，直叫她血肉模糊。

菀棠一會兒想起嚴豫脈脈溫存的容顏話語，一會兒看到林嫣然捧着芙蓉糕要她嘗，一會兒又聽見墨綠笑吟吟喚她起床念書啦，說是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菀菀，菀菀。”

景氏發現菀棠不對勁，按着她的肩把她搖醒。

菀棠眨了眨眼，道：“哦。”

規規矩矩用了早膳，帶着夏至往外走，想了想，菀棠還是轉過身。

日色勾勒了她的身形和面容，原本屬于小女孩的幾分稚氣都消融在了天光中。

“娘，一定要找到墨綠。”

……

夏至跟着菀棠，她原本是個愛說愛笑的性子，總是被她老娘念叨不穩重，到了主子面前伺候時會被主子狠狠管教。

誰也沒有想到她會被指過來伺候二房這位慣來沒有脾氣的五姑娘。

更沒想到這五姑娘似乎跟傳聞中不甚相像。

……雖然具體的她也說不出。

二太太讓她跟着姑娘，自然是想讓她說些什麽逗姑娘開心。

可是看着姑娘小小的人兒卻叫人捉摸不透的面色……夏至就突然穩重了。

要是讓她老娘看了，指不定多欣慰呢。

“梅蘭怎麽樣了。”

菀棠的問話讓夏至愣了一下，但旋即反應過來，忙不疊回答。

“昨晚喝了姑娘賜下的姜湯，然而半夜居然說起來胡話，今晨一看，果真是燒糊塗了。”她還是比較機靈了，也不管小主子能不能聽懂，依然很上道地補一句，“怕過了病氣給姑娘，所以今日沒給姑娘請早安。”

“胡話？”菀棠抓住了一個關鍵詞。

夏至耷拉着腦袋，“前言不搭後語的，我和冬至都沒琢磨出梅蘭姐姐說了什麽，她自己醒來也不曉得。”

菀棠就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要是墨綠見了，肯定又要彎着眼眸子打趣“真是個小人精”。但夏至見了，下意識覺得這才是蘇五姑娘原本的樣子。

說她傻說她怯說她憨，可拉倒吧。

都怪那些瞎傳的人眼瘸了。

“表哥。”

夏至突然聽見自家姑娘的聲音揚了起來，又嫩又軟的，活脫脫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她詫異地擡眼望去，就看見蘇五姑娘已經來到榆錢樹下的少年面前。

天光穿透榆錢樹的葉子和枝丫，投下斑駁暗昧的影子。少年站在樹影裏，穿着竹青色的直裰，脊背直拔，面容深秀而清隽。他面色帶着幾分蒼白，但看到菀棠就唇線就淺淡的牽起。

而菀棠見到他，唇瓣還沒翹起來就抿起了。眸光也有點黯淡。

就是一個受了委屈後看見兄長的小妹妹。

再想想剛剛一路上蘇五姑娘面無表情的一張桃花臉。

夏至……內心五味雜陳。

蘇奕知道小姑娘失去了相伴已久的人，必然會不習慣，也難免忐忑不安。

好在，他早已預料到。

他擡手揉了揉她腦袋上翹着的幾根呆毛，然後取出紙包，打了開來，取出一塊送到小姑娘的小嫩唇間。

小姑娘對他無比信任，頓時吃了進去，黯淡的瞳眸中頓時又有光溢出來。

“是我最喜歡的栗子糕！”

夏至繼續耷拉着眉眼。

她記得蘇五姑娘上次還在老太太那裏說“最喜歡榮禧堂的棗泥糕”。

啧，主子們真可怕，年紀再小也可吓人。她老娘說得對，她還是得要穩重點、再穩重點。

蘇奕不會安慰人，他從來沒有被安慰過，也很遺憾沒有掌握這項紙上得來終覺淺的本事。

何況他也不覺得菀棠需要他安慰什麽。一個八歲的小姑娘，還是個不懂趨利避害的小姑娘，她懂什麽忐忑發愁呢。

要讓她高興，還不如直接投其所好。比如一塊栗子糕。

一塊不行，那就一包。蘇奕把整個紙包都給了菀棠。